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13・吹專訪

伍佰:人們把我高高掛起,我偏不讓他們得逞

撰文:琉球

因為疫情的關係,伍佰和常年在外東奔西跑的張培仁總算有機會在臺北吃了頓飯。進了餐廳他就對張培仁說,「記不記得當時你一聽到《愛情的盡頭》就斷定,它能火 25 年。」

《愛情的盡頭》發行於 1996 年,專輯中〈挪威的森林〉迅速紅遍兩岸三地,伍佰一躍成為華語搖滾公認的無冕之王;而另一首〈Last Dance〉作為台劇《想見你》的插曲,最近又在年輕人中火了一把。

這一晃,正好過去了 24 年。

〈Last Dance〉流傳最廣的現場影片,出自 1996 年《夏夜晚風》演唱會現場。那是伍佰第一次登上大舞台,公司把它當成一件嚴肅的大事,特意在場館附近訂了酒店。伍佰搞不懂,明明每天從家裡過去就好,為什麼要那麼複雜。演出前伍佰因為勞累染上感冒,張培仁找來周華健的醫生,開了許多中藥。如果仔細聽,你還能聽到一些細微的鼻音,卻絲毫沒有影響《夏夜晚風》演唱會成為他最著名的現場之一。

「舞臺是沒有退路的地方,不能出去了之後說,對不起,我明天再來。不管是五百人還是五萬人,你的態度狀態會影響到整個現場。」或許很難想像,無數人心中的現場之王,偶像竟是一位叫做武藤敬司的日本職業摔角選手。「華麗的破壞,華麗的創造,打人和被打都很有藝術感。在臺上我就想變成武藤敬司,超帥的!」 語氣瞬間變成粉絲,說完還忍不住哈哈大笑。

「盯著鞋唱歌的叫 Shoegaze,但我不是那一派嘛。除了唱歌,還有表演,reach 到別人才好玩。」但他同時也強調,「演出」和「演戲」是不一樣的,「很多人在台上『演』他是明星是歌手,這是會被看出來的。把自己放掉,跑到歌裡去,再用音樂把自己帶出來。」「以前對我來說 live 是為了養活自己,現在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我們的音樂還活著。有人在台下支持我唱歌,這不是每個音樂人的夢嗎?」

今夜我們都是伍佰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只能在音樂節或者小巨蛋,隔著遠遠的距離,從大螢幕上看見伍佰。擁有 15 張創作專輯的他,在萬人大合唱中,甚至會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2009 年,台灣指標性 live house 台北 Legacy 開幕。SteetVoice 街聲剛剛成立,為了讓更多人感受 live house 人貼人肉擠肉,原汁原味的生猛爆發力,張培仁再一次找到伍佰,開始「今夜伍佰」系列演出。

當年伍佰在息壤演出,老闆林鉅會把一張蠟筆畫的海報擺出來,上面寫著「今夜伍佰」,宣告今晚的駐演嘉賓。時過境遷,重回 live house,他又想起了這簡單有力的四個大字。大型演唱會是能量爆發,之後要回到最小的場地,最接近人群的地方,一點點累積,到了某個程度再去創作和釋放。

「今夜伍佰」保留了 90 年代 pub 演出的形式,不設座位,不要螢幕,分上下半場,中間給大家買酒喝。不似大舞臺需要提前幾個月設計燈光、舞台、走位,小場地的交流更加直接隨意。伍佰會在演出前探頭看看台下觀眾什麼樣,再來決定今天的歌單。唯一不同的是,伍佰對設備已經有相當嚴格的要求,演出前 Legacy 全部器材都要拉出去重換,風扇更是升級為指定功率的工業級別。

Legacy 主理人阿舌回憶,每年「今夜伍佰」演出,都會有觀眾提早三四天甚至一個禮拜來排隊,只為佔到前排。Legacy 工作人員早已見怪不怪,還會貼心地送上礦泉水和便當。對於大部分年輕音樂人,他們的第一次伍佰現場都在 Legacy。

「如夢似幻,現場功力無話可說、充滿震撼,把搖滾樂的真實樣貌炸滿整個空間。」 憑一首〈浪子回頭〉爆紅的茄子蛋作為近年「台客搖滾復興」代表,毫不避諱談到伍佰對他們的影響:「創作音樂這件事,多少能說得上是趟尋找的旅程,不必刻意模仿臨摹,我們就是聽著伍佰長大、深深地受到影響內化,這一切都很自然。」

