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4・吹專訪

【專訪】在靈異節目中尋根尋出了「迷信音樂」——Mong Tong

由落差草原 WWWW 洪御、Dope Purple 郡崎兩位吉他手組成的 Mong Tong,2020 年發行首張專輯《秘神》。宣傳照上兄弟倆雙眼蒙紅布,身穿古著店購入的無領襯衫,自嘲這身打扮像極了道士,不過倒也符合他們的音樂主軸「迷信」。

他們說,訪談結束要去玩藍多諾帝卡(Randonautica)。這是款能讓你在現實中冒險的應用程式,出發前,玩家必須先默想遇見什麼,接著超自然的力量會給你一組隨機坐標。藍多諾帝卡其實爭議不斷,很多玩家上網分享自己的恐怖經歷,最有名的是一群青少年在座標處發現裝著屍體的行李箱。

顯然這對兄弟膽子很大。許願希望找到錢後,洪御跟郡崎告別我們,騎著摩托車出發。沒多久他們傳來三張照片,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哈哈哈我們走到一個無法進去的山坡。」

看到這,你可能以為他們對神秘學、超自然現象深信無比?訪談之初,洪御卻睜大眼對我說:「你仔細看喔,你會把怎樣的東西稱作迷信?如果你會把一個東西叫迷信,代表你會不相信他對不對?」

「所以我們雖然做這樣東西,可其實從頭到尾,我們都不相信這件事。」

由落差草原 WWWW 吉他手洪御(左)、Dope Purple 吉他手郡崎(右)組成的 Mong Tong,2020 年發行首張專輯《秘神》。

彰化童年那又俗又尖的電子琴聲

洪氏兄弟活脫脫像漫畫人物,自成一格的世界觀,放在都市傳說偵探社或天才詐欺師之類的主題都無違和。步行時,兩人在後方吱吱喳喳,從惡趣音樂到哲學思辨,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題。

2017 年,郡崎跟隨哥哥的腳步搬來台北。彼時,寶藏巖的咖啡店尖蚪找他們和音速死馬(Sonic Deadhorse)去表演,那裡的空間擺不了鼓,兄弟思索在這個限制下,該如做一個偏搖滾的樂團演出,遂也摸出 Mong Tong 的雛形。

郡崎説,一開始他們參考同為兩人編制的破地獄,希望做帶東方氛圍的迷幻音樂:「有在做這類的大家路數不同,他們是像道教、喪禮的音樂,在想如果想做台灣一點的有沒有別的方向。那時候手邊有一個 Keyboard,爛爛的幾百塊而已,用這個當其中一個樂器彈,這個音色很像以前廟會、辦喪事的音樂,再想一下,其實那種音樂蠻迷幻,是另一種迷幻,不大像西方的迷幻搖滾。」

那種很俗、很死的電子琴聲,在路邊卡拉 ok 或是街頭藝人的伴奏帶仍可聞,但對他們來說,這能召喚他們的兒時回憶:被田包圍的彰化鄉間,阿公阿嬤開著收音機,流洩出的歌皆是這音色。印象中熱帶地區總愛吃辣,他們笑猜或許正因鄉下很熱,這種高頻、尖銳的聲音有股迷幻、清涼感,聽了能比較放鬆。

為了做 Mong Tong,他們開始研究電子琴配樂。那種風格常在早期台語老歌出現,且多為吉魯巴、勃魯斯、恰恰之類的舞曲,這也能解釋為什麼 Mong Tong 的作品多有那種古早味。

某一回,洪御正在做題為「70~80年代華語 Disoco」的 mixtape,他解釋在那個年代,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台灣等通稱華語區:「其實中文資料很少,我們的資料大多來自國外最大的黑膠網站 Discogs,有的東西在台灣因為戒嚴不能發,像高凌風第一張專輯,就會跑去馬來西亞、新加坡發。」

也是那時,他發現奧斯卡電子琴音樂在 1976 年發布的《台灣山地音樂》。洪御說,這張由作曲家楊道火編曲的專輯,是他目前找到最早做台灣相關題材的電子音樂。感嘆那時代的音樂資料多已散失,Mong Tong 翻奏了專輯的其中一首,並以〈山地音樂〉發表致敬。

