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我跟詩人鴻鴻、薩克斯風手謝明諺相約聊他們的新專輯。雖然另一位主角、負責演唱的林理惠不在現場,但文章完成後還是請她做 reaction 的動作,也就是大家等下看到標記紅色括號的部分⋯⋯
半夜一點收到薩克斯風手謝明諺的私訊。
「終於做完爵士詩的混音了,勿外流。」他附上《爵士詩靈魂夜》音檔連結。
「找誰出?」
「發行會是黑眼睛。鴻鴻自己的出版社。」
「是喔。」
「只有 500 張黑膠。」
「把詩抽掉不是很好嗎?」
爵士詩譯自 Jazz poetry,意指表現出爵士風格的詩歌。《爵士詩靈魂夜》是台灣第一張爵士詩專輯。由詩人鴻鴻與謝明諺製作,台、港、澳詩人及本地爵士樂手參與錄製,收錄 11 首歌曲。
關於爵士詩的聯想,我腦中畫面都跟傳記電影有關,兩部都是很久之前看的:《嚎囂》由 James Franco 飾演的垮派詩人 Allen Ginsberg,以戲劇口吻配上即興爵士樂念出其曠世大作〈Howl〉;另一部是關於 Joy Division 主唱 Ian Curtis 的《控制》,龐克詩人 John Cooper Clarke 親自飾演自己,出口成髒地在台上唸出經典的〈Evidently Chickentown〉。
老實說,當下沒有立刻點開《爵士詩靈魂夜》,並不是沒有興趣,但為了能專心地處理手邊的稿件,打算過陣子做好心理準備再聽(瓦哥可以不用這麼老實)。
我是在謝明諺的車上第一次聽,負責演唱的歌手林理惠也在一旁(忘了說,他倆目前為合法配偶)。以食物來形容這些歌曲,可能會是三明治,留著食材原型,並夾在一塊。也就是說,一首歌裡會同時聽見詩人的朗讀、歌手的演唱及樂手的樂句。
至於初聽的感想——覺得詩人的聲音有點突兀,也不像謝明諺邀豐住芳三郎、李世揚合作的《上善若水》,充滿快意即興——可能跟一些先聽過的人一樣。但如同推薦序裡包德樂教授的形容,林理惠的歌聲和詩人的聲音,時而彼此重疊並頻繁對話,創造了一種平行運動。
「對啊,但有些人會覺得,為什麼會有唸詩?如果沒有唸詩的話⋯⋯」謝明諺在採訪的尾聲說。
「把詩抽掉不是很好嗎?」鴻鴻將謝明諺沒說完的話接下去。
「對,不是很好嗎?那他們也是從比較⋯⋯音樂的角度去聆聽。」謝明諺有傳給外國朋友聽。他們從歌曲中直接感受到——可能是痛苦、怨恨,或是很 Jazz、很 Blues。若從聲音的角度聆聽會有不同趣味。即便不了解這些詩的創作背景。
「老師還有要補充的?」
鴻鴻突然想到 Duke Ellington 有一張專輯叫做《The Intimate Ellington》。「彈鋼琴的時候,他就在講話。我也不知道他講什麼,因為他自己在 murmur。大概講給錄音師,還是現場的人聽。但我突然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然後跟音樂合在一起的時候,欸,他好像可以帶給我們一個別的東西。」鴻鴻很希望《爵士詩靈魂夜》能讓聽的人發現,原來人聲跟語言,可以這樣跟音樂放在一起,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
詩人進到錄音室
回過頭來談這次的採訪。這次地點約在先行一車。這間收藏大量黑膠的唱片行。去年才從師大路搬來泰順街,空間更寬敞並提供餐飲。老闆是相當特別的人物,但在此先不提他的故事。