「今夜伍佰」做到第五輪,街聲轉換思路,把伍佰請到了觀眾席。2013 年初,街聲推出「今夜我們都是伍佰」徵選,原本只想發掘受他影響的樂隊,沒想到徵集到一百多件風格各異的翻唱作品,非人物種、皇后皮箱、那我懂你意思了⋯⋯甚至有清冷仙女氣質的法蘭黛、貴公子調調的南瓜妮歌迷俱樂部。

伍佰還記得那天的心情,「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擔心樂隊看到他緊張,就在調音台邊一動不動靜靜坐著。與他的忐忑對比,台上的樂隊簡直跟瘋了一樣,要麼扯著嗓子頻頻表白,要麼用力過猛失聲破音。最後伍佰與年輕樂手們組成的 allstar band 壓軸演出〈你是我的花朵〉,9 位平日個性張揚的主唱在他面前手貼褲縫排排站,乖巧得像小學生。

阿舌和伍佰早在他還叫「吳俊霖」時就相識,「今夜伍佰」做到第 10 年,和第一次見他沒有任何變化,一直從容,一直燃燒,一直把力氣用盡才下台:「現在大家都在做線上直播,跟真正的現場還是差十萬八千里。就像我們永遠需要電影院,也永遠需要音樂 live。」

文化自信是個偽命題

1992 年,伍佰首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玩的是正宗 Blues,市場反響並不好:「我們這些玩樂團的人,對電視裡播的主流音樂不以為然,結果別人對我的東西也不以為然,顯然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

有一天他在計程車裡聽到劉德華的〈纏綿〉,驚覺這首歌根本就是華語版的 Lenny Kravitz:「原來我們也能做出這樣的歌,但首先要承認我是東方人,我要做東方的音樂。」

所謂東方人的音樂,首先是旋律:「外國人的方式很直,沒辦法在 KTV 裡唱,必須有吉他有 Band;東方看重旋律,而且旋律要像絲、像詩歌、像河流。」

再者是歌詞。早年伍佰聽的西洋搖滾,歌詞與音樂比起來只是配角,然而華語歌曲中歌詞必須婉轉優美,但又不能講得太清楚,留一些空間,讓大家在 KTV 裡吼時,可以帶入自己的感情:「做自己喜歡但沒有共鳴的音樂很簡單,但當你想把對話延展到他人,和鄰居、房東、和菜市場的攤販建立連接,這個遊戲就變得複雜且有趣。」

當時台灣的文化環境,題材受到限制,情歌變成大家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第二張專輯《浪人情歌》開始,伍佰藉由情歌來表達自己想說的話,之後《愛情的盡頭》發行,完全打開了「伍佰式情歌」的市場。它們表面寫的是愛情,實際談的是人生。

第一張 live 專輯《伍佰的 Live 枉費青春》是純粹至剛的搖滾,下一張《「夏夜晚風」演唱會精選實錄——搖滾·浪漫》就打出了「搖滾·浪漫」的標簽。伍佰直言,搖滾讓他成為 Rocker,但情歌讓他成為了 Rock Star。而樸實直白又蘊含獨特人文和浪漫氣質的歌詞,則成就了「搖滾詩人」的封號。

伍佰有個「資源回收」計劃,把寫給別人的歌拿回來重唱,結果每一首歌都打上了他自身獨特的印記。他給劉德華寫〈世界第一等〉,人們記住的卻是伍佰灑脫不羈的台客老大哥形象;他給黃小琥寫〈突然的自我〉,反倒成就了自己的代表作;他開玩笑說,自己的能量可以把李宗盛的〈夢醒時分〉唱成〈嚇醒時分〉,「我好像總是在燃燒。」

如果說 pub 駐演時期,藝術家們對伍佰的驚嘆是一種敏銳的先覺,只是當時他還不明白自己身上的生命力,純粹按照慣性散發能量,那麼此時,伍佰已經對自身的文化意識,有了全然覺醒。

