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1・吹專訪

【吹專訪】無所畏懼的歌后——魏如萱:拿獎後你們可以大聲說,我喜歡的是魏如萱!

2020 年,魏如萱(娃娃)獲得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歌手獎,在台上哭皺了臉,也解開擦身獎座數次的情意結。金曲之後沒魔咒,新專輯《Have A Nice Day》仍盡情歌唱,甚至更放膽了。她說,這次錄音過程感到更自在,不再擔心自己會不會唱得太多太怪,「我甚至覺得我豁出去了,我不管了。因為我拿獎所以我不用再害怕別人質疑我,唱歌會是這個咬字。我唱〈變形金剛〉跟唱〈美人〉的時候,是很無所畏懼的!

鏡頭的另一端是坐在好多音樂辦公室的魏如萱。前幾年有幸與她一起擔任音樂獎的評審,恰好也是這樣對坐的相對位置。即使是那樣嚴肅的場合,她的笑聲仍能感染在場所有人,歌唱似乎只是自然延伸她說話的豐富表情。有人覺得她瘋,我倒覺得她真。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是訪問過程中,最常代替句號的標點。

她的存在讓人相信,文藝未必等同憂鬱,快樂到滑稽也沒有不對。

2021 年,魏如萱順著下半年的小巨蛋演出檔期,計畫推出得獎後的新專輯《Have A Nice Day》。由韓立康編曲,同名標題曲細數一周的心情好歹,歌詞妙用「看」諧音「幹」,可說是繼林宥嘉〈少女〉後又一融入 lo-fi 元素的華語流行代表作。

「一開始在專輯定調的時候,我就跟我的製作人講說,我這次因為去年得了金曲獎,所以我要簡單,我要輕鬆,謝謝!」魏如萱說:「我希望可以很 lo-fi,很簡單的樣子,所以大家聽到〈Have A Nice Day〉,對,我本來希望專輯所有的歌都是這樣,結果大家就把事情搞複雜了!我就去找裘德,裘德寫了一首這麼難的歌,呵呵呵呵呵。」

封面插畫/Dot SRT 蔡尚儒

為母則強但沒想過要強成這樣

網路勵志作家把「如果能簡單,誰想要複雜」當作箴言,偏偏命運從不讓它實現。《Have A Nice Day》一如魏如萱過去的專輯,整體成果依然是雅致的情感小品,配搭戲劇化的曲目;多語歌詞及招牌疊字沒少,廣邀裘德、鮮于貞娥、影子計畫合唱或饒唱,反倒讓難度加倍。

或許在作曲人心中,魏如萱就是能駕馭特級音域的歌后吧?一首〈四月是適合說謊的日子〉19 度,一首〈賣花的人〉21 度,旋律高低起伏更勝以往,偏偏都是她自己邀來的歌無法推諉。「以前建騏寫給我的歌,最難的就是 17 度,〈暗室之後〉我覺得已經夠了,好了,不要再這麼難了。我這張專輯想要簡單,結果最難的都在這,傻眼!」

回想錄製《藏著並不等於遺忘》時初為人母,她得配合兒子路易的作息,與製作人重新調整工作模式。兩年過去,路易稍長,製作《Have A Nice Day》時總算有空閒介入幕後更多。先行的〈Have A Nice Day〉、〈奶奶〉逗趣溫暖,後半新歌撒開來唱,據說嚇到了某些,因為〈竊笑〉、〈彼個所在〉等柔和小品纔入坑的新聽眾。

〈美人〉跌宕,〈變形金剛〉衝撞,錄唱心境卻不遲疑慌忙。後者找葛大為寫詞,面對孩子的題目她已遠離〈恐慌症〉的驚惶,當對方問說「你(歌詞)要暗的還是亮的」,她不假思索回:「亮的,謝謝!」

但她收到歌詞後仍哭了。「為母則強/但沒想過要強成這樣」,是阿,她沒有想過現在會變成這樣。「每次出門我都會拿一顆扭蛋給他當玩具,可是我覺得我才是真正的變形金剛吧?」魏如萱說,現代社會對媽媽的角色往往有既定的要求、質疑與究責,甚至常常要接收同為女性、親友的各種意見,有的善意,有的尖銳,然而心理再煩,只要是為了孩子,她也願意撐住整個世界。

