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安溥在小巨蛋舉辦「煉雲演唱會」,以全翻唱曲目並重新編曲為主題,將22首「地下的歌」搬進萬人場館。同年十二月推出演唱會原聲帶,精選 14 首曲目收錄於專輯中,如今這張作品已絕版。
從演唱會到原聲帶,關於安溥和煉雲的話題層出不窮,但目前為止似乎沒有關於專輯製作的討論(樂手和編曲倒是有),因此我們特別邀請《煉雲》原聲帶錄音混音師鄭皓文(鄭拔)分享這張作品的製作想法。
《煉雲》原聲帶是如何錄製而成的?與其他的演唱會專輯有哪些異同之處?
鄭拔:(演出時)舞台上會將訊號(樂手歌手演奏的聲音)分成三路,一路給外場、一路給內場、一路分給我。大家在演唱會現場聽到的,是經過外場 FOH Engineer 啟銘處理過的聲音;而我收到的是原始訊號,因為都很 close-miking,所以不會有外場的空間共鳴和反射聲,簡單來說就是「乾」的聲音。
演唱會進行時,當我確認我的錄音系統和錄進來的訊號沒問題後,就會跑進去聽現場的音場,因為我要知道裡面的聲音是什麼狀況、舞台上發生什麼事情,畢竟現場跟我耳機裡聽到的聲音完全不同。也會注意啟銘用了哪些效果,稍微跟他討論,在混音時才能盡量去重現現場的感覺。
(所以說,錄進去的聲音是乾的,但不可能混出乾的東西,所以必須知道現場狀況,再拿乾的素材去混出現場感?)
對,例如鼓組收音一定是一顆一顆的,所以通常要過其他效果如 reverb,想辦法讓它從喇叭再發出來的聲音是有空間感的。但基本上所有的 reverb 在後製上都是用電腦或硬體運算出來的,如果不處理聽起來會很假,必須不斷嘗試。
(混音時)我做了很多 ReAmp 的工作,例如把鼓 mix 好後,放到某個喇叭裡面再收一次音。假設整個小巨蛋的單位是 100,現場使用假設單位 100 的喇叭放送聲音,我就模擬,把我的錄音室假設是 1,找一個 size 跟發送功率類似是 1 的喇叭,然後在錄音室裡用兩支麥克風假裝是人的耳朵,把用單位 1 的喇叭放出來的聲音再收回來。用這樣的方式重現當時空間和現場能量的狀況,而且鼓、貝斯、吉他、PGM 每個做法都不太一樣,就是要一直試。
安溥對這張作品有很多想法,她覺得原聲帶不一定要跟現場一模一樣,甚至可以有不同的想像。所以我們做了很多根本不是正常 mixing 的東西(笑)。
我給她的第一版完全被打槍,我做了一個很接近錄音室、很安全的版本(她有說我太保守了哈哈哈哈), 其實我的目的是為了要確定她心中的想像離這個版本有多遠,我還可以做多少嘗試。就算我跟她有這麼多合作經驗,還是沒辦法完全了解她想要什麼,必須要有個 reference 來做延伸跟討論。這些釐清的過程,就是要想辦法讓我跟她達到一個共同的美學狀態。
第二版以後,她就讓我放手去做,還說「你可以再誇張一點,不需要這麼顧慮每個樂器的 balance 是不是一定要到所謂錄音室作品的、合理的、舒服的聆聽。」我聽到這句話就知道,OK 我可以亂搞、我可以放大絕了。
可以舉些例子,讓我們感受一下「放大絕」是什麼狀況嗎?
鄭拔:例如歌曲進行中有 Synthesizer(合成器),我可能會用它放大來做結尾,不一定要照現場的狀態去調整。像〈改變〉的最後我就把 synth 一路往上推,推到結束,空間聲響就不一樣了。
回頭聽二、三十年前的〈改變〉,原版聲音是比較扁的 mono 的,但這次演唱會版本因為現場、編曲結構以及 vocal 聲線狀況的不同,聽起來是寬的 stereo 的。像這樣的比較絕對不是說以前東西好或不好,它不是好壞的比較,而是現象的比較,是一個張力的改變。
當我知道曲目有〈Angel Falling To Hell〉的時候非常興奮,荳荳是我開始聽台灣獨立音樂的一個起點,安溥也說過這是她聽樂團的啟蒙,代表我們有著相同的時空經歷,有共同的情緒反應。
這首歌在編曲上用了大量落地鼓,鼓手 John Ashley 的 time、touch 和 dynamic 也都非常非常好,所以我混音時就讓每顆鼓聽起來有延伸出去「咚~~」的感覺,像是你站在他前面聽,而不是收音來的東西。
〈交雜隕石〉裡面克拉克那把吉他是很神經質、很瘋狂的,它現場音色也是類似有一點點 fuzz,但我收來的訊號比較乾淨,聽起來沒有那麼誇張。所以後來就狂加 fuzz 又加空間感,跟原始訊號疊在一起讓它變成一個巨大的 fuzz。
〈烏鴉〉雖然沒有收錄在原聲帶中,但我們有先做好。兩天的演唱會到了尾聲,從錄音檔中可以聽出鼓手 John Ashley 到最後已經打得有點累了,一整段結尾每個過門都是小鼓 8 beat,我聽一聽覺得不行,就幫他換,從前一天表演的檔案中找出比較有特色的過門貼過去,邊換還要邊調整前後銜接之類的,這就很好玩!做這件事時就覺得我好像是在編曲(笑)。
大部分的演唱會原聲帶都會這樣做嗎?