在 2016 年發行的台語專輯《釘子花》中,他提到一個詞「文化反擊」。小時候他聽著台語「釘子花」腦海中浮現這三個字,一直到幾年前他才發現應該是(燈仔花)的意思,也就是燈籠花。釘子花的誤解讓他想到台語歌曲處境:長期被排擠在主流之外,一直被認為是鄉土、貧窮、俗氣的代表。但台語裡有許多典雅、漂亮的東西,是伍佰想帶給聽眾的:「文化反擊不是加上南胡、琵琶,寫一寫電音三太子、八家將就是反擊了,那是消費和剝削我們的文化。」

《釘子花》引入的 Afrobeat 曲風,音階和日本、峇里島音樂非常相似,音律中蘊含「海洋性」和「野性」,其根源是民族的遷徙與漂泊,這一點和台語歌曲有極大契合。他在不同文化裡找到相似的「根」,把古老又熟悉的台語形塑出全新樣貌。

「『文化自信』是個偽命題。首先要有『文化自覺』,如果你沒有承認自己,瞭解自己,接受自己,只是想過著電視上那些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就會變成『文化自大』。前一段時間,不管老樂隊新樂隊,什麼歌曲中間都要加一段 Rap。Oh my god,為什麼?所以我就發了一段宣言:嘻哈在哪裡,我就在嘻哈的對面。」

對阿舌這樣的 70 後,伍佰是他的安慰劑,在近些年華語獨立音樂曲風偏喪偏軟的趨勢下,他還能從伍佰身上看到昔日搖滾樂的輝煌:「鐵錚錚的漢子,彈著很大聲的吉他,把汗水灑到前排觀眾身上。還好有他在,讓我覺得搖滾樂不會那麼快陣亡。」

而在伍佰影響下,有一批 90 後樂隊正重拾「台客搖滾」大旗。「他總是走在時代前頭,同時推動著時代。」成立於 2016 年的美秀集團是流行文化下打磨出的怪異寶石,許多人從中看到了伍佰的剪影。「不侷限五聲音階或是台語才叫做台客音樂,它是建立在這塊土地背景與環境所寫出來的⾳樂。日積月累的素材及養分早已潛移默化在每個人的血液裡。」

因為《樂隊的夏天 2》意外出圈的五條人樂團核心成員,仁科錄了音後必聽伍佰洗腦,阿茂上卡拉 OK 必唱伍佰。關於市井土地,關於底層人物的命運,關於方言歌曲表達的可能性,年輕音樂人們一邊追尋「神一般存在」的腳步,一邊創造屬於自己世代的文化自覺。

知天命,反天命

從 1990 年發表第一首單曲《小人國》至今,伍佰已經出道整整 30 年。

在 2019 年發行的最新專輯《讓水倒流》和 2020 年電音搖滾單曲〈重生〉中,52 歲的伍佰像個初出茅廬的熱血少年一樣,依然在談「面對命運無奈的反抗」。

《讓水倒流》是一張久違的國語情歌專輯,人生起起伏伏兜兜轉轉,「讓水倒流」看似回到原本當初,實則已瞭然於胸,再也沒人可以打敗。埋藏於年少時期對人生的疑問,在知天命的年紀得到了理解。

第一句「悄悄地我把門打開,等待流浪的人回來」恍若回到《浪人情歌》的年代,當年遠走的浪子,歷經滄桑,是否想要歸來。黑白基調 MV 中頭戴羊角面具的舞者不斷把沙舀進鏤空的竹籃,被囚禁的人一遍遍釋放被囚禁的白鴿,拋起的枯葉洋洋灑灑終究落在地上。人生多是徒勞,如果水再流一次,還是要繼續裝沙子,繼續放飛白鴿。

「我的個性就是比較⋯⋯桀驁不馴」,說出這個文謅謅的詞,伍佰有些不好意思笑了,「我看一件事,不會馬上接受聽到的結論,我會嘗試質疑、咀嚼,從而產生對它荷爾蒙式的理解和批判,反抗就自然而然發生了。」30 年前伍佰籍籍無名時,拒絕為了唱一句歌上綜藝玩遊戲;事到如今的地位,依舊不服從電視台的制度,只要他演出,一律安排壓軸,中間不允許主持人打斷。