事前已經跟謝明諺交換過這張專輯的心得,甚至訪綱裡面有些問題已經問過他了。但是在場的還有第一次見面的鴻鴻。在謝明諺剛從比利時學成歸國的時候,兩人就已合作過。我身為楊德昌的影迷,對鴻鴻的印象是電影《獨立時代》裡留著鬍子的小說家。
「他說他想要去參加台中動畫影展比賽,試試看選到選不到這樣子。」
「所以都是這種風格嗎?」
「沒有誒,就是⋯⋯」
開頭聊一下這次的歌詞 MV 製作後,我還是從頭問起。大概類似錄音帶聽到一半,按下迴轉鍵從頭聽一遍。「老師如何挑出這張專輯裡面的歌?我們可以從這本書開始講?」
這本書指的是放在桌上,由鴻鴻主編的《爵士詩選》。這是第一本以中文創作為主軸的爵士詩選。
「其實也沒有完全從裡面挑。因為我們之前在台北詩歌節、南國漫讀節,還有人權藝術生活節做過三場演出。其實都有不同的詩人、不同的詩,甚至有些沒有在裡面,像鄭烱明老師的〈傾聽〉就沒有在⋯⋯」鴻鴻說。
「對,它就沒有在這本書裡面。」謝明諺反問鴻鴻。「但其實這本也有一些(較接近聲音實驗的創作),當時你沒有選這一類的?」
「怎麼說?因為我們這次是請詩人來自己唸。如果說要做聲音表演的話,詩人不見得是最好的詮釋者;如果今天是一個歌手來玩,全都交給理惠來玩,那種詩就比較適合放進來,因為她就可以去玩那些東西(站著玩,躺著玩,還是不被謝明諺唸最好玩)。」
「我後來聽,就是在混音的時候,仔細仔細聽每個詩人的詮釋。他們的唸法,其實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謝明諺說。「我覺得就是撐開另外一個空間。」
「曲序都是鴻鴻老師安排的嗎?」我問。
「沒有,我們一起商量吧?」
「對,一開始是鴻鴻先決定的。然後我們慢慢調整。也有根據錄完了後,發現音樂上面的搭配,怎麼樣比較順暢的。」
「大概是怎麼考量的?」
「因為當初就想說做黑膠嘛。黑膠就是一個兩面的概念,不像現在如果是串流,你就不會去考慮兩面這種事情。」鴻鴻說。「一面就比較跟爵士樂這個 reference 有關的。另外一面就是,跟我們的生活、這塊土地,比較有關的。」
「A 面第一首〈Intro (strange fruit)〉是講黑人民權,B 面第一首〈請問芳名〉是講白色恐怖,兩面開頭各自呼應到。」我說。
「這個我覺得有點碰巧,其實一開始都⋯⋯」
在正式走進錄音室前,這群詩人與樂手透過現場合作,找到很多可能性,進而理解有些詩其實蠻適合配上音樂的。甚至《爵士詩靈魂夜》裡頭某些詩,創作靈感就是爵士樂或傳奇爵士樂手。
鴻鴻所作的〈台北藍調〉,即結合〈Angel Eyes〉的歌詞意象,但他說:「也有一些是另外配的,或是根據那首詩發展去玩,像 John Zorn 那首。」
「唯一一個事先預測好的,應該就是我吹 Alto Saxophone,因為 John Zorn 是吹 Alto。」謝明諺接著說。
相較之下,致意位於台北公館、全台歷史最悠久的酒吧〈台北藍調〉,尚在爵士標準曲範圍內;美國薩克斯風手 John Zorn 在台北皇冠小劇場的即興實驗演出,啟發鴻鴻寫下的〈約翰佐恩・一九九五・台北即興〉,風格則是完全即興。但兩者還是有個共通點,那就是台北。
「一個這麼前衛的樂手,在台灣觀眾都還不知道前衛爵士是什麼的時候就衝進來,搞了一大場行為藝術,影響很多人。我認識一些朋友,他們當年都印象非常深刻。」鴻鴻形容那是台灣跟世界產生某種同時性,抑或是存在於相同時刻的時差。
台北爵士
