在台灣只要提到爵士樂,樂迷時常聯想到的是沈鴻元,身兼樂評、講師、主持人及策展人,其知名度甚是被形容比很多爵士樂手都來得高,最具代表是主持愛樂電台節目《台北爵士夜》與《布魯斯威力》。這 20 多年來,他低沉厚實的嗓音、幽默逗趣的風格,陪伴樂迷度過深夜時刻。
透過廣播,沈鴻元將爵士樂推廣到台灣各地角落,不只是引薦經典的國外爵士樂,並訪問過無數在地音樂人。他在接受《爵士邊緣人》的訪問時曾表示:「希望能透過我的節目,讓台灣的朋友認識到台灣的爵士樂手,讓大家發光發熱。」
這位堅守廣播崗位的 DJ,即便早一步離開人世,但從去年的廣播金鐘獎到金音創作獎都沒有缺席,獲頒特別貢獻獎殊榮。如同他的好友雷光夏所說:「當音樂停止的時候,他的影響力才開始發揮吧!」聽他身邊認識多年的友人、同事,以及深受他鼓勵的樂手,娓娓道來。
爵士樂評人蘇重談沈鴻元逝世後的感受:真的很多人想念他
無論是廣播金鐘獎,或是金音創作獎,畢竟是官方的大獎項,檯面上的人物或是單位有注意到應該向他致敬,給他一個肯定,自己一方面是開心,但另一方面心情當然複雜。紀念他當然非常好,可是在紀念他同時,其實是提醒大家說,他走了,他死了。那你就會想到說,對,他這麼年輕。
我甚至感覺他的成就、影響是——因為他意外離世這件事情有點被放大了,大家真的這麼愛爵士樂嗎?爵士樂真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還是有這麼一個美好的故事?醉心熱烈投入爵士樂 20 多年的優秀廣播人,突然疾病離世,大家感到很可惜。因為是一個浪漫的故事,而不是他正在做的事情本身。
我跟他是好朋友,我今天站到眾人面前,不管是一小群朋友或是像金鐘獎,全國觀眾圍著電視看,我上去講說:「我多想念他,我多難過。」大家這種私密的情誼拿出來講,是不是有點奇怪?有些人可能有這種想法,有他的顧慮其實難免。但我沒得閃,找到我就講。這些事情聽起來很難過,很令人沮喪,但是這是事實。
我跟他其實有要做 Podcast 的打算,事實上也著手在做,頻道名字都取好了,叫《音樂別硬撐》,來自於 Leonard Cohen 的歌〈Don’t Go Home With Your Hard-On〉,慾望來了就把它發洩掉,不要留個遺憾。所以你可以知道還是一個有點搞笑調皮的,要聊音樂的,音樂相聲的 Podcast。所以這個也試著要做,但是後來他生病,後來疫情很嚴重,種種的外在因素。他要轉型做新世代的媒體人,也沒有那麼順利。
其實當然很可惜啊!他很多事想做還沒做,真的很多他想做的事情都還沒有一個雛形,他就走了,還是不可置信。好像 Commodores 唱的〈Nightshift〉那首歌,他去上夜班了,所以你碰不到他。但是,畢竟網路的世代,雲端可以看到他的影像,他的文字,聽得到他的聲音,只能這樣去想。
你說他的風格比較嬉笑怒罵嗎?在《台北爵士夜》的時候不見得。他其實是非常認真的,非常注意聲音的格式,聲音的漸強漸弱,聽眾聽起來不會太突兀。馬世芳誇獎沈鴻元一件事情很有趣,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說,聽沈鴻元節目幾十年,沈鴻元沒有墊著音樂講話,沒有切歌。他不幹這個事情,這是他的執著。
台灣爵士樂,或者是各個部分,有很多事情就只能看下一個世代,新的人會怎麼做吧!可能你要靠網路,也許是短影音,我都不見得要講 YouTube,不知道後面會是什麼東西。但廣播的影響力就不會這麼巨大,不管怎麼樣轉型,就覺得他都看不到。真的有點感傷,確實是這樣。
其實《台北爵士夜》作為帶狀的廣播節目,任何人在這個位置都不好坐,但是好好的把工作做完,你就是台灣爵士的 Local King。他報考機師有考上,他應該也掙扎了一下,要不要去做機師的工作?受薪階級來講是最高薪的行業之一,可能多好幾倍。我們也沒有想到說,他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 20 幾年,這麼認真的去完成他的工作。不是玩笑話,我們當時都不覺得可能,因為那個工作也沒有多少錢,成就感什麼的,未必談得上。