他不喜歡觀眾席揮舞的螢光棒,要不是為了主辦方的業績,終極目標是辦一場沒有螢光棒的演唱會;他也不喜歡現場大合唱,但無奈華人生性害羞不善肢體表達,這些年算是有所妥協;如果有人在街上認出他,伍佰打死都不會承認。

台上的鐵漢,在生活中意外長情。30 年裡伍佰 & China Blue 幾乎不曾分開,樂隊成員無一更換。阿舌回憶到,年輕時他和伍佰都喜歡一個叫愛快羅密歐的汽車品牌,發誓未來賺到錢就買。有一天他發現伍佰家門口停了一輛入門級淺藍色愛快羅密歐,以伍佰當時的資產完全可以買貴十倍的跑車,但就是這輛少年時的愛,伍佰一直開了 10 年。

「我看到訪綱裡有一個形容『殿堂級』,我很在意這個詞。」採訪途中,伍佰忽然有些嚴肅地說到:「這個稱呼就是想把我框起來掛在牆上,我偏要用盡一切方法破壞。30 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台語好賣我偏唱國語,他們說我長得像卡車司機,我偏要唱情歌。我不要變成大家眼中期望的那個人,我要自由自在。你不限制我,我就會飛。」

當「伍佰」這個名字已成為某種象徵後,吳俊霖將它一次次打破,又不斷重塑。灣灣獨立音樂速報把伍佰評價為「華語搖滾變色龍」:「變化難測的伍佰幾乎每張專輯都做到不同風格的呈現,這樣的搖滾音樂人在華語樂壇很難找到第二位。」

早在 2001 年,伍佰為莫文蔚一手打造極具實驗氣質的概念專輯《一朵金花》,他包下了整張專輯作曲、編曲、大部分的樂器。IDM、Trip-Hop 式的奇異節奏和工業噪音的電子音色,穿插粵劇唱段、古詩念白,魔幻又古怪,完全超出了當時華語聽眾的想象力,直到今天也足夠前衛。

更不用說他自己的專輯:《雙面人》以搖滾為基礎,加入電子、Trance、Techno 風格;《太空彈》中,玩起了科幻風格的 Space Rock;《釘子花》裡,嘗試了專業音樂人圈子裡都不太熟知的 Afrobeat;2019 年最新專輯《讓水倒流》,則是更加小眾偏門的 Psychedelic Soul。

「我不要殿堂級,我要一直滾動;我不要被叫大哥,但可以叫我老師,因為老師有很多。」伍佰狡黠又真誠地開起玩笑。

伍佰是典型老天賞飯吃選手,蹲在馬路上觀察路人或是喝酒感悟人生,對他來說都很假。他和大部分人一樣,要等到 deadline 逼近才開始動筆。「就像跳入一口井,一直下墜,抓到什麼就是救命的靈感,那段時間我會變得很敏銳驚惶,跟別人講話也會詞不達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完成一張專輯後,他會迅速把它忘掉,重新跳一口井。

《想見你》帶來舊曲「翻紅」,在許多人看來是個弔詭的說法,因為伍佰從來沒有不紅過,只是一直吸引新的歌迷。在「伍佰的歌」這片廣闊的大海裡,〈Last Dance〉是其中一粒珍珠,被看見與否,對其他珍珠和大海,都沒有什麼影響。

2020 上半年,因為疫情沒什麼演出,除了日常練團外,伍佰每天主要活動就是攝影和運動,這是他日常保持活力和敏銳度的方式。前幾周剛公佈「今夜伍佰 9」live house 巡演,30 秒內全部售罄,和往年一樣,依舊有許多買不到票的粉絲哭著喊著要拿台北一套房換。8 月底還要發行兩年前的「透南風演唱會」現場 CD、DVD。

有時靜下來,他會仔細端詳鏡子裡的人——年過 50 燃燒了半輩子,自認為還是蠻帥的,尤其剛洗完沒吹頭髮的時候,「所以我在台上必須要流汗,才會好看。」伍佰笑著說,「人生就是要開闊,要浪費。把它花掉,你才會收獲別人沒有的東西。」

校對:外外 / 圖片來源:Legacy

(本文轉載自街聲大事,文字經 Blow 吹音樂編輯部調整,未經同意不得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