「在生孩子前不會遇到這些,所以當下也不知道怎麼面對。我還是一句老話,客氣客氣聽聽就好了,不過媽媽通常都很認真,因為那關乎到小孩子。『我會不會真的不好阿?』真的會懷疑自己耶,所以媽媽很強大是你沒辦法沒有感覺,總是要消化一下。我想告訴媽媽們,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那些話就放在一邊,不要往心裡去。有一些當然是好的經驗談,但是孩子是妳生的,妳有自己的直覺,要相信自己。

先是一個人,然後成為女人;先是女人,然後成為母親。社會讓媽媽成為一種強制冠名的頭銜,當妳生育之後往往便會是「誰誰誰的媽媽」。事實上,她在上一張專輯宣傳期常被問及孩子的事,初期仍不免焦慮:「大家會覺得妳已經是一個媽媽啦,妳就是媽媽。但你知道對於一個以前記者都不會問這些事的歌手,我就覺得那是我很隱私的事。我生了小孩但我不一定要說這些事情呀?你們可以把我當成一個歌手嗎?但沒辦法,妳就是生了一個孩子。」

美好的事物都擁有重量

《Have A Nice Day》的專輯封面,是魏如萱頭戴一大籃花。設計師藉此隱喻「美好的事物都擁有重量」,正中下懷。畢竟孩子的可愛往往基於媽媽失序的照顧作息,旁人對母愛的關心有時是未審先判的軟包裝。這一切,就像孕後消不去的體重負荷在腰腿上,只能邊活邊扛。

「每個女生都希望自己是美的,是漂亮的。但我的體重在生完小孩之後很難動,只有零點幾的變化,對我來講很沮喪。為什麼我的身體變成這樣子了?我也好想變漂亮,像那些苗條的女明星一樣,但我不覺得我不美阿。」魏如萱說,大眾審美尺度是胖與瘦,既然不能不被比較,她乾脆自嘲「我是美人,但我美不過別人」然後唱成歌。

「美人美人/美不過別人/格式不合標準/可是依然迷人」--〈美人〉

美好的事物都擁有重量。與韓國歌手鮮于貞娥合作的〈賣花的人〉,寫台灣平面車流間常見的玉蘭花小販。他們以花香交易,換得沉重的零錢在身上搖晃「叮滴鈴叮/叮滴鈴叮」。

魏如萱向我形容,自己與鮮于貞娥兩人後段和聲穿插,交疊中文、韓文、英文使用的音景,宛如在車陣裡與賣玉蘭花的人相遇。可回憶促動她創作的那次計程車經驗,氣氛不算美好:「你知道有些司機大哥是會生氣的,不希望路上有這些人,因為會影響到交通。但我看到的時候幾乎都會買。那天是有一個男生,他打開車窗後說『我不要賣了啦,我不要賣了啦』。聽起來沒有邏輯,但從那一句我才開始想,他怎麼了?」

她回望對方的目光,揣想起這份職業的過去與未來,並發現,在車流裡工作的他們,往往得靠「眼神」討生活——透過眼神確認車主會不會搖下車窗,透過眼神確認車主會不會消費——他們最常要面對的,或許是視線的迴避與忽視。「有一次我多愁善感到在車上哭了,覺得天呀好想哭,雖然都是我的想像,人家正大光明工作我哭什麼。」

魏如萱溫柔地說,在馬路上賣玉蘭花其實遊走在法律邊緣,如果被撞傷也無法向警方申訴,「所以我歌詞就寫說你是不滅的花火,而這首歌的英文是 Aroma(芳香)。他到哪裡都香香的。」

澀谷系,輕輕唱

《Have A Nice Day》由魏如萱長年合作的陳建騏、黃少雍、韓立康擔任共同製作人。風格保留流行元素之餘,許多乍聽跳躍的風險實踐,其實都有舊作脈絡可循。譬如〈大賞〉的爵士編曲,可呼應自然捲時期的〈老處女〉、〈孤獨的芭比〉,個人作〈問號〉、〈歪〉、〈兒歌〉,以及去年參加爵士音樂節演出等,映照她一路以來都未離這熟齡曲風太遙遠。