那是 1995 年,台灣處在現代到當代的過渡期,體制尚未完全建構。不論是台北計程車騷亂,或是反文化的後工業藝術祭。整座城市被戒嚴長期壓抑的能量一次爆發。不過這些事件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只記得那年在民生社區新開的時時樂,吃到一支很貴的霜淇淋。
如鴻鴻所說,爵士樂是一個城市的音樂。第一次有「我好想聽爵士」的感受是在香港,節奏比台北快很多的地方。白天的車水馬龍讓人煩躁,夜晚突然產生聽爵士樂的念頭。但那可不是什麼一時興起的閒情逸致。反而像是口很渴,快給我水喝的生理需求。雖然還沒真正去過紐約,但香港就給我這種感受。
「兩位要怎麼形容什麼是台北的爵士啊?」我比較想知道這個。「這張專輯也算是台北的爵士吧?也在台北誕生。」
「其實老實講,我以前聽台灣歌手唱爵士。我都覺得有點怪怪的。好像那是種別人的東西,但是你模仿了某種腔調,給我一種 ABC 的感覺。」鴻鴻說。
直到四年多前,林理惠在她的新書發表會演唱爵士標準曲。鴻鴻才突然覺得,她的聲音跟爵士樂沒有很違和感,跟這個人好 match。「其實爵士樂到不同國家,都跟在地有個很強烈的結合嘛,譬如說日本的爵士啊,或者是北歐的爵士啊,或是法國的爵士啊,其實都非常不一樣。」
鴻鴻接著說。「那我就在想,欸,台灣的爵士就除了你去唱台灣民謠之外,跟當代有沒有可能有一種結合?因為當代的台北生活,有它自己的氛圍嘛。其實不只是這兩首,我希望整張專輯,也能夠表現當下在台北這個地方,大家在做爵士的一種狀態。」
「所以這些樂手都是台北爵士樂圈的樂手?」我問。其實我內心已有答案了,但不知為何還是刻意問。
「對啊。」謝明諺說。「其實這些詩跟音樂加起來,或是讀到詩的時候。我其實就有一些畫面或是場景浮出來。」
「畫面也是在台北嗎?還是不一定?」
「不一定是台北,但是跟城市是很相關的:像〈查特貝克的窗〉,我想像是在閣樓裡面寫詩,像 Lo-fi 少女那種感覺,就是老收音機在旁邊;〈聽戴女士歌唱〉 也是在城市裡面發生的事情。一男一女,有點像是在不同的⋯⋯可能高樓大廈的公寓窗戶前面。不見得看得見彼此,他們就是對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唱,或是唸這個詩。然後薩克斯風就是底下的車流、底下的人群、底下發生的事情。這三個東西是同時發生在這個時空、這個框框裡面(我在〈查特貝克的窗〉特地用效果器把自己的聲音過機器人的音效,反而讓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用了 vocoder 的男生聲音一樣,唱的時候也故意學 Chet Baker 平鋪直述的樣子,錄音的時候還讓錄音師鄭拔頭很大〔逃〕)。」
謝明諺說,畢竟台北其實沒有那麼繁忙。「所以回過來看,其實這張專輯的音樂,也並沒有真的有這些⋯⋯」
「沒有那麼緊張感。」
美麗的爵士女伶
在此先說抱歉,略過部分兩人談及製作的細節,例如該不該再請詩人念一次?什麼時候該停頓讓樂器獨奏等。
尾聲來聚焦一下,先前隱約有帶到的林理惠。她最早從女子創作團體火星熊出道。除了演唱爵士樂、出詩集,另一身份叫做冰島三郎,但要找冰島三郎得去音樂祭中黑狼黃大旺的場子,可以看見她比龐克暴女還暴的另一面。
「你那時候為何聽到理惠就覺得,欸,跟以前聽到一些模仿的聲音比較不一樣?」我問鴻鴻。
