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4・吹專訪

【吹專訪】昏鴉與放棄邏輯的《Lonely Uncle》:「算了,寂寞叔叔不太care這個。」

六年,約等於一個孩子讀完小學的時間跨度。昏鴉的上一張專輯《我們目前是什麼都先不做》在 2018 年底發行,沒想到這「什麼都不做」一晃就是六年。

當然,這段時間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做」。昏鴉在前年(2022)曾參與網易雲的企劃《銀鹽之地》,推出歌曲〈吹〉(順帶一提,此前他們曾將這首歌設定為新專輯的主打歌)。而作為昏鴉主唱兼創作主腦的李中立,繼大兒子後,這六年再迎來一個小女兒,甜蜜的負擔又更重了一些。

2016 年,李中立搬到在花蓮經營民宿,面海而居、有兒女相伴的日子固然美滿,奈何才華過剩,從音樂、繪畫到影像皆有涉獵的他,天生的藝術細胞可不會輕易向安逸的生活投降。他在前年與落日飛車的國國、尊龍合作,以 Lilidelacrows 之名發行首張個人 EP《Señorita》,又在去年(2023)辦了畫展「也不是沒想過別的方法養家」。

本以為《Lonely Uncle》多年之後的誕生,也許出自他們的一時興起,或是終於想起來還有這個團。不過實際情況是主唱搬去花蓮後,和團員的時間太難配合,好不容易編完的曲子又時常不滿意、打掉重練。

「上一張結束之後,我們沒有停下來。」李中立是這樣說的。

昏鴉(左起吉他手輝彥、貝斯手杰霖、主唱李中立、舞者阿寬)

算了,Lonely Uncle 不太 care 這個

在二月 The Wall 的發片專場上,李中立笑稱《Lonely Uncle》是一張「因為嚮往大自然搬去花蓮,過了幾年無聊又搬回都市」而做出來的作品。他並沒有刻意將這些經歷寫進去,只是這剛好是他在做這張專輯時同步發生的轉折。

姑且不論個人生活發生的轉變,聽感上的變化也已經足夠衝擊。昏鴉歌曲中一直以來處理得朦朧的人聲,正好為他們譜出的異色童話再添一層神秘色彩,而到了《Lonely Uncle》,李中立更是澈底將對咬字的最後一點追求拋到九霄雲外。桀驁不馴的唱腔像是一匹脫韁野馬,當聽眾還在糾結於眼前這場聽力測驗時,下一句隨時可能冒出的外語,更是拖著人往更荒誕的國度奔馳。

與其說是刻意為之,不如說他只是做回自己。他自陳,本身就是發音不標準的類型:「因為我太太很討厭我該捲舌都不捲,在前面兩張專輯就一直被要求這個。但到第三張的時候,我開始不太聽她的話,這張我就完全不管了,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人聽得懂歌詞在唱什麼。」

接著他反問我:「會完全聽不懂嗎?」我回,大概一半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啦,但算了。Lonely Uncle 不太 care 這個。」

鑑於手上必須再騰出些空間抱小孩,Lonely Uncle 決定放手的東西還很多。早期昏鴉繁複詭譎的曲風自帶強烈的記憶點,冷冽的寓言體使他們成為獨立樂團中一道奇異的風景,但到了《我們目前是什麼都先不做》,整體編曲已明顯鬆弛許多,風格轉型在《Lonely Uncle》塵埃落定。這段摸索方向的過程也成為拉長專輯製作期的主因之一。

「以前的歌我想要玩很複雜,到上一張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何必呢?」昏鴉的第二張專輯《一切不滅定律》找來老王製作,對創作有著高標準的他,推動著昏鴉為每首歌制定複雜的編曲。雖然成功做出了有趣的作品,但李中立坦言,從上一張專輯開始他就打算不再做這麼累的音樂,只希望在台上表演時可以更輕鬆。

「其實就是懶惰!」他邊自嘲邊解釋:「但是某方面這種東西反而可以聽比較久,像我們前兩張專輯都是沒辦法做其他事情,得很認真地聽,要不然就會覺得很吵。」一切從簡是昏鴉目前最大的共識,不約而同地,在視訊另一頭的鍵盤手胖比回應,這是一張「快樂的專輯」,「因為錄音過程很快樂。」他說。

昏鴉這次選在玉成錄音室錄製專輯,錄音師 Jason 是個非常正向、溫暖的人,過程中總是不斷鼓勵他們。「我們這個年紀很需要這種雞湯型的錄音師,」李中立苦笑:「不能再被打擊了,我經不起錄音師叫我回去重練,我沒有要重練了,我就這樣了。」

Lonely Uncle 的極致

「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有一個寂寞的叔叔,」《Lonely Uncle》的專輯文案,生動且具體地描繪這樣一位寂寞叔叔的形象:「他總在佳節時分獨自來訪,送著剛刻好的木雕,或幾條義大利香腸。小朋友戲弄他時會安靜地微笑,偶爾也會在晚餐過後帶來一小段 Chet Baker solo。沒有人知道他如何維生,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能輕易分辨 19 款 Le Labo 香氛。」品味獨特、才藝眾多,卻又深奧到無人懂他。

