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7・吹專訪

《聖經》與維根斯坦,從讀書筆記長出的專場企劃——無妄合作社及幕後團隊談「太陽的陰暗面」巡演

文/王儀君

結束樂團訪談的幾天後,我收到謝碩元一段訊息,他特地補充在個人閱讀思考以外,之於無妄合作社的意義:

無妄一直都有能讓創作安慰與鼓勵人,讓失意或落魄的人重拾信心的共識。這次專場「太陽的陰暗面」其實也是延續這種思考,希望大家在前進或變得更好的路上,可以注意到過程裡是否產生了些「副產品」?如果有,想對意識到這件事的朋友說:「那都是你的一部分,加油!不要因為這些事過度質疑自己,但也請不要忽略它。」

不管是西蒙韋依的「同時凝視著善與惡」(即不要過度將自我陷入某種自溺),杜斯妥也夫斯基對罪人的關切、柄古行人的「存在於宗教裡的願望」,乃至於基督教的討論,其實都有一種不失希望感的溫暖關懷,這種關懷我覺得就是這次專場想要表達的。

我在 2022 年底準備訪談無妄合作社的前幾週,收到樂團經紀人傳來兩份雲端連結,標題分別是 1221 字數的「2023 專場構想」,以及 4577 字數的「有用的摘句」——這些帶著重量的摘句始於《聖經》約伯記第三章、終於維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

回望 2022 年,無妄合作社在演完「我們和解吧」專場後,經歷了金曲獎入圍、參與大型音樂節、應邀拍攝萬華在地紀錄短片。這表面看來如常的樂團運作,對應眼前大篇幅圍繞在黑白、善惡、審判及寬恕的文本訊息,好奇過去這一年無妄合作社經歷了什麼?又是什麼領著他們啟動新的演出?

為了能更多面向紀錄無妄合作社,訪談內容分為「Part 1:發聲的人」、「Part 2:轉譯的人」,透過樂團成員與幕後團隊兩種路徑,映射屬於無妄合作社,此時期的幽暗與亮光。

無妄合作社

Part 1:發聲的人——謝碩元、郭力瑋、林玉

店家引我們走進一個暗紅色的卡座包廂,團員、樂團經紀人與我,大夥圍坐,像秘密集會。帶著尚未消化完全的文本訊息來到訪談這天,進入正式話題前先更新近況暖身。

一年前訪談無妄時,當時團員中年紀最小的林玉,還一邊在早餐店打工維生,這次見面他説早餐店已經收掉了,目前就專心做樂團的事;謝碩元則說 2022 上半年樂團其實處於半休息狀態:「有表演我們就來練一下,但什麼創作啊、或是專場就沒在準備⋯⋯之前太累了,蠻操的。」郭力瑋在一旁點頭。

去年 8 月是休眠後的始動,他們開始構思專場、10 月寫新歌。郭力瑋說自己近兩個月有一種很知道自己在幹嘛的感覺,也比較知道目標在哪裡:「我覺得謝碩元這段期間算是幫大家找到一個方向,真的是這樣。」話語之中在休眠之前,是一段無法言說的迷航,只是男子們對已過的喜怒著墨有限。

談起專場概念的起源,謝碩元首先開口:「其實那個概念本來是我的讀書筆記。」有備而來的他從包包裡拿出三本書,分別是:《重負與神恩》(西蒙韋依,1909-1943)、《罪與罰》(杜斯妥也夫斯基,1821-1881)及《世界史的結構》(柄谷行人,1941-)。

早前曾拜訪無妄的工作室,地下室的書架擺了不少社會學與哲學思辨的書,是謝碩元早前幾年與「愁城」的朋友合辦讀書會留下來的,如此一想,這次「從讀書筆記長出專場企劃」也不意外了。

謝碩元指著桌上的《重負與神恩》繼續説:「這個人在台灣很不有名。有一天我在逛特價書展,看到她的另外一本書是卡繆幫她編的,那個書叫《壓迫與自由》,我就想,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卡繆願意幫她編書?」書封上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年輕女士,是作者西蒙韋依,謝碩元說起她是如何在二戰時期參與抵抗運動,由於決定與軍人吃一樣少的食物,而在 30 多歲因營養不良早逝的際遇。

