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06・吹專訪

【吹專訪】戴著主角光環登場,何苦要做反派?——鶴 The Crane談新專輯《Same Stories , Different Narratives》

採訪當日,颱風剛剛過境,風球的尾巴掃得台北陰雨陣陣,濕氣與暑氣攪作一團。鶴穿著專輯封面同款訂製服現身——等身長的黑袍,搭配飾鬚坎肩與綢緞手套。絲毫不懼溽熱,貫徹新專輯《Same Stories , Different Narratives》的反派人設。

鶴是近年樂壇中難能可貴的金童。不談入時的造型打扮,光是 2022 年初試啼聲的專輯《TALENT》就入圍兩項金曲、拿下兩座金音。他唱勾耳的 R&B,偶而也饒舌,音樂上援引復古聲響營造新潮的聽感。回溯過去參與樂團,擔任樂手、製作人的經驗,種種歷練讓鶴的作品始終有著超乎同輩創作人的成熟氣派。

幾乎是戴著主角光環登場,何苦要做反派?

其實「產出音樂」對鶴而言從來不難,難的是「身為一個歌手,你要如何證明自己,在這個環境裡有無可取代的地位?」眼前舉止優雅的型男,言辭懇切地闡述過去兩年面臨的瓶頸。若將第一張專輯視為火力展示,向世界宣告這些曲風他都想、也都能做,「那接下來呢?第二張的目的是什麼?」

一年級的資優生,無可避免陷入了「二年級生症候群」。他埋頭在生活裡琢磨,力求挖出個獨一無二的觀點,並用音樂傳達出來,他想唯有這樣才能「很有道理的存活」。過往的創作總單純從音樂出發,如今卻被自己設下的種種課題框住,像是豢養在園林中、剪了羽的鶴,看得見天空,但怎麼也飛不走,「我覺得很挫敗,好像怎麼樣生活,都沒有那種真正深刻的體會。」

這份迷茫與執念,是鶴轉身做反派的契機。而與多數起源故事不同的是,他沒有和冒著火光的惡魔交易,也不打造帶著自毀按鈕的終結者,只學著用惡人視角,再唱一回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故事。

成長,是往自己的反方向前進

回顧古往今來的神話、預言、小說、電影⋯⋯大多源自相似的題材,即便如此,前仆後繼的故事,仍能帶來新的感受。鶴在掙扎中頓悟,這或許就是不同個體存在的價值,「我們寫出來的音樂,是所有聽過的東西攪拌之後的結果,每個人產出的都不一樣。」那麼與其標新立異,不如誠實寫出當下的感受。

2024 年 9 月,先行單曲 〈DISEASE〉發行,將近 4 分半的新歌曲式滂薄、聲響考究,鼓機與合成器疊加,彷彿回到七〇年代末的 disco 盛世。按鶴的話,這是一首「精打細算」的歌曲,在專輯製作前期的摸索階段,不求大破大立,但求落點精準,保有復古的律動、抓耳的旋律,歌詞以英文為底,同時在副歌放入好上口的華語歌詞。

〈DISEASE〉最初想表達的是一種焦慮感,面對快節奏的生活、時刻讓人 FOMO 的社群媒體,「好像隨時腦袋都在運轉,停不下來、睡不著覺,快喘不過氣。」歌才寫到一半,沒想到甲狀腺上又長出腫瘤,遂將「DISEASE」一詞寫進詞裡,並訂為歌名。

二次罹癌,影響了原訂的演出規劃,鶴用一則 reels 向歌迷交代病情。他說,相較於十年前,父親剛離世、身體又出現變異,像吃了一記組合拳;這次應對相同的疾病,雖然仍會沮喪,但已經沒那麼難以承受,也知道只要安排手術、好好休養,有很高的機率痊癒。唯一煩惱的是,該怎麼公布這件事?

鶴將那段千迴百轉的思緒攤開,「我想好好講這個故事,又不敢講得太嚴重、但也不能講得不嚴重⋯⋯」小心翼翼地揭露病情,是擔心讓人憂慮、也擔心滋生不必要的疑竇。凡事不只要想得周全,也要貫徹執行,是鶴跨越 30 歲之後釐清的生存之道,他說:「會寫反派主題,有很大一部分是我覺得,如果你試圖想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是在往自己的反方向前進 。」

身為追求平衡、和諧的天秤座,鶴的天性隨和自在,卻也因為無害的外在,不時遭人侵門踏戶佔便宜。應對這些難題,他習慣性維持表面的和平、默默吃虧,但創作者的內心,終究有一隻龜毛的小惡魔,不願任意妥協。

鶴意識到,人們口中的「好個性」不過是懶得處理衝突場面的假象。他想學會拒絕、學會處理衝突、學會解放內心龜毛的小惡魔。「反派的狀態是,他有一件很想執行的理念,然後去貫徹成為行動。我原本就是那個不貫徹的人,現在我要學會做這件事情。」

他想當一個「反派」,即便是面對無傷大雅的小事。鶴舉了個現成的例,「剛拍照的時候,你問我可不可以把傘拿掉,我已經快要說『好』了。可是現在我的腦袋運算速度比以前快了一些,發現這樣不對,後面照片絕對會醜,最後要再請你們修改,不是更麻煩嗎?我們不能一直覺得,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會不會惹到誰,想那麼多的結果不會比較好。」

用音樂填補反派的血肉

鶴在單曲〈VILLAIN〉中正式披上反派外衣,歌詞裡植入 Willem Dafoe、Gary Oldman 等好萊塢經典反派演員形象。編曲由一把木吉他開場,貝斯、鼓、合成器陸續加入,串接邪魅的笑聲,用器樂堆疊,營造懾人氣勢。