《台北爵士夜》、《布魯斯威力》都一樣,他會提到說:「我真不知道誰在聽。」我說:「有啦!當然有人在聽。」他說:「我知道啊!但是誰呢?」他也會覺得一切好像這麼真實,一切又好像這麼虛幻。他站在台中爵士音樂節台上喊:「誒,大家你們聲音太小了,大聲一點!歡呼聲掌聲,給這些偉大的音樂家!」他喊了底下就會有動作喔!這樣子叱吒風雲,底下至少兩三萬人。好像很風光無限,可是一下台到底誰認識我?我做了什麼?他其實經常講這種事情,他會覺得那跟他都無關。今天換另外一個口齒清晰,看起來體面的男生女生上去,一樣效果也不會差,他常會這樣想。那我們會覺得說,如果長期去聽台中爵士音樂節的人,20 年下來,他是一個傳奇啊!可是這個傳奇是一個浪漫的想像呢?還是真實存在聽眾當中的想法?可能很難說吧?
我想跟他說,很多人記得他,不用那麼徬徨,那麼虛無吧!這個 20 幾年,他所做的這些事情,確確實實有效應。有聽眾,有很感動,很支持,很受影響的一群人,這確實存在。這 20 幾年不是無用功,確實累積的很有意義,只是他自己也許不這麼肯定,不是這麼清楚的知道。《台北爵士夜》、《布魯斯威力》是有人聽到,是有人喜愛的,這一群人還不在少數,希望他知道會開心一點,應該吧?
如果是他啊?他應該會說:「你們總有一天都要過來的,Danny Boy 等你喔!」如果生死之後,大家會再相聚可以聊的事情就多了。我想他會訝異於,這麼多人很想念他,也沒有什麼好訝異的,真的很多人想念他,對。
薩克斯風手謝明諺談沈鴻元如何當爵士音樂人的「好 back up」: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問題
他在台上主持給我的感覺是——我們在同一個陣線,我們在做同樣一件事情,一樣是在表演。他讓舞台上表演的人感到很放心,一定不會講錯。我們或許上台會有些緊張,可是有一個人這麼隆重的介紹你,讓我們進到一個心理狀態。結尾還叫大家來買我的專輯,他大概會這樣說:「來爵士音樂節看表演免費,然後你還不帶專輯回去,太不 OK,太不應該了。」這種半開玩笑的方式。
主持其實很難,台中爵士音樂節底下是 3 萬人,怎樣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對多少人講⋯⋯因此講話的方式完全不一樣。沈鴻元會做這些事情,他知道怎麼講。他除了做廣播 DJ 之外,他也是MC,那就跟其他人不一樣。一直以來,他對 MC 這個角色很有興趣,像樂手一樣,只是負責的工作不一樣,他上台是表演講話。
真的比較熟都是我回國以後。他有跟我講過,他希望我可以幫一些有理想的樂手。他其實很夠義氣。他還是想要幫我們多賺錢,多接場。譬如說,他可能常會接一些爵士樂相關的講座,他會跟業主動提議找爵士樂團來互動來表演,不希望只是放放 PowerPoint。他接洽的那些活動,給樂手費用也都不錯。
他音樂絕對已經聽超多,每一次帶作品去上他廣播節目的時候,我這些東西他一定 OK,他不會不懂覺得無聊。他讓我很安心,讓我覺得我做音樂或表演,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問題,別人會聽得懂。像是音樂家跟樂迷之間的橋樑、媒體人的功能,告訴你的音樂有什麼價值,人家怎麼看待你的音樂。他的 20 年就是台灣爵士音樂的 20 年,我或許不會有再另外一個 20 年,跟哪一個樂評人或主持人,有這樣子的默契關係。除了認識你的音樂以外,他還認識你這個人,那個感覺是真的很不一樣,很謝謝他!他的分享,他的提攜,很可惜沒有辦法再陪他多喝酒,如果在天上有機會再見,再一起喝酒,再把新的音樂分享給他聽。
當時他生病的時候,我們要找他當爵士音樂節的主持人,我跟他視訊對話。他這樣跟我講,當他昏迷醒來之後,他想到台灣爵士樂以後不知道會變怎樣,我們這些人以後不知道會成長成什麼樣子。我很感動,非常非常感動。他就是以前這麼酷這麼帥的人,我們都不覺得他會講這些話。
他經歷了生死關頭,他聽過這麼多音樂,看過這麼多演出:不同年紀,不同文化,不同 level 的樂手在台上。他看到非常多東西:生命怎麼在不同階段展現,十幾歲的,三十幾、五十幾歲、八十幾歲要人家扶著拐杖才能上台的那種、在台上很享受的、很掙扎的、很游刃有餘的、也許是最後一場,樂手要豁出去拼了⋯⋯他看過太多了。音樂或演出,這麼真實卻又這麼魔幻的事情,其實給他很多體悟。而且謝幕不過就下台一鞠躬。