〈沒事不哭〉作澀谷系編曲,也對應得了第二張專輯的〈外星人愛我〉。魏如萱表示,九零年代日本紅極一時的澀谷系音樂如:小山田圭吾、PIZZICATO FIVE 等,皆是自己的青春啟蒙。曾唱過櫻桃小丸子主題曲的 Kahimi Karie,則打開她對流行音樂唱腔的想像:「我太喜歡 Kahimi Karie,她唱歌的方式對我來講很衝擊。因為以前的華語歌,可能要大聲唱、要飆高音、要轉音,很美式的唱法,那個才叫做流行。但是當我聽到澀谷系音樂時,我發現原來音樂可以這麼輕鬆,我要說的不是只有苦情或愛情。我可以把一件事情講得很陽光,就像一年四季穿短褲,戴著帽子去海邊的感覺。誰說唱歌一定要轉音,我輕輕唱也可以很吸引人阿。」

〈沒事不哭〉由黃少雍編曲。職涯第一次挑戰作澀谷系,擅長電子音樂的他上網搜羅國外職業樂手,線上付費錄音,再把收到的音軌當取樣,一一剪貼完成。「架構做完就想說算了,直接找南美洲的吉他手彈 bossa nova,好像比較道地一點。後來還有找義大利的貝斯手、烏克蘭的鋼琴手、南非的吹長笛,最後還有台灣的阿雞彈手風琴!」黃少雍自我歸納,日本澀谷系的風格是「電子感混合 bossa nova、爵士、搖滾、disco,聽起來快樂有趣」,恰好他和建騏的廠牌、錄音室皆設在台北古亭,乾脆暱稱自己做的是「古亭系」!

源自 Kahimi Karie,魏如萱細膩的口氣式唱法,在早期的現場舞台狀態並不容易收音,這曾讓她困擾過:「我的聲音其實之前非常小,一直遇到一個困難,就是鼓手或吉他手的音箱靠太近,我的聲音就會被吃掉。以前每次 sound check 的時候自己也很煩惱,為什麼聲音就是出不去,於是會把鼓手擋起來、吉他手音箱拿遠一點,蠻難調整的。」

多年來,她與陳建騏透過耳機監聽、麥克風的挑選,以及手持麥克風的距離等技術問題,慢慢改善力道,終成風格。能夠有所堅持,恰是因為她曾作為聽眾,感受過那樣的音樂性:「我以前小時候看過 Kahimi Karie 現場,哇賽,feed 到不行!你會一直聽到『咿——咿——』,好可愛唷!因為她聲音真的太小了,但對我一個聽眾來講可以呀,那個一點點的『咿——』我可以接受。」

陳建騏提到,娃娃錄音使用的 Brauner 麥克風異常靈敏,錄過那麼多女歌手就只有她最適合用。因為產生的波形很獨特,帶有滿滿的空氣感,無法單純用肉眼辨識剪輯,後製時相當依靠聽覺,卻能捕捉她的細膩口氣,黃少雍補充:「像〈沒事不哭〉這首歌的 vocal 完全沒有 tune,因為這首歌調完她感覺不對。」

好想大聲說我喜歡的是魏如萱!

魏如萱在電台擔任 DJ 十多年,不僅累積豐富的曲庫量,也成為她當媽媽後結識合作音樂人的常態管道。鮮于貞娥、影子計畫皆如是,據 DJ 小樹在《感官一條通》的訪問,她甚至曾想找李榮浩、竇靖童合作。

她說,自己在電台當 DJ 久了,常常嘴巴在說話,眼神卻飄移讀著螢幕上的秒數及訪題,習慣後,台上台下表情經常不自覺地神遊,有時因此被當怪人,好像也不能怪別人,乾脆就繼續做自己,年復一年,終從「小眾」唱成「大賞」。如今她希望這個獎,能實現她買房子給奶奶住的願望,也能讓歌迷與自己都更有自信:「以前大家被問說喜歡哪個歌手,都會有點羞於講出『我喜歡的是魏如萱』,會很小聲。『你喜歡誰阿?魏如萱?蛤,她好奇怪,她是個 DJ 吧?』這種的。我都說我想為了他們拿獎,他們就可以大聲的跟別人說,我喜歡的是魏如萱!」

回溯過去十三年,魏如萱的音樂路上最不離不棄的就屬製作人陳建騏,以及她的樂手團隊 Lovely Baby。儘管創團貝斯手黃少雍中途離團,但在音樂製作上仍頻繁參與。陳建騏提到,Lovely Baby 和娃娃合作的第一張專輯是《優雅的刺蝟》(2010),雖然獎項零入圍,但他們至今都很喜歡那張的歌。彼時,他們所有人都是流行音樂工業初生無畏的新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十年後的《Have A Nice Day》便有返回第一張的製作狀態,沒有設限與負擔。