新專輯裡多數歌曲皆由鶴親自製作,唯有〈VILLAIN〉、〈特別〉兩首,交給海大富和 Jon Du 操刀。〈特別〉的原型是多年前還是林泰羽的鶴,與鄭宜農合作電視劇配樂期間創作的曲子,前前後後花了 7 年時間,才終於完成。Jon Du 也不負所托,為帶著時代曲氣味的旋律套上時髦濾鏡。

鶴以〈DISEASE〉、〈特別〉、〈VILLAIN〉和〈雪屋〉四首概念相對完整的單曲為骨幹,陸續補上開場、結尾,和其他串場曲目完整《Same Stories , Different Narratives》的敘事,也為角色填上血肉。

銜接在認命的〈VILLAIN〉和迷茫的〈DISEASE〉之後,〈TRUST〉的深深怨念將反派輪廓勾勒地更加鮮明。鶴用前奏的鳥叫,隱喻同類的閒言閒語,那轟然一聲槍響赫然止住悠悠之口,C 段半饒半唱地烙下狠話,一步步讓大放厥詞的人知曉代價。後半段的〈take it or leave it〉則是打破第四道牆的自白。他形容,這首歌是一紙謄滿筆記的書籤,當小說讀到四分之三,會想稍微打住,往回翻閱幾個篇章,玩味那些錯過的情節。

專輯裡不能錯過的,還有兩場鶴精心安排的對手戲:〈雪屋〉邀請香港新銳創作歌手 moon tang 合作,〈心臟的右邊〉特地貼著魏如萱的聲線打造旋律。

「我聽到很多作品,都會覺得,啊!也許有一天可以合作,就默默放在心中。」恰好〈雪屋〉裡遠在熱帶的繆思角色,和 moon tang 的陽光形象不謀而合。歌一寫好,鶴就便發出邀約,moon tang 的回覆也十分爽快,一次視訊之後,只透過訊息、雲端丟接便完成創作。鶴特地把一段 verse 留白給女方發揮,雖然沒有機會長時間的相處、交流,合作過程卻意外順利,美感、旋律都是一次到位。

而向魏如萱遞出合作邀請,鶴的心情其實有些戰戰兢兢。錄音前一日,忍不住訊息確認,「真的都 ok 嗎?」很快收到一句回覆:「沒問題的,古典男子!」

「我的聲音在這張專輯裡的『人味』很重,我想透過她的詮釋,傳達一種比較飄忽的感覺,可能像是一個靈體、物件或空間,我覺得她的聲音應該可以把這個魔法帶進來。」想打破一般男女對唱氛圍的企圖,意外被魏如萱識破,「她跟我說,這種東西會從作品溢出來。」

《Same Stories , Different Narratives》全長僅 33 分鐘,篇幅短小精幹、節奏鬆緊有致,有如一齣精彩的迷你劇集。鶴說,現階段他想做的,是一張耐聽、好入口的作品,「我不想要整張專輯都是完滿的東西,聽起來很容易疲乏,甚至會覺得,剛剛是不是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一方面考量現代閱聽人的慣性,同時是鶴對當代生活的體察,他想透過音樂「留下 2024、2025 年間的速度感」。

主角也有心魔

熬過病情、突破瓶頸,醞釀了兩年的專輯終於發行。鶴說心情上算是鬆了一口氣,「有時候你要求的不多,但連那個要求都沒有達到的時候,多少會有點沮喪,這次我確定沒有『被隱形』的感覺。」

在 2025 年當一名創作歌手,只完成音樂是遠遠不夠的。為了「不被隱形」,鶴花了大把心思拍攝、剪輯 reels,主打的幾首歌曲,各別用兩到三支短片循序漸進地介紹,「如果以林泰羽本人的個性,完全懶得做這些事情。但現在的演算法已經變成——如果不做一定程度的努力,你就連合理地被看見的資格都沒有。」

鶴吐露經營社群之必要,不單是商業考量,而是維持歌手生命的基本條件。他細數 reels 的製作策略:要夠真實、要找到能引起共鳴的角度、要用最自然的語氣表達,每隻影片要能明確傳達一件事,只要一件就可以。〈心臟的右邊〉從最簡單的 cover 開始,到說明創作動機、找尋女聲和唱的經過,最後揭曉替魏如萱寫旋律的心路歷程,三則 reels 精準連擊,累積近百萬瀏覽。

照顧那些「與音樂無關」的事,無疑是對變得更好、更強的執著,不僅有社群,也包括精心打造形象、視覺,否則在這悶熱的初夏,是穿不住那大黑長袍的。

專輯將完成之際,鶴提前與李君慈、吳建龍、畢展熒三位設計師開會擬定方向,溝通的過程也幫助他將故事設定得更完整。「釐清角色的樣子、個性、年代之後,回到音樂中,我變得更有畫面,去想他要說什麼,是很重要的臨門一腳。」

《Same Stories , Different Narratives》裡大放厥詞的是虛構的反派,更是鶴自己。「慢慢覺得,我其實是想藉由這張專輯把另一個人格放出來,沒有要燒殺擄掠,只是覺得,還有一個地方還沒有呈現給大家。」無論是面對病痛的沮喪,還是為紛雜的社群感到焦慮,藏在詞曲裡的念頭,都反映著鶴當下的狀態。

以精美《TALENT》展翅之後,鶴還想飛得更高。他說若不是舊疾復發,新專輯應該提前半年發行,兩年一張的頻率,顯見趁勝追擊的野心;作品發行的空檔,他仍在社群上保持活躍,鞏固身為公眾人物的價值。「變得更強」成為鶴的執念,於是正派的主角也長出了反派的心魔,無意間逆向而行,改換了柔和的語調,開口唱起駭人的惡言。

攝影/YJ 陳怡絜 @y.j.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