「我看了書之後,覺得很多句子有講到心裡去,比如⋯⋯」原以為他要拿書翻找,卻接著說:「其實我背得出來,例如『上帝自縛雙手,讓惡在世界上出現』、還有『需要一視同仁地看待善和惡,你要觀察著它』、『為弱小者而死是極度困難的,但為強大者而死是容易的。』為什麼為強大而死容易?因為他使接近上帝的代價變小。講這話就很有意思了。」

寫到此,為保留當時謝碩元的完整陳述,也讓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各位能更好吸收,容我將當天他談及的幾個概念整理如下:

悔改
杜斯妥也夫斯基厲害的是會刻畫底層人物的心理狀態,他把下賤的人的難處,還有處在犯賤的狀況、會做的行為都寫出來⋯⋯可是我覺得他真正要講的是,在神面前這些人都是一視同仁,不管你犯了什麼錯,你知道悔改你就是有救的。

性本善、性本惡?
如果你承認世界上有撒旦,那好像不是性本惡或性本善的問題了,是人一定會被試探、人怎麼面對試探的問題。禁不起誘惑的人,可能就是罪惡屬性比較多,那禁得起誘惑的人,會看起來比較正直。我是這麼覺得。你是一定是跟善惡共存的,就像是你要跟病毒共存一樣。但也想要勉勵大家那都沒什麼!你承認它就好了,不是需要把它看成一件多不好的事。

信心的跳躍
有個哲學家叫做齊克果,他也是基督徒,他講人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是審美階段,就是人被欲望驅使,聲色犬馬,要什麼就來;第二個階段是倫理,這個階段是理性的,有外在約束。倫理階段你會跟一些東西起衝突,有一些外在要求你做不到,你一定會陷入徬徨不安,這個時候就需要「信心的跳躍」到第三個信仰階段。信仰階段就是不管多荒謬的東西我都相信⋯⋯就是你要不要把自己投入到你沒有辦法掌握的事情裡,如果你全然地投入,就是信心的跳躍。

當談到「信心的跳躍」,這陌生卻有意思的詞彙時,謝碩元信手拈來馬太福音 14 章耶穌要彼得行走海上的故事:「有一天耶穌在海上,叫彼得走過來找祂,彼得走一走就覺得幹!我真的走在水上!他一想到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他就往下沈了。耶穌跟他說因為你不夠相信我。我覺得有些事情你遲疑了、一開始想說我在幹嘛?就毀了。這就是信心的跳躍,我覺得信仰不一定是信一個宗教,但人有一件相信的東西是重要的,不然可能會很徬徨,做什麼都不對。」

眼前的謝碩元,像個充滿使命的傳道者(儘管他並非教徒),我問另兩個團員,當初謝碩元也是這樣與他們暢談專場概念嗎?郭力瑋笑說:「對,一開始也會 get 不到,但是他後來整理成比較有系統的文字時就比較能理解了。他講《聖經》時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從小沒接觸。但我最近有被他影響,他一直講,我也會好奇,我有開始看創世紀,聽他講再自己慢慢看,就比較能理解。」

雖想再多與他們探討對宗教與哲學的認識,但也怕再深入下去,這場訪問就要變成一場讀書會。此時林玉忽然揭露些許內心:「其實他(謝碩元)那時候講這東西時我很有感觸,加上前陣子遇到一些事情⋯⋯就是人總會相信某個東西是對的,就會不自覺地把相信對的東西去壓在別人身上,只因為他犯了一個錯,雖然對方也許真的做錯事情了,可是我不應該用這個方式嚴厲地去說對方怎樣,所以那時候謝碩元提出這個東西時,我就哇~~那個當下讓我想到很多。」

順著林玉的困擾,問其他人是否也有難以明說、無法和解的經驗。向來不太講心裡話的郭力瑋說:「我好像人際關係上蠻常變成這樣,不太善於處理這種東西,不是那種講開的。而且這種問題一定是跟你認識很久的人才會出現,這種就會很煩啊!就會覺得幹!我好想跟他解決這件事,可是又覺得不要現在好了,但就永遠不會有好時機啊!」稍微打開話題(心房)的他接著說:「有時候也會想,你眼前的問題真的是一個問題嗎?還是只是因為被一個念頭被一個情緒操控?所以有時候遲遲不講也可能是覺得自己還沒想得很清楚,還在那個不好的狀態裡面,那就先不要去講。」

