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1・吹專訪

【吹專訪】台製風格產生器,沒有人像他這樣編台語歌:金曲製作人鄭各均談百合花、裝咖人、美秀集團

集樂手、創作人和製作人三種角色為一身的鄭各均,人人稱他為小各,自嘲是票房毒藥。除了個人身份音速死馬,並組過歐噴愛、世外桃源,出沒於地下音樂圈 20 年。

假如有印象的話,其實吹音樂早在 8 年前就訪過小各,當時以創作人身份受訪。近 5 年來,他經手製作的歌曲,更多且更雜。翻開本屆金曲獎入圍名單,小各並非什麼入圍最大贏家,除了以三牲獻藝成員與百合花製作人,分別入圍「最佳演唱組合獎」、「最佳專輯製作人獎」及「最佳專輯編曲人獎」之外。

其它入圍者像是裝咖人、美秀集團及無妄合作社,小各也有加入製作,即便參與程度不一,仍在這些作品裡仍留下獨有的印記,似乎聞到一股濃濃台味???

把器樂去符號化

老實說,小各的音樂美學很難梳理,如同工作室地板上的線路。但既來之,則問之:「你覺得你台嗎?」小各把問題丟回來,反問我,台的定義是什麼:「台喔?哪種台?我在文化(表現)蠻台的,譬如說從屍速控到三牲獻藝,多少還是有放在裡面吧?當然我不會用得那麼明顯,沒有讓它標籤化、符號化。」

「但你會不會怕以後會?因為你現在做這些東西,有明顯的一種⋯⋯像是百合花、裝咖人就更 Local 一點嘛?」其實很明顯的,我又想要說台,但如今台實在被大眾媒體過度使用,每個人對於台的定義更是不同,只好換個委婉問法。

「Local 喔⋯⋯」

我知道,說他台有些籠統。例如,對小各而言,古琴是個好用的符號,「今天我需要符號上的功能性,我就會用這個樂器。但是我在現場演出彈的,其實是取樣韓國叫伽倻琴的樂器,聲音很像古琴,但它不是。」

上述解釋大抵能夠理解,小各那拼貼挪用再詮釋的手法。他認為樂器不光是展現音色,背後必有其文化意涵,並舉三牲獻藝成員柯智豪的說法,我們需要把很多東西轉化,即便它來自不同發源地。「譬如說,嗩吶這個樂器在台灣跟在中國完全不太一樣。在台灣才會長那樣子。」

回答百合花與裝咖人那題,小各認為兩者完全是不同層面。「裝咖人的東西很議題性,嘉祥以民雄為故事背景;奕碩做出來的東西很 Fine art,不太會有地域性。」小各進一步說明,裝咖人有很明顯的指涉,百合花則使用大量隱喻。

《不是路》其實想走前衛搖滾

當初在吉他手陳穎達的引薦之下,百合花主唱奕碩找上小各。從第一張專輯《燒金蕉》合作至今。但不論是概念、編曲完整度,奕碩都能親自掌握。小各主要提供他不同選項,例如〈不是路〉本來打算北管加重金屬,「但我那時候就丟一堆什麼 Stoner 給他聽,或是比較 Progressive 的。」

小各說百合花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沒人寫台語歌的方式像奕碩一樣,並形容他「歌詞很抽象,但講的事物很具象」,譬如說〈掠猴之歌〉。「他覺得徵信社在抓姦的事情很好玩,然後就把它唱出來。」另一首〈蝴蝶雙飛〉大概是對於重視歌詞的「華語流行音樂」反動,不用「人事時地物」敘事,歌詞僅使用「你」、「我」替代,騰出更多想像空間。

如同我們現在懷念 30 年前的新台語歌、台式黑幫片《少年吔,安啦!》。小各認為對許多樂迷而言,沒有辦法馬上 catch 到百合花,但是,這會是隨著時間累積的經典。對於百合花新專輯《不是路》何以用「後新台灣歌謠」為宣傳口號,他笑說:「那是我亂唬爛的,新台語也是蠻唬爛的,那我就把它反唬爛回去。」