我們喜歡的東西蠻接近的,也許平常很少有樂手能跟他聊 Albert Ayler、John Coltrane 的後期,或是歐洲一些 Free Jazz 比較凶猛的作品。如果要選兩首曲子獻給他應該就會是 Albert Ayler 的〈Ghost〉與我的〈Chamakana〉吧!60 年代,Albert Ayler 及團員在錄音室毫無保留的演奏,透過樂器竭盡所能發出任何可以發出的聲音,完全不顧一切。在〈Chamakana〉,也就是 2020 年代的台灣,也有一群這樣的樂手,做的事情跟那個時候的人一樣,一樣如此的 giving 。他欣賞音樂家在台上發光,他覺得那個光就是 Leonard Cohen 所說,從裂縫中滲入的光。
音樂創作人雷光夏談沈鴻元冷酷外表下之細膩面:當音樂停止的時候,他的影響力才開始發揮吧!
那麼,還是叫他鴻元或是丹尼爾吧。
認識他是在電台。他那時候挺年輕,20 幾歲?沒跟他交談的時候,覺得他跩跩屁屁的,又高大,令我會想要保持點距離(笑)。後來,他常與喜歡爵士樂的同事、工程部門同事,他們幾個人會聚在走廊的盡頭抽菸,裡面有幾個我的好友,所以偶爾會加入他們的聊天。那時開始覺得他非常幽默風趣,又是很男子漢的男生。後來他看到我,終於比較識相了,他就會喊我:「正妹。」我就被迫要叫他:「帥弟。」
在工作上的話,他的細膩很讓我驚訝。
最有印象的是,那時候他要做廣播單元《爵士名人堂》,找我擔任旁白,每個字句文案都是他親手寫的,那時候我才瞭解這個很痞的男生,原來這麼有才華、有 sense,文字流暢、輕快又帶有感情,文字節奏感完全不同於我之前念過的古典音樂單元的文案。許多爵士樂手名字,老實說我當時並不太熟悉,此時他會坐在我旁邊,一個一個字教我念。配樂都是他選的,我只是順順的念完,沒想到製作出來,音樂和文字的起承轉合,在他心中早就已經想好了,如此完美融合。
大家去唱過 KTV,發現原來他嗓子好的不得了,痞痞外表下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才華之人。他有陣子在報端寫專欄,我讀過幾篇,才看到他的內心世界。仍然一派輕鬆口吻,但看出是對音樂與生活如此深情,且文筆好的不得了。我根本辦法把每天看到我叫「正妹」的人聯想起來。
還有一次,看到他在走廊,快遞送一個大包裹過來,我問:「這什麼?」他說:「是釣具。」後來才知道,他是專業的釣手。我以為他都是過著夜生活,沒想到,竟也是一個喜愛戶外活動的人,讓我印象深刻。
記得《聲音紡織機》復播的第一集,本來要找林強,可是那次不知道為什麼,跟林強時間約錯,我就請他跟蘇重來,那天,我們在錄音室玩得很開心,因為彼此太熟了,以致於完全忘了聽眾的存在,不知道聽到的人,會不會覺得是一場災難(笑)。
我們的錄音室只隔一個玻璃窗,節目都在週末。做完節目都下午五點了,天都半黑了。可是呢,我只要走出門口,看到走廊盡頭,他跟蘇重兩個在那兒抽煙,兩個巨大身形,讓我覺得很安心,我一定會走過去,跟他們聊聊天說說話,黃昏的心情,近暗的心情⋯⋯好像一下被他們照亮,他們有點像靠山吧?我心裡的、《聲音紡織機》的隱形靠山。
因為 DJ 工作是每天的,你知道量有多大。因電台以古典音樂為主,沒有太多的爵士 CD 資料,爵士樂就是他在撐,他自己花錢買 CD,充實節目音樂資料。
也因為這麼認真,多年來,他默默影響了這麼多聽眾跟爵士音樂人——通常是 DJ 會跟著創作者走,因為創作者好像是一個開啟嶄新局面的發現者。可是你會發現鴻元對這些爵士音樂人與聽眾,更像一個大聲疾呼的支持者,甚至是一個帶引者,他很深刻的影響了許多人。
我感覺台灣的爵士樂,在經過這些樂手、樂評人、爵士愛好者的努力下,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想跟他說的是,我覺得他很努力,他的努力,大家也都看到了。爵士之神一定也看到了,他很值得。
當音樂停止的時候,他的影響力才開始發揮吧!