汲取九零年代靈異節目養分

《秘神》其實是組團後最先完成的作品,但因行政流程遲遲未發布,這中間他們又出了不少單曲和 EP,並悄悄在作品中置入《秘神》的預告,如《日月史》將專輯設計成解謎盤,最終會解出「Mystery」及秘神的拼音。

迷幻音樂是如何變成「迷信」音樂?這和兄弟倆的成長過程脫不了關係。

八零年代,台灣出現一系列透過戲劇、談話或行腳,探討靈異、民俗或超自然現象的節目。此類節目於九零年代蔚為風潮,其中最有名的當數《玫瑰之夜》。1993 年,該節目推出靈異單元「鬼話連篇」,由主持人澎恰恰、曾慶瑜與來賓分享靈異故事,也搜羅觀眾寄來的靈異影像,掀起一波波收視高潮。之後,相關節目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全盛時期,共有超過十組靈異節目在電視上播送。

出生於九零年代,儘管因爸媽嚴格控管視聽,洪御跟郡崎不能說真正看過那些靈異節目,但他們依稀記得,放學在書攤看見一本記載各種怪奇現象,名為《世界之謎》的書;開設生物科技公司的姨丈,理當奉科學為圭臬,可他的書櫃卻擺了外星人、神秘學類書籍,並信奉密宗。

靈異熱成為洪氏兄弟記憶中的影子,而現在再回想,他們認為那其實和長大後聽迷幻搖滾很相似。迷幻搖滾的起源與用藥文化相關,而二、三十年前那些東西,也讓人不禁想問到底嗑了多少?就這樣,兩人將民間信仰、超自然、神秘學做為創作題材,用音樂打造出新幻界。

為了創作,兩人開始進行大量蒐集偽科學素材。洪御有個專門蒐集老書封面的 Instagram,起初只是為了方便歸檔資料,沒想到越來越多人追蹤。這些老書用 Google 難尋,他得在 Yahoo、露天鍵入特定詞彙,如:很奇妙、很神奇、謎、靈異。洪御笑說,做完後語言能力跟敏感度會上升:「會覺得這個詞已經老了。」

如同多數現代人把這些題材當休閒娛樂,他倆其實也不大信,但這些書就算內容多胡謅,封面插畫、排版其實都做得很用心,Mong Tong 的專輯封面也多從這些老書封面拼貼而來。

「你仔細看,」洪御說出他的招牌起始句,認真解釋:「你會發現他有一種藝術價值,比方說審美觀。好像沒有人曾經把這類的東西當作音樂,或做藝術處理。頂多是我做藝術的,我在當代辦展,辦一個關於台灣信仰的什麼東西,可是沒有人倒過來;我們直接以台灣信仰為出發,但我們要把台灣信仰直接做成藝術類型的東西。」

靈異節目的口白也成了他們的素材,郡崎説,那些看似深奧的歌,如〈Chakra〉,僅是寫完歌時,恰巧聽見眭澔平在談論脈輪,便隨性訂了主題。效仿前人為了誆人認真做工,他們把長長的內容拆剪,濃縮成歌裡的版本,聽起來煞有其事,其實根本不是回事,對兄弟倆這大概就是「超自然」的本質。

以取樣手法做搖滾樂

特地標示自己為「取樣」搖滾團,對 Mong Tong 來說,這是充滿可能的創作方式。他們熱愛的嘻哈樂團 Death Grips——號稱是美國最暴力、最瘋狂的組合之一——取樣的東西千奇百怪:洗手、警示嗶嗶聲,甚至連電視上打手槍的聲音都用上,這樣的直覺沒有特定理由,拼在一起卻耳目一新。

對於他們這種純演奏的樂團,透過取樣,能找到對拍以外的可能,也因此他們的音樂如同配樂,有豐沛的故事性。洪御說,他對取樣的知識多來自 Beatmaker Taipei,每個月裡面的 beatmaker 們會拿到一段分軌檔,從中取樣製成一分鐘的 beat。聚會時,這些片段會被串成一首歌,參與者彼此分享創作理念:「 去了以後有個感覺,他們是做電子樂或是嘻哈的音樂,但倒過來想,為什麼做搖滾就不能用取樣?」