此時我望向謝碩元,希望他說說自己的經驗,他卻提議:「大家抽根菸休息一下」。可想而知,休息回來到訪談結束都沒再深入這個話題,我不禁腦補起「有用的摘句」文件最後停在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那句話:「對於不可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沈默。」

Part 2:轉譯的人——謝老闆、克拉克、小天、思妤

結束上回合哲理充滿但感性留白的樂團訪談後,1 月初我來到空氣腦唱片工作室,採訪此次專場的幕後團隊,試圖拼湊一些其他的什麼。在場的人分別是空氣腦唱片的謝老闆、專場導演克拉克、硬體統籌小天、樂團經紀人思妤。

剛接下導演任務時,克拉克也收到了那兩份重量級雲端文件:「我一開始看到概念有點驚訝,也太長了吧!我打開檔案看超久,看一看好累需要休息(笑),我像助教在看報告,他也真的很像做報告在思考這件事。其實蠻有趣的,因為我沒看過這樣的運作,只是怎麼大一篇到底想要幹嘛?」

過去克拉克與獨立樂團合作時,通常從起初概念到歌單都會一起參與討論,然而這次想法跑在前面的無妄合作社,克拉克則是協助將龐大訊息拆解後並找到合適的媒介。

專場導演克拉克

他首先從中抓出「傳達」這個概念,建議無妄將文本拆解成幾個句子,成為一段一段的符號:「那些符號可以提供暗示的作用。傳達也有很多手段,我提議用蓋章,觀眾蓋了一個章在手上,可以互相看一下彼此的內容,或是看了之後覺得這句話好像很熟,可能會自己去 search。我覺得只能透過這個方式,不然那一整篇難道要發兩張 A4 紙給大家嗎?」

相較需要一些時間熟悉樂團產物的克拉克,和樂團合作三年的謝老闆和思妤顯然已十分習慣。但即便如此,謝老闆覺得每次要著手無妄合作社的計畫時,還是會感到緊張:「因為真的很難抓到他們要的東西,他們想要的東西是很特別的,但執行下來都會很困難,所以我壓力會特別大,做其他團反而不會。」

除了執行上的難,還有轉譯的難,謝老闆說:「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指謝碩元與郭力瑋)想要的東西在美感上是很像的,但敘述卻完全不一樣。像郭力瑋會說『我覺得簡單就很有力量』,但雞哥(謝碩元)就是一長串,要把這兩種東西結合起來真的是蠻難的⋯⋯如果能轉化其中的 5%~10%已經很厲害了,很難 100%轉換他的想法到執行面上,如果 100% 壓力太大了!」

此時謝老闆拿出手邊的平板,將專場主視覺的演變過程(血淚史)一字排開,從最初的參考圖、一稿二稿三稿四稿⋯⋯到最終定稿,這些圖唯一共通之處只有「都是黑白」。他指著最終定稿的海報說:「那時我們想太陽的陰暗面是月球,因為只有太陽看不到陰暗面,所以(地面)才畫得像月球,是不是很有道理!我覺得我能轉換雞哥的語言已經覺得自己很棒了!」謝老闆頗為得意的說。

空氣腦唱片謝老闆

合作幾年下來,謝老闆已逐漸讀懂「無妄合作社使用說明書」:「後來我習慣跟他們溝通後,覺得多跟他們討論或許不是一個壞事,讓每個步驟讓他們都有一點點的決定。」經紀人思妤笑說:「這次算很順利了,以前有非常多不順利的經驗,就是我們忽略了這個過程,直接説這個怎樣,就會碰!世界全部重來一次。他們很重視一起討論的過程,因此我和謝老闆也不斷地在過程中調整出適合大家溝通的節奏。」

同為創作者的克拉克很能感同身受,「我覺得剛剛討論的事情不只有發生在無妄身上,所有想多 control 一些的創作者,都會覺得自己是有能力把核心傳達出去的⋯⋯像我自己也會很難接受,如果有個東西我覺得完全無關,但別人覺得超棒,然後這件事就要讓他決定了。所以怎麼跟他們溝通、讓事情可以真的運作起來很重要。」