想要點兩首曲子送他,一首是 Bill Evans 版本的〈Danny Boy〉,呼應他的英文名字;但因為〈Danny Boy〉比較感傷一點,以他要帥個性,應該還是再點一首〈Take the ‘A’ Train〉吧?
如果是從自己作品中挑選的話⋯⋯我曾和爵士鋼琴大師 Uri Caine 合作一張專輯,裡頭 Uri 彈了一首他自己版本的 Erik Satie 的〈Gnossiennes No.1〉—緩慢搖擺、且不羈,對我來說,像是在古典中的爵士逃逸。
我猜,還是點爵士樂給他,他會比較開心。
StreetVoice 街聲總監、樂評人小樹談沈鴻元的主持風格:那是很令人嚮往的一種狀態
我認識他⋯⋯可能有個 15 年以上,如果不問我真的完全忘記這件事。我人生第一次出來放歌,是在延吉街的巷子裡叫 4 plus 4,那家店是電影圈的朋友跟黃秋生一起開的。其實店裡頭大部分人都在喝酒,至少我覺得沒有人認真注意我們在放什麼。在那個場子下認識了沈鴻元,當時他是我前一班 DJ,卻用一種很慎重的方式介紹下一班 DJ。他的名聲本來就如雷灌耳,也不敢太裝熟或幹嘛的。
對我來說,他很像傳統的前輩,但那是好的那種。在這個行業裡頭有兩種前輩,一種前輩就是會一直賣老;另外一種前輩就是,因為他真的見過各種奇怪的場子,所以他們說學逗唱。你看他跟蘇重,兩個一搭一唱,旁徵博引,那種是我講不來的,他們來上節目也是這樣。我覺得包括我這一輩,以後的主持人裡頭都沒有了。就是那種插科打諢,可是是有料的,那種雜學感,然後開玩笑,有一點點油但不油條的那種。他們會虧但不會取笑,那個就是文人,就是念過書的人,知道你再怎麼虧,自己有個分寸,不會讓人家下不了台,現在的人沒有在管這個。那個是很令人嚮往的一種狀態,但是我們其實已經不太有那個東西了。因為我們都是主持人,所以我會很珍惜這部分。
我們其實沒有真的非常熟,他可能也覺得我一直把他當長輩,他也不好亂說些什麼。他有一次問我,我覺得他應該也覺得困擾。身為傳統廣播人出生的人,大概在這 5 年都有個困擾就是,那我們的下一步是什麼? 我們這種行業,特別在這個時代,真的做久了會覺得有點虛無感,就是你到底在跟誰講話?我們到底要不要轉去 Podcast?然後要怎麼轉?如果公司沒有要轉,自己要怎麼轉?怎麼樣讓他傳遞爵士樂的使命,轉成其它形式在這個時代繼續做?他有問過一些 Podcast 的事,我覺得大家也都在想說,下一條路是什麼?他應該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做,但沒做完。
我不敢點曲子給他,我怎麼敢,不要鬧了好不好⋯⋯對他說什麼啊?就是沒關係啦!這輩子來不及做完,在其它宇宙裡頭還有機會。
低音提琴演奏暨作曲家徐崇育談獻給沈鴻元的〈Eulogy For Daniel〉:一直想著他跟我講的話,沒辦法睡
那時候我還在紐約,暑假回來,沈大哥在台大誠品開一個講座,講完之後,我去跟他稍微聊一下天。畢竟當時對爵士樂了解的人還沒那麼多,就蠻想要去認識他。當然出專輯以後上節目,就比較熟悉啊。上他的節目就是一個榮幸,他對來賓也是很挑的喔(笑)。