如同 RGRY 會在歌裡放 beat tag,Mong Tong 也安排特定幾個聲響在不同歌裡出現,〈Di Fu〉〈雷電樂〉都可聽見一個雷聲音效,郡崎說,那其實是取自楓之谷中,神秘村螞蟻礦坑的配樂:「以前有在玩,帶來不少美好回憶。這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是記憶上喚起來,算是影響我蠻深的。」

就像噴了香水跑進森林

〈Di Fu〉收入在去年底發行的《台灣謎景》原聲帶,起因是郡崎做了一本同名小誌(zine),概念恰似都築響一的《珍日本紀行》,搜羅了台灣各個怪異景點。他向洪御提議,要不就為這本書做原聲帶吧。

小誌的催化劑意外是爸媽。從小到大,每回爸媽帶他們出去玩,都是去些號稱新秘境,實則千篇一律的觀光地,為了找樂子,郡崎便開始蒐集一些新景點。這幾年流行路上觀察學,他在 Facebook 建了本「台灣怪景點」相簿,意外迴響還不錯。某天他靈機一動:不如就認真整理成一本「反網美景點」手冊吧!儘管不大會拍照,手邊也只有手機,但他認為得自己去考證一趟才有意義,便跟女友騎車環島取材去。

《台灣謎景》目前出了上集,主題是廟宇。第一章主題是外觀特殊的廟,如鹿港貝殼廟;第二章是為了警世而建的十八層地獄;第三章則是肉身佛。郡崎説,書的後兩章題材蠻硬,做書那一兩個月其實壓力很大,而洪御為了剪《台灣謎景》的 MV,看了大量 B 級片,也每晚都做惡夢。

前陣子,他們在雙溪公園拍現場演奏影片,同樣穿著宣傳服,矇著紅布演奏。郡崎回家做了個夢,夢到他倆上節目,道士對他們說這樣矇眼不好,下節目後還教他們如何驅邪避凶。洪御問一些在跑北管的朋友如何看這個夢,他們說,做這類的東西,就像是噴了堆香水進入森林,一定會吸引到蜜蜂,重點不是你有沒有惡意 。一改對超自然現象的鐵齒,談到鬼神,洪御說:「雖然我沒有到超信,但我也沒有超不信。」

尋根獲日本迷幻廠牌親睞

《秘神》封面下方擺了一排小人物,那其實是專輯的感謝名單,此外,封面上還有個小彩蛋,知曉「Q3NNY」陰謀論的樂迷可能猜得出來。他們說,偶而真會碰到信這些的粉絲,「有人會號稱他們受到 CIA 腦控設計,真的有粉絲叫我跟他一起去調查。」他們再度重申,自己僅是把超自然、陰謀論、神秘學拿來做藝術題材,希望大家看看就好,太相信就不好了。

儘管在家鄉未受到太多關注,身屬日本迷幻廠牌 Guruguru Brain 旗下的 Mong Tong 在網上早有不少外文報導。對西方媒體而言,他們的音樂雖不是傳統的迷幻音樂,卻帶強烈的東方感,很是迷人;在日媒來看,這類題材本就對日本人的味,媒體多好奇台灣文化如何影響他們的音樂。有趣的是,中文樂評反應兩極,討厭多因認為這他們的迷幻搖滾不夠正宗,而這恰好是西方媒體喜歡的原因。

Mong Tong 音樂之所以有趣,在於能包容多種解釋,一如他們的名字。兩人說,緬甸有個城市就叫 Mong Tong,你也能試試用粵語發音;中文團名除了夢東,夢童、猛東或萌童,聽眾認為是什麼,Mong Tong 就是什麼。

但對於洪御跟郡崎,Mong Tong 存在的重要意義是尋根。不論是電子琴音樂、靈異節目、電玩遊戲的聲響,他們回溯源頭,讓深刻的記憶找到安放之處:「我們從小到大玩了蠻多團,其他團像是對外探索未知的事情,比如說沒玩過團、想試試看玩個金屬團⋯⋯可是我一直覺得 Mong Tong 比較像是對內挖掘自己原本有的東西,用我們已經有的能力,做點不一樣的事。」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