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7・吹專訪

【她是安溥】LIVEHOUSE 場景的顛沛與疏離

煉雲開賣至今一年餘,回想專訪這天是 2018 年底九合一大選投票前一日,卻直到今日才有能力將其完成,這裡面有公有私,也有該如何面對受訪者的原因。

那天我們一起走下震盪與並發出讓你自覺該放輕腳步的白鐵階梯,從後場的機房進入位於地下室的主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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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好講的?

這裡是近日重整開業,別開生面的老字號 Livehouse「ROXY VIBE」(註),VIBE 自 1997 年開始讓方興未艾的「地下樂團」有了一個家,「獨立樂團的實戰舞台」、「搖滾超市」、「台北市搖滾樂的最後地標」,當時愛樂之人亦將其與紐約的 CBGB 相比,但這裡已經不是九〇末愛國東路與金山南路的地下室。

現場舞台其實幾週前臨時決定更換配置,正要迎接當晚樂團演出,正是當初停業的閉幕樂團之一 —— 1976。

場地聯絡人前骨肉皮貝斯手莊敬哥熱情地招呼,她與這個場景的自然和熟稔,才讓我想起她是這個時代的人,出自人與空間還密切連結的時代。

其實收到今天的訪綱,她並不滿意,因為開頭就找她聊 Livehouse。她不明白為何在這個時機找她來講這般相關的內容。

「我今年做的東西是在小巨蛋的,我現在來聊 Livehouse?現在沒有什麼好講的。」她把問題丟回給我,神情顯得不悅,認為我這樣的音樂編輯並不該只是宣傳期的記者。她直言對這次的訪問期待很高,但為何是這個時刻討論?

早在 2012 地下社會停業、音樂人串聯抗議前,女巫店就在前一年因設址非商業區而遭勒令停業,當時讓她辦起 Livehouse 立法座談呼籲場景正名,但法案至始至終都是擱置;2014 年白色力量柯文哲選前承諾三個月解決 Livehouse 問題,甚至要廣設 Livehouse,但上任後卻由時任文化局長重新定調,以「結構問題」為因,轉由「相安無事」的解決方案。

她說,要討論也是隔天大選結果出來;但現在回顧當時所說的話,其實並沒有不同,因為民意仍給了同樣的答覆。

選出什麼樣的政治人物,就代表著你們選擇了 Livehouse 的未來;當市民要經濟好,經濟沒有起色之前文化都失去了意義。

「我們決定給非常務實派的人主導:那一刻其實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所有獨立樂團圈的人都這樣、決定要停滯,讓 Livehouse 停滯,我還能講些什麼?」她反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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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抹除那些討厭的人事物

大巨蛋工程爭議延宕、三創設置了 Livehouse 展演廳⋯⋯但鮮少人再討論如子宮般自著床、孵育 5 至 50 人觀眾基數的微型、小型場館適法性,甚至是討論根本問題的任何進展。與之對照的是台北流行音樂中心展演廳可容納六千人將於 2020 面世的盛大,這股如陰風般的諷刺感自我的脊髓蔓延頸後。

「這問題有一點尖銳,柯文哲對於都更、地下室空間、頂樓加蓋或閒置空間的使用⋯⋯他的政見與落實就在那邊了。這是整個樂團圈、最關切獨立音樂場景的人所做出的選擇。」她說,社會中的中青代已經做了選擇,音樂市場也用著如同台北車站前討厭的公車站的邏輯——首先,把討厭的給除掉。

「在他的觀念裡大不過市政的整合。一但有合,就是掐頭去尾,取一個共同生活空間的最大值。柯完成了一件事:生活裡面的次文化場景,不斷對於主流文化或文化本身帶來刺激、帶來填補的過程中,使我們的市政一切是在往便利、乾淨整潔的方向,於是我們才面臨所有的東西變得非常二元在討論。」

現在屬於她下個世代、莫約三十歲的創作者,對獨立音樂表演的場地更多是停滯及僅存衝動的對話,而適應的方式就是學會跟場地保持酒友般的關係,默許了「相安無事」的官方態度,因為我們集體地告訴自己「多元選項可以被擱置」,現在面臨的社會氛圍就是如此。

但她還是笑了,儘管自己悲觀,她仍對身旁的每個人所選抱持著極大幽默感,她笑說,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至於會讓全人類毀滅,人這麼多,根本毀滅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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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場景成為商品

正因為音樂產業改變,現在於千人場地有 sold out 實力的樂團對於「市場」的想像會更超脫,也無所謂要不要去與主流音樂靠攏(畢竟不靠任何主流都可以有自己的天地),所以不論是場地或場景的疏離感都很巨大。

當 Live 從 house 走向戶外,換上了一個名字外,場景也自「一種生活型態的呈現」轉嫁至「一種生活品味的販售」;就像當人們投票決定只用一個方式相處,表決結果再漂亮都不是質感,而是「設計」,或可稱為服務消費的取向。

「大家因為 Simple Life 的 line up 感到覺得開心或是被了解⋯⋯但那不是音樂場景,那是消費的選項。」

她認為,自「Simple Life 簡單生活」以降,台灣整個音樂節的樣貌都被改變了,主辦者相繼走上強調某一種「質感」的路子,音樂市場已經是完全消費市場,樂團在面對的是「消費者」而不是因生活型態聚集的「樂迷」。

當今音樂節並沒有提供更多元的音樂場景語言,就是做「Selection」:「I Selection」、「品牌 Selection」、「潮流 Selection」⋯⋯,這一代的樂迷也被如此教育:哪個音樂節可以滿足我最近常在聽的幾個樂團,就選擇投入、購票參加。

每當走出設置精美的音樂節大門後就如同離開商店,更不會有「自己是某某世代一員」的認同感。

相比過去邊賣水餃,邊讓阿忠布袋戲「陰道獨白」的女巫店,不論張懸、蘇打綠、薄荷葉或是龐克樂團都在此演出,排團僅靠出產 demo 提供場地企劃,跨越所有風格⋯⋯不是在幫女巫店選一個很有咖啡感的團,而是完全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品味傳遞與碰撞,哪怕是衝突,以致於女巫店世代如她會如此捍衛。

她與先前受訪的何東洪分享了類似說法:「生活型態會讓樂迷很依附或是非常的捍衛音樂場景,但現在的消費者會捍衛 Legacy 嗎?會捍衛 Revolver 嗎?這裡氣氛只要變了,就 no fun 而已。」

過去質感不是透過 selection 定義,而是人與人共處的氣味孕育、相處、磨合與默契成為了質感本身:「過往音樂節在無秩序及人與人之間,是在這三天找到一起生存方式的時刻。你不會看到音樂節有人躺在路邊會覺得『幹,這很 low 耶』也不會遇到說這種話的樂迷。(現在)我們接收到這個音樂節給的暗示是完全不一樣的。」

面對現場凝結的氛圍,她倒是笑了笑,試著讓自己語調高昂起來,希望將在場的人們從嚴肅的氣氛中解放。

儘管是略顯誇大的語氣,仍能感覺到她心中那一絲無法釋懷:「我覺得我是老人,辦煉雲,就是不想忘記荳荳、不想忘記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 VIBE 同台,是第一次表演的 Tizzy Bac⋯⋯這是屬於我這個年代的。」

語畢,她點起夾在指縫中許久的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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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ROXY VIBE 於 2019 年二月起停止邀約樂團,回歸場地經營身份。

攝影/Yu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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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吹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