他傳遞音樂的能力很厲害,可以把一個音樂講的「很在地」,台灣一般的聽眾都可以接受,而且是非常幽默的會去結合時事,扣緊爵士樂。所以我想他後來才會做《布魯斯威力》完全實現他的風格,把台灣很早期的流行音樂跟爵士樂做結合,一個蠻 ultimate 的 goal,等於說他兩邊音樂都熟悉,融會貫通串在一起。也提醒了大家——其實台灣早期音樂有很多藍調、爵士樂甚至是拉丁的元素,我們對於這些音樂並不陌生。
他跟我們這些音樂家很像,音樂幾乎是 100% 在生活裡,當他在談這些事情的時候,靈感就四面八方飛過來,可以從很多不同的面相去介紹這個音樂家。那是經年累月來的,而不是說提前準備一兩個小時。
朋友的話,我是比較少跟他出去吃喝,我看到他比較多還是在爵士音樂節的時候。其實我相信他跟很多人互動都在講音樂,說實在你要找到一個可以跟你聊音樂的人其實不容易。因為很多音樂家不一定會去看這些書、對歷史不一定有興趣,可是沈大各方面都會了解。其實他也有寫文章,但跟去 study、當一個學者來寫爵士樂,是不太一樣的。因為對爵士樂有很個人的情感,寫出來的文字就會像音樂人一樣,是想去愛護它維護它保護它的,不想要讓爵士樂失去它原本應該要有的樣子,不想要因為任何商業等等的因素,讓爵士樂變成不是爵士樂,我覺得他有那樣子的一個精神在。
知道他過世的消息之後,大概兩三天都睡不好。一直想著他以前跟我講的話,沒辦法睡覺就把這些感覺就變成這首〈Eulogy For Daniel〉。他曾跟我講說,可以在台灣做一個 Charles Mingus 的 project,但我都還機會沒做。這首歌其實也有一點點,想著 Mingus 想著他,這樣把它寫出來,所以有點藍調啊(雖然曲式比較彈性)。因為 Mingus 很多東西其實是,很有福音、藍調色彩,也有一些大編制。我也希望之後有機會呈現一個更大編制,有那種音牆的感覺,如同海浪般的推過來。
因為我的每一個 project,他幾乎都有聽,重要的 project、大的音樂節他都當主持人,每次彈完,他就會跟我講一些他第一手的看法:「Vincent 這次不錯喔!」「這個要繼續做下去喔!」其實我已經錯過一個點,Mingus 前幾年是一百歲誕辰,但那時候我沒有做這個 project。因為要做他的東西,一定要夠狂放啊,你要找到那樣的編制、找到對的人。那我現在的 Jazz Supreme,就是我現在新專輯這個團,我覺得 Mingus 的東西有慢慢在浮現。雖然說,這個 Project 還不是我的 priority,這幾年我比較想要擔任作曲家的角色,而不是演別人的作品,可能把 Mingus 的故事,當成靈感做一張全新的專輯。這個東西畢竟是他的要求,看看 5 年內有沒有辦法把它做出來。
他還跟我說:「台灣可不可以產生出大師級的樂手,就是你只要彈一個音,像 Thelonious Monk 一樣,彈一個音就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辦法彈爵士標準曲目就知道是誰的?」也有點像是給我一個期許,對我們的一個期許。不只國外的樂手來,他也希望我們能越來越獨當一面,也能去國外演出。我本來就是期許自己做一個「世界的音樂人」,而不是「台灣的音樂人」,到不同的地方分享我的音樂,這本來就我的目標。
對他說什麼?就是他走了就可以跟這些大師一樣在天堂裡了,可以去跟這些人聊聊天了,希望我們走了以後都可以這樣是不是?