說來這位 Lonely Uncle 究竟是何方神聖?李中立承認,一開始他想的是自己:「因為就真的到了一個 Lonely Uncle 的年紀。」

有家庭也會感到 lonely 嗎?聽起來似乎難以想像,反倒是其他沒有小孩的團員們都異口同聲,不認為自己屬於「Lonely Uncle」的範疇,舞者阿寬更是一本正經地說:「我應該不會是 uncle,是 brother 吧!也沒有 lonely。」

瀏覽李中立的個人社群,招牌落腮鬍仍然是不修邊幅地帥氣,有畫作、演出、音樂,更沒漏掉與孩子們的可愛互動,然而看似細水長流的日常,實則滴水穿石。畢竟子女跟可以互相傾訴、理解的同齡朋友不同,孩子終歸是孩子,中年危機對他們來說還太遙遠。熟男變大叔,寫歌須得趁哄睡小孩後,深夜獨自面對不能插電開音箱的吉他,心境反而越發 lonely。

至於這次出演首波主打〈Mickey Mouse〉MV 的黑狼黃大旺,則是李中立眼中 Lonely Uncle 的極致代表,也是他沒有辦法達到的境界。中立是黃大旺的粉絲,會上網到處收購大旺的 CD,還會偷偷跑去躲在角落看他表演,儼然是追星族的程度,當時 MV 導演阿寬想了一個中年人扮成米妮的腳本,中立沒多久就直覺想到大旺:「我覺得可以邀他來演(MV),這張專輯就值得了。」

拍攝 MV 時適逢動漫展,他們乾脆直接到現場拍攝,不畏擁有「西方最強法務部」的迪士尼,黃大旺飾演一位喜歡扮成米妮的中年保全,身著米妮裝大逛動漫展打 call、與 coser 們合照。外人看來是恥力全開,但 MV 中的大旺即使舉止再古怪,神情仍是一貫的冷靜和無所謂,不被理解卻也不去在乎,反而讓異樣的眼光都無地自容。

外界看來離群索居、特立獨行的黃大旺,私下其實非常溫柔、以禮待人,這點反差可能正是他與 MV 角色的共同之處。李中立回憶,MV 拍攝時黃大旺在與 coser 們合照完後會向他們道謝,並非演戲,而只是出自他本人的自然反應,但這些看似平常的瞬間,正好擊中了中立想透過〈Mickey Mouse〉傳達的矛盾,甚至可以說是貫穿整張《Lonely Uncle》的主旨。

「他其實 care,只是他裝得不 care,或者是他想要逼自己不 care。」中立半開玩笑地說,自己都忍不住想去安慰戲裡的大旺了:「他知道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人家了,這個東西就很悲傷。」

初聽以為如同〈薩爾瓦多日曬〉所唱的,Lonely Uncle 本就「不打算輕易地給世人所懂」,可是誰又明白孤芳只能自賞的鬱悶?原來 Lonely Uncle 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 care。

「我喜歡寫我的遺憾。」

整張專輯從美洲的薩爾瓦多再到〈殖民悍將〉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甚至不時穿插幾句義大利語,濃濃異國情調彷彿環遊世界一趟,聽完難免對 Lonely Uncle 四海為家的生活心生嚮往。但李中立的話很快將我拉回現實:「因為我很喜歡寫我的遺憾,就是我沒有去到的地方假裝好像我有去,像什麼薩爾瓦多,誰會去薩爾瓦多啦!」團員們於是紛紛揶揄:「好可憐喔!」、「超 lonely~」

〈薩爾瓦多日曬〉出自咖啡豆的名稱,與另一款「水洗西達摩」都是中立在花蓮經營的「龍宮咖啡廳」推出的產品。原定專輯中還要多收錄一首〈水洗西達摩〉,後來因為實在編了太久還沒成型而作罷。而〈薩爾瓦多日曬〉歌詞中滿滿熱帶風景的畫面感,全憑李中立精彩的想像力。

專輯序曲〈殖民悍將〉更是以殖民為題,連歷史課本裡的荷蘭東印度公司都入詞,曲式不是那麼招牌的昏鴉,有些 60 年代初衝浪搖滾的味道。「把它放在前面很像在開玩笑,讓大家以為我們要玩老搖滾,結果第二首〈Mickey Mouse〉出來之後,哎呀!又變回去後龐。」來自中立的小小幽默,你值得擁有。

另個至今還沒人發現的小彩蛋是,〈殖民悍將〉的 intro 其實是上張專輯最後一首〈一往情深〉結尾處 solo 的延續,默默發揮承先啟後的作用。輝彥補充:「那是 reverse 啊,它是反過來的吧?」但李中立只是搖頭:「沒有,我覺得就是沒有人發現。」

殖民地風格通常會融合殖民與被殖民者雙方的不同文化,這樣的衝突感在中立的心中格外迷人,在〈殖民悍將〉中,他放任自己作著白日夢,穿越時空來到 17 世紀初,以「要去荷蘭東印度公司面試」的荒誕奇想再度點綴大叔式幽默。中立有些哀怨地表示:「這樣可以去環遊世界啊!就不用一個人在花蓮。」