即便是唬爛回去,我們都同意值得替百合花創造新名稱。新台語歌比較偏向於用台語演唱的外來風格,但百合花早不是什麼 A 風格加 B 風格那麼簡單解釋了。我的想更像是一種「嫁接」——利用「將二個不同的植物體相互接合,使其合生成一個個體而繼續生長」。

小各則覺得奕碩做的東西跟嘻哈蠻像的,都是在玩韻腳玩文字。若從音樂風格判斷,同樣是台語加搖滾,《不是路》硬是將格局拉大,最初想像是前衛搖滾,並非市場上較容易聽見的台語龐克、台語硬式搖滾。「這張專輯一開始,其實就是想要做像 Yes,那種 Progressive 的。」例如一首歌很多段落編排,好像多首歌湊在一塊:「我覺得〈物仔〉就有一點像,和聲摻雜很多 Progressive 的感覺;〈掠猴之歌〉是我本來就會做的 Chiptune,電玩的聲響,音色多變化。」

為了更能專注在音樂主體,小各在最後混音階段,拉掉一些奇怪的 glitch、搖滾樂團裡不會出現的元素,我追問小各:「《不是路》跟上一張最大的差別是?」他想了一會說,這張還是比較 mellow 的感覺:「混音是鄭皓文嘛,找他當然是某種分工概念啦!聲音的部分給他處理,我知道做出來大概會怎樣子。」

台製風格教科書

除了用台形容之外,試論小各去年這批製作物有什麼共通性的話,我想首先大概就是注入台語歌曲少見的風格元素。

「裝咖人那首〈拜塗虱〉,我參考六O年代的 Psychedelic。雖然最後不太像啦!但我要的就是那種太空搖滾的感覺。」成員來自東華大學的裝咖人,首張專輯《夜官巡場》,歌曲圍繞著文學,地氣十足的民謠味,不難令人聯想陳明章或農村武裝青年,因而被小各形容是:「現在樂團不太會出現的樣子,很 rough 很粗很直接。」

美秀集團新作《多色寶山大王》的〈殭屍王〉也由他操刀,時空又拉回近九O年代。「歌曲樣貌其實蠻清楚的,我想要做成 The Prodigy 那樣(但也沒到很像),一個已經 30 年前的電子音樂風格,很 Big beat、Breakbeat 啊。」

小各認為美秀集團是當今活躍樂團該有的表現,企劃跟執行力都很強,不斷的產出曝光。「他們是非常會做現場的樂團,其實跟 The Prodigy 有某種程度類似。你有看過他們現在的現場嗎?他們現場會跳舞,跳九O年代的 TLC 之類的。他們會有一種奇怪的懷舊想像,對我們來說蠻多共感的。」

當然,近幾年這波「又台又潮又怪」的美學先驅,不得不提揉合電音與廟宇民樂、可稱作「台製風格教科書」的三牲獻藝。小各說,這次新作《八仙》以人味出發,從過往的純電子樂到改以歌謠為主體。「無妄合作社那首〈仙跡岩〉還蠻有趣的,我知道主唱郭力瑋蠻喜歡饒舌的,找他弄一首 Emo trap;〈袂生〉就是 Future bass,我想要把北管變成 Afro 節奏,後來就找奕碩唱。」結果沒想到從不開金口、演出還會戴上動物面具的電子音樂組合,今年一舉入圍「最佳演唱組合獎」。

「因為很多(音樂)人來,不太知道自己音樂要往哪個方向走。」小各形容製作人就像導遊,讓創作者更明確知道自己的方向,「例如補足細節的部分,可能做的時候沒有想到;我們可以在聲音上做一點層次,或是加強敘事上的脈絡。」

這段話聽來看似服務至上,我問他製作這些風格大相逕庭的音樂人,手法上是否有任何交集時,他又展現回本色:「我會丟一個自己很想做的東西在裡面。可能很想做,但是我自己很少做的。」這大概是他作品保持有機的關鍵吧?雖然平常也能自己做,但他說就懶,沒有什麼急迫性就做不出來。

跳脫風格台與否,最後來做個總結,不論替人製作專輯,或是自己的 project。我想小各就如同他喜歡的古琴,是一個只能以原真性存在的樂器。即便跟別的樂器合奏或是插上電就非原本的模樣,但依然很有存在感,很有自己的味道。

攝影/Tom P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