爵士樂評人孫秀蕙談沈鴻元對黑人靈魂樂的喜愛:我們聊了一些幾乎在台灣沒有人討論的話題
我對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一個高大的背影,在電台的辦公室外面休息抽菸。後來跟他大部分都是在網路上。在將近 20 幾年前,我們有一個網路的 BBS 爵士樂討論區,看他寫一些喜歡的音樂去了解他。其實他非常喜歡聽前衛音樂,非常有涉獵,讓我也不能說訝異。可能礙於商業的考量,他並沒有那麼常在廣播放很前衛的音樂,因為很前衛的音樂,其實是播多了,有些聽眾會滿抱怨的。但是他可以在這個討論區,跟大家自由自在的去討論,他喜歡什麼,在國外買了誰的東西,或者是他去 Blue Note New York 遇到 Chick Corea。
有一次跟他聊到 1970 年的美國靈魂樂,我才很驚訝的發現他知道的非常多。因為沈鴻元小我 11 歲吧?在 1970 年的靈魂樂最興盛的時候,是我國高中讀書的時候很紅的東西,就像現在的 Sam Smith 或是 Taylor Swift 一樣,他應該可能才剛出生,那他為什麼會了解這麼多?我到現在還不明白,說真的,現在也無從問他了。
他真的就是一個喜歡黑人音樂的人,這個我覺得是跟他從不熟到熟,慢慢的一個轉變。我們聊了一些幾乎在台灣是沒有人⋯⋯現在沒有人在討論的一些話題,例如 Blaxploitation(黑人剝削電影)裡面的配樂,或者是 1970 年代的一些主要的廠牌,譬如說 Motown 或是 Stax。如果以十分來說的話,我覺得他應該可以得八分以上,我的功力可能是三分或四分,但是後來也沒什麼機會再跟他多聊。
雖然他很容易給人家,好像就是吊兒郎當的感覺,或講話不是那麼莊重。可是記得有一次我們有個聚會,主人去買了 Costco 的戰斧牛排,你知道那個東西很貴。沈鴻元就坐在一個矮凳子,在那邊盡心盡力的烤牛排。那可能是他上手的事情,可是第一塊沒有烤得很成功,他很不滿意,又把第二塊拿下來接著烤。我覺得他應該要過來吃點東西就去看他,發現他滿頭大汗,眼鏡背後的那個臉龐,揮汗如雨,表情非常的認真。剎那間,我就受到很大的感動,其實老沈跟他在舞台上面,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他其實是個非常認真,事情求全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個好人。終其一生,我覺得沈鴻元就是想辦法帶給別人快樂感的一個人,確實,也帶給我們很多幸福跟快樂。這真的是筆墨難以形容。他做的這些事情,不管是樂手或樂迷,我覺得大家都會覺得非常開心。
我覺得認識他很深的人,應該知道他都是真心的,他的真心來自於非常喜歡音樂。在某種程度來說,他變成了一個傳教士,把爵士樂的種種帶給了台灣的聽眾。與其說,好像死後,大家才知道他有多重要,不如講因為他實在是太早走了,就是讓大家措手不及。我們一直把他當成每年 10 月爵士音樂節一定會出場的人物,可是現在也不可能了。就像你每天都習慣喝水,有一天人家跟你說:「沒有水了,你只能喝牛奶。」大家才明白原來水是這麼寶貴的東西,但也許以前,我們真的是把他視為當然。
我必須強調從頭到尾,我都不是他最 close 的朋友。但是我跟他的連結就在於——我們共同的喜愛,讓我們可以交流,而且交流得很好這樣子。我記得我跟他曾經一起聊過一個 1970 年代,很有名的作曲家叫 Isaac Hayes,那時候他跟我提到的是《Hot Buttered Soul》這張經典專輯。而我要送他 Isaac Hayes 的《Shaft》電影主題曲,我百分之兩百的相信,他非常喜歡這首曲子。
當然最想跟他說,謝謝他。但是以他謙虛的個性,我覺得他如果在天堂有知,他應該就是笑一笑而已。前陣子在 dixielane 迪士巷有一群樂手跟樂迷一起紀念他,那時候我有被拱上去講一點點話,我朗誦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一部分,其實想要講的就是,謝謝你帶給我們永恆的美麗。你人不在了,我們都知道,但是你留下來的美麗是永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