我問,裡頭是不是很多自己的投射?「很多遺憾。」他說。短短四個字,卻感覺用盡所有力氣。

不同於因「未曾去過」而生的遺憾,懷舊的〈Kimberley〉陷入 1997 年在香港 Kimberley 酒店的童年回憶,當年適逢香港主權移交,從小看港片、港劇長大的李中立滿懷嚮往地初次造訪香港,只感覺周遭一切都那麼新鮮,又與他想像的、螢幕裡看到的並無二致,完全是夢想成真。

只能說,或許遺憾才是世間萬物運行的常態吧?多年過去,香港隨著之後的每次到訪離他記憶中的風貌越來越遠,逐漸幻滅。當他又去住了一次 Kimberley 酒店,卻只剩物是人非的惆悵:「反正就是整體氣質不太一樣,以前像張國榮那種很瀟灑的東西沒了。」

邏輯少一點,sense 多一點

〈金邊〉是首可愛的旅遊歌,由於中立實在杜撰了太多異國情節,虛實難辨,直到當我提到〈金邊〉時他終於澄清,五、六年前是真的去過柬埔寨金邊。「可以看得出它的歌詞是比較早期寫的,跟上一張比較像,還有在在乎一些邏輯,」他笑道:「像〈沙拉〉跟〈朗拿督〉就放棄(邏輯)了。」

難以否認,〈沙拉〉跟〈朗拿督〉簡直是無厘頭的最高等級。一首在中世紀騎士故事的基調上硬是大唱「沙拉」,連帶著之後騎士的壯烈犧牲也詼諧了起來;另一首更是不斷重複自己是 potato、tomato、vegetable,試著再多聽幾次卻也只是冒出更多問號。看來 Lonely Uncle 不想輕易被讀懂的決心很強烈。

〈沙拉〉是在樂團即興當中成型的,看似突兀的「沙拉」一詞實則是整首〈沙拉〉擴寫的起點,還真的沒什麼特別意涵。延續前作的世界觀,融入李中立一向擅寫的中世紀元素,在短短的幾句話裡完成起承轉合,如舞台劇般戲劇化,每一步都走得出乎意料。「這首應該是我最喜歡的,」中立直言:「它很言簡意賅。」

當我提出「還有一首歌令我困惑」時,中立了然於胸:「〈朗拿督〉嗎?哈哈哈!」

跟許多創作者一樣,昏鴉在剛創作一首歌時會習慣先為其取個臨時的名字,方便溝通。剛寫〈朗拿督〉時,因為其有著巴西森巴音樂的風情,便暫定臨時歌名「Ronaldo」,對體育領域一知半解的我回家將這個名字丟到 google,原來是一位知名的巴西足球員。但與歌名毫無關係的內容,依舊是個讓人難以忽視的 bug。

「蔬菜的部分,只是想要表達我們對大家來說是一種健康的存在。」李中立煞有其事地給出結論,看到我的反應,輝彥有些忍俊不禁:「是不是講完以後更困惑了?」

深扒自比蔬菜背後的原始情緒,仍然是源於 Lonely Uncle 的自傲,只是用一種更隱晦和自得其樂的方式表達。「這裡面其實是滿高傲的個性,」李中立重新組織語言:「就是『我是蔬菜!我這麼棒,你們應該多攝取我!』」不只唱腔,連歌詞都在更抽象的路上一去不回,邏輯破壞者這麼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對標流行音樂或一些早期經典,完整的敘事通常是基本,不太存在模糊遐想的餘地;反觀新生代創作者普遍更追求音樂的整體流暢性,意境和氛圍到位即可,至於故事是否能清楚地傳達,好像就沒那麼重要了。《Lonely Uncle》正屬於李中立開始調整創作方向的新嘗試,對聽眾而言,聆聽門檻也提高了。他強調:「盡量把整個完整性打掉,那樣反而 sense 會比較高一點,我覺得。」

昏鴉的狀態像個迴圈,好不容易發行新專輯,目前卻又回到「什麼都先不做」的省電模式。不僅李中立為人夫、為人父不易,團員們也都身兼數職,各自忙碌。當中立提起還在考慮要不要拍其他 MV 時,甚至連自認還是「brother」的阿寬都長嘆一口氣。

音樂從來就不是昏鴉的團員們養家糊口的工具,這或許是把兩面刃,少了那麼一點非做不可的動力,卻也是他們可以任性到底的理由。不服務於名利,純粹的藝術性能倚仗的只有大叔對音樂的偏執,才格外值得珍惜。

閒散姿態,游離於枯燥的現實之外,然而知心者難尋,故作灑脫的灑脫難道就不是灑脫?設下難懂的障礙是不願閒雜人等侵門踏戶,Lonely Uncle 的浪漫哲學只留給懂的人懂。不為世人所懂的孤獨是必然,畢竟他們如此超群絕倫,又怎能拘於世俗所見呢。

攝影/@re_evan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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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