〈很小很小〉是專輯裡最晚完成的歌,和上一張的〈彼個所在〉一樣都在最後關頭被逼出來。為了寫詞,她找陳建騏聊天,從自覺離愛情好遠、對朋友的愛情困擾不理解,慢慢慢慢,體會感情裡很小的事往往能置人於死地。她本來還想自己寫曲,但育兒時間太碎無法靜下心來,「我就叫建騏幫我寫,好像他是幫女兒寫暑假作業的爸爸。可即使是建騏把曲寫完了,他還是說,不然我們專輯可不可以九首歌就好?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們都還是有這種時刻!」

魏如萱用家庭關係來形容自己與 Lovely Baby 再貼切不過,他們對待彼此的默契與寬愛,為音樂製作帶來有機的交流:「作這張專輯期間,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懶散不耐煩,把我所有的不悅不耐都給製作人看,因為他們都不會對我怎麼樣,他們都很接受我無理取鬧的樣子。」

如果魏如萱的歌聲是她說話表情的延伸,那麼專輯就是她和 Lovely Baby 的冒險日記:「大家能在一起工作這麼久,講緣分好像很老派,但不是緣分也不會遇見呀。就像很多樂團,有些可以很久,有些沒辦法很久,既然能有這麼多年的合作,表示我們真的很聊得來。他們在我心中都有一個樣子,為什麼叫 Lovely Baby?我們就真的像長不大一樣,都已經老了都還像十年前一樣。

或許正是在 Lovely Baby 這個長不大的家裡,魏如萱才可以盡情變身,既是任性的娃娃,也是征服舞台的歌后;既是路易的媽媽,也是調頻電台裡的 OH 夜 DJ。然後然後,持續帶給流行樂壇與我們驚喜動聽的歌。

專訪番外篇:Lovely Baby 走過十三年的默契源於…

關於 Lovely Baby 為何能共事那麼久這題,認識他們的人應該都不會太視作一個問題。吉他手韓立康和我說,《Have A Nice Day》三位製作人如他、建騏、小雍(黃少雍)都是工作狂,音樂創作貼緊生活的全部,彼此也自然地糾再一塊兒,形成家人的情感關係。加上娃娃的個性很好,只要熟了就會全然接受你的樣子。

韓立康:「娃娃其實跟我說過,小雍人很怪。但她會接受他的怪。娃娃最常說的話就是,這音樂好怪但我好喜歡。在一個團隊裡她很能看見別人的好,接納每一個有才華的人。然後建騏就是,一直發工作給我們(笑)。」

黃少雍:「我補充娃娃後來有說過,她為什麼接納我。就是有一次我說,阿雞(鍵盤手)的頭髮好像嬰兒一樣,她就接納我,超廢(笑)。反正 Lovely Baby 的起源就是,娃娃買了四件 Lovely Baby 的外套給我們,後來我們都沒有再穿,還發霉了,不曉得什麼材質。我覺得說我們是一家人好像有點噁爛,但是真的有點像一家人同時在做一個工作的感覺。你想要工作做好,也希望大家幸福感更多一點;就做其他的偏把工作做好,做娃娃專輯就好像要有點幸福的樣子。」

陳建騏:「我跟我家人的關係,就有點像我現在跟 Lovely Baby 的關係。我家人都在高雄,我一年只固定回家一次過年,可是你知道那個連繫跟羈絆還是在的。剛剛講家人可能會有點噁爛是因為,家人好像要每天要住在一起生活,打電話講早安晚安我回來了,但我們從來都不是這樣子。即使娃娃以前住在我家樓下,我也不會每天看到她,可是你會知道她永遠都在那邊,音樂上需要幫的時候,牡羊座要慶生的時候(Lovely Baby 很多牡羊座成員),即使沒約成,但關心都在。」

韓立康:「因為入行就是從這入行,但做別的案子後會發現,這邊做音樂的方式比較特別,很喜歡這邊的特別。建騏是溫和有禮的老師,娃娃雖然也年紀不小,但還會像小朋友一樣鬧情緒。製作人跟藝人的關係,和別人都不一樣。」

封面插畫/Dot SRT 蔡尚儒;圖片提供/好多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