「其實我有跟明諺討論過這個問題。一方面就是說,她的聲音比較厚實、比較 dramatic。她本身能量很強,所以她一出來就會覺得,欸,那是她很自然的表達。不是去模仿別人的一個東西。她其實也沒有什麼口音。你就覺得這是一個蠻台灣的人,但就她在唱一個⋯⋯怎麼說呢?唱一個美國的東西,但中間沒有違和感,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說。
「我覺得她不怕。」謝明諺接著說。「就表演的時候她不怕。有些人可能會有一些偶包,像她有時候就會來一個 roarrrr,像路易斯阿姆斯壯那種聲音。但就一般來說,如果你要一個就是很⋯⋯非常可愛漂亮、穿個晚禮服的女伶,突然 roarrrr 這樣子,大概只有⋯⋯就我認識的爵士歌手裡面,大概只有她敢做這樣的事(力宏⋯⋯敢?)。」
「就是很像以前 Nina Simone,她不是上台的時候會罵?情緒一上來,不爽會幹譙,罵台下觀眾。有點像理惠一樣。」我說。
「當然她在飯店那些地方演出,不會做這種事情。因為她有再跨足到,像是音樂節、女巫店,這種比較 indie 的空間。她的可能性就是這麼寬。」
「可以再多稱讚她一點啊,還有哪些部分?」
「最美爵士女伶這樣⋯⋯」
「沒有,我說別首她的做法。」
「John Zorn 那首也是啊!她也是玩了很多效果器,她的表現也是,有蠻多她無厘頭的樣貌跑出來(我在 John Zorn 那首的每一段,都有墊一些聲音,有的是訊號聲,有的是太空人在不同星球所探測到的電磁信號轉錄成的聲音,我使用了火星跟木星,讓整體聽起來更詭譎)。」
除了在專輯裡延伸自〈Four Women〉的〈請問芳名〉。《爵士詩選》另收錄一篇林理惠的詩作〈我的配偶是爵士薩克斯風手謝明諺〉,呈現手法極具創意,內容提及她與謝明諺,這對生活在一起的配/怨偶,起居的大小事。
我接著問他們怎麼看待這首詩。
「喔那個,那個超有趣的。」謝明諺說。
「我覺得她就像明諺剛講的,她唱歌沒有偶包。我覺得她寫詩也沒有偶包。那首詩是一般詩人寫不出來的啊。那你說它是詩嗎?欸,你也可以說不是詩,它又是劇本,它又是散文。她找到一個很特別的形式,去講出一些很真實的東西。你可以看得出來,她本身很幽默,她非常會開自己玩笑。因為沒有偶包的關係,她什麼抐屎的東西都可以寫。所以很有趣啊,你看到就感覺到一種⋯⋯怎麼說?充分的自由。」
「就是爵士樂。」
「對。」鴻鴻說。「因為你其實讀詩、聽音樂都是在尋求一種自由嘛,一種超乎現實的表達。那讀理惠的詩,你不會去計較說,你這個技巧怎麼樣,你的文法怎麼樣。這些都不重要。你感受到她那種自由,把你帶到一個世界去的那種自由。」
除了在詩作中,林理惠也常在個人臉書寫跟謝明諺的生活。謝明諺有時會覺得怎麼這麼冒犯,把隱私的東西都寫出來,但他說:「另外一方面,就跟鴻鴻講的一樣,這個東西其實在太有創意,太超脫現實。她其實就是一個真正浪漫的文學家、藝術家、歌手這樣子(倘若要殘酷的直面愛情已死的婚姻,何不超脫現實,將自身放進無垠的幻想。不打怪!不 strong ! 不用一直跟謝明諺 together!!!)。」
前幾天的深夜,在趕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將提到林理惠的對話傳給林理惠本人。
「我在家還是要跪著擦地啊!」她竟回(他還叫我使用牙線的時候不可以張開嘴巴,因為會有口水流下來,你說荒不荒唐??!!!)。
採訪、撰稿/王信權
文字整理/張子勤
攝影/Tom P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