克拉克繼續以專場的演出歌單為例,「上次跟他們練團時我決定重排歌單,我就跟小天要了他們現場版本的音檔,回去自己剪成一串音檔,再去找他們放給他們聽。因為這沒辦法很簡單講清楚,但用聽的他們一定聽得懂,直接用技術去彌補溝通上的障礙。」

歌單安排不僅需要考量演出流暢還有技術因素,如何透過曲目編排讓既有歌曲帶給觀眾新的感受,更是一門學問,克拉克說:「他們的音樂創作構成其實很複雜,或許就是這種複雜感造就無妄的特殊性⋯⋯碩元的觀點浪漫卻又帶著戲謔與張狂,更面向自我跟上帝視角去看整個世界;力瑋則是比較溫柔,一直把眼光放在身邊的人事物上面,裡面可以讀到較多情感關懷。這樣兩個人一起建構出來的畫面很豐富,思考如何把這些不同面向的歌安排在一起也是有趣的挑戰。」

與無妄有著革命情感的音控師小天,遇到溝通不清楚的狀況時,他的方法倒是十分直覺:「我會直接問他們:『所以你們想表達什麼?』有時候雞哥也會丟一些樂團行政或做事上的問題一起聊。我就會給他兩三個解決方式讓他自己去選,給他選擇題,他就會自己找到想要的那一條,如果沒有,他就會開一條自己要什麼的這條路。像雞哥這種人看得了書,前陣子我就給他兩本書,分別是《不懂得帶人就自己做到死》、《不懂得帶團隊就大家一起死》,我就說雞哥你看一下,到時候應該就很好處理。」

現場一陣大笑。

硬體統籌小天

面對兩人性格上的差異,小天的比喻也相當到位:「他們兩個講話編碼是不一樣的,可能力瑋講的是 timecode,雞哥講的是電腦語言,就要有一個轉譯⋯⋯雞哥比較像理科自然組的、力瑋比較偏社會組,他們前陣子想法沒辦法逗在一起,但身在其中再忙還是要面對,緊急又重要的事我就用我的方式去跟他們兩人分享自己的看法跟解法。」

有玩團經驗的人都知道,玩團不只是玩音樂,也是玩理念與玩感情,不停衝撞再和解。經過迷航與休眠,謝老闆認為目前是無妄最好的狀態,思妤則說:「我覺得最根本的是大家都存在著一種彼此需要的拉力。」小天則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觀點:「他們現在在工作室可以聽 IEM(耳機監聽)練團,因為聽各自的聲音更清楚了,更理解對方到底在說什麼,彈出來的情緒,也可能會跟他們的溝通有些關係。」

跟無妄一起闖蕩這些年,問小天認為他們最珍貴的特質是什麼?「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持之以恆的學習心態吧!像張白紙或海綿一樣,當其他團的朋友分享好的經驗,大家都會聽進去並加以應用,有任何疑惑,或是遇到軟硬體上的問題,也都會也會拿出來討論,不太會評論誰的對錯,只會對事不對人。私底下雖然大家都很好笑,但該認真的時候會拿出態度,也勇於嘗試新的事物與觀念。」

謝老闆則認為無妄的作品,可以讓人從中找到共鳴:「跟他們接觸與了解後,會發現他們跟我們一樣,為了許多事情而煩心。不論是關於大環境,或是友情或是生活中的困境,所以就會覺得他們的作品在替你述說一些情感,雖然不是百分百,但有人能替你表達就是一件很棒的事。」

走完兩回合的訪談後,大概可以逐漸理解「太陽的陰暗面」那張終於定稿視覺的寓意——視野一片遼闊,渺小的人們站在暗處向著光亮前進。

【「太陽的陰暗面」--無妄合作社 No-nonsense Collective 2023 專場巡演】
台中場日期:2023/2/12(日)
台中場地點:Legacy Taichung
台中場購票:https://pse.is/4kwwbb

台北場日期:2023/2/18(六)
台北場地點:Legacy Taipei
台北場購票:https://pse.is/4mp4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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