鄭拔:其實業界的潛規則是,live 彈不好就之後再來補錄啊!這種做法其實很多,但安溥就是想呈現現場的狀態,不是要一個精美的錄音作品。現場絕對不可能完美,而她的精神就在於「回溯」。
我們一共錄了三天(彩排加上兩天演唱會),從結束後拿到檔案、將檔案調整到接近現場空間的 tone、再到可以 mixing 的狀態,大概花了三、四個月,而且還不是 final。不僅是錄音工程上的挑戰,這張專輯最有趣的部分是在於如何創造聲響,一來必須符合演唱會空間的樣子,二來必須符合安溥的期待。
一般唱片錄製根本不會花這麼多時間!大部分的情況是:提供三個想法就必須要中,不能這樣一試再試,說穿了就是我(音樂工作者)的經驗去符合你(客戶)的想像。
而安溥這張……老實說我不知道我試了幾次,問她 deadline 她只說「年底」,也沒有管我中間怎麼做,所以我就自己抓時間和進度,例如每個月整理好給她聽一次,會得到 feedback,就知道要怎麼繼續往下做。
這種做法和您以往的製作經驗,有很大的不同嗎?
鄭拔:可能跟工程師性格有關吧……對我而言,錄音製作就是工作。我服務你的想法,把你的音樂融合成一個可以好好聆聽的東西,但其實那是你的作品,不是我的作品,它的原創性是屬於你的。
但《煉雲》會讓我覺得同時也是屬於我的作品,因為也包含了很多我的想法。這張專輯可以稱得上是我近年來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型態的極大化。
大概從五年前開始,我非常喜歡錄 live。錄音室錄出來的聲音都大同小異,後面能做的調整也八九不離十,但是在奇怪空間(像是錄陳穎達《動物感傷》專輯是在一個很大的玻璃屋)錄出來的聲音可能很髒、很不 OK、但是很有趣的,我們作出了ㄧ個專輯可以讓你完全感受到音樂發生當下的空間樣貌。
延伸到《煉雲》,其實是同樣的脈絡。演唱會作品不可能在彈奏上每次都是完美的,但會保有很多現場的情緒張力,這時,張力會比精不精準更重要。
您覺得這張專輯最值得聆聽的是哪個部分?
鄭拔:除了剛剛說的回溯演唱會現場,編曲也是很值得討論的點。
為什麼有些歌會編成那樣?當然跟國國(band leader/吉他手曾國宏)的角色和編曲取向有很大的關係,另一個概念是,她(安溥)把獨立音樂在女巫店的場景搬到小巨蛋放大,用傳統 band sound 加電子 synth 這種類型的編制去呈現,而每首歌也都有很多東西可以討論。不過目前看到的樂評都比較偏向談論時代意義,好像很少人細談編曲內容,覺得有點可惜。
我很喜歡〈烏鴉〉,也知道克拉克在那首歌演繹的東西是什麼,可是你把克拉克的烏鴉和安溥的烏鴉放在一起比對時,會發現克拉克的烏鴉是灰色的,他要敘述的可能是一種內心的感慨,或某種程度的憤怒與黑暗,聽起來是暗的。安溥的烏鴉是希望的,是亮的,讓人覺得事情有往前推動的力量。
能說哪個版本比較好嗎?不行啊!因為它傳遞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我為什麼要換這首歌的鼓的過門?其實可以不要換的,但當我聽到編曲是這樣子的時候,我不能不換啊!我知道我換那個過門,張力就會往上加一點、加一點,如果不換,讓它平平地過去,其實也不會真的有這麼大的差異。但問題是,我們在執著的就是那一點點的差異。
這首歌的尾奏很長,我也是慢慢將 synth 推上去做結尾。這種做法大概只有安溥能接受吧!《煉雲》不只是一張演唱會專輯,更代表了我跟她(安溥)某個程度上音樂喜好的融合。
題外話,這個案子從演唱會到結束我做了半年,安溥提出一個我在業界沒有碰過的酬勞給付方式,我覺得很不錯。以前都是整個案子做完後再結款,她卻分成頭款尾款,希望讓每位合作對象都可以安心地工作。像這種合作細節雖然大家不會特別提出來講,但我覺得很貼心,更可以心無旁騖的投入這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