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5・吹專訪

【吹專訪】風籟坊談《Demo丙》:我們只是用時間反覆確定,就是要這麼做。

大塊而溫暖的電吉他破音,彷彿從六零年代繼承而來的九零年代搖滾洪荒,在另一個三十年後的當代現形。自 2007 年走來,風籟坊帶有不合時宜的氣息;好比反方向吹的季風,屢屢吹亂我想問的問題。

貝斯手戴子細聲細語,像不容驚動的鹿。吉他手 Chris(林已翔)雙眼有神、思維跳躍如兔。桌子對角,現任鼓手阿貴沉默微笑、若有所思。當著三位的面提風籟坊對台語搖滾的影響,他們淡然回答厲害的台語搖滾先行者另有其人;形容去年底釋出的〈海〉誠懇動人,寫歌的 Chris 則低頭不語⋯⋯

「不要誇獎他他會害羞。」戴子說。
「那要批評他嗎?」我開玩笑回。
「不要批評他,就樸實地帶過就好。」戴子還我另一個微笑。

三月午後坐在南港咖啡廳的陽光裡,時間慢慢走不留神已是陰天傍晚。

風籟坊樂團(由左至右):主唱吉他手 Chris、貝斯手戴子、鼓手阿貴。

可能再早兩年我會說不行

風籟坊曾以《Demo 甲》、《Demo 乙》兩張 EP,影響拍謝少年、淺堤等,當代樂團對台語另類搖滾聲響、海島愁緒書寫的想像。淺堤早期 EP 名為《Demo.1》,許是相關致敬。

在《Demo 甲》裡,〈撕裂〉壓抑爆裂地呈現刑場與槍響,〈林家事誌〉則譜寫獨立樂團少有的「故事歌」,追溯東海岸成長的 Chris 家族史——那段「林家」從宜蘭遷至花蓮的「古早代誌」,被他們混合成風雅的台語歌謠。

2013 年休團五年後,風籟坊在 2018 年底於簡單生活節正式回歸舞台,傳說中的首張專輯《Demo 丙》也在 2021 年初完成問世。

說來《Demo 丙》的身世頗為坎坷,第一次錄音製作在 2010 至 2013 年間,製作人老王(王昱辰)的 Rooftop Audio 進行到半途,因樂團成員人生規劃而暫緩,樂團復出後又於 2019 年二次開工。

團員回憶,從 2012 年開始,樂團僅剩零星活動,也慢慢習慣緩下來的各自生活。Chris 在日商公司做廣告,案主包括剛進台灣的 UNIQLO;戴子則忙於 Earwax 演唱會主辦,接洽無數一線的歐美樂團來台演出,也是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演出)一個接一個,每次來都 6 個團,一年接 18 個團,就有點失去希望⋯⋯後來就覺得重新做人不要這麼累。」

但願可以「重新做人不要那麼累」的戴子。

《Demo 丙》錄音錄到一半,鼓手離團,樂團也進入休眠狀態。在高雄的戴子以爬山自癒期間,Chris 返回鄰近海港的花蓮市區跟父親學雕塑,日後把創作力轉移至畫畫。都聽音樂,但與場景漸行漸遠,直到 2018 年春,Chris 覺得「時機好像對了」,便傳訊息給戴子和前任鼓手泰元,想把《Demo 丙》作完。

「可能再早兩年我會說不行,因為那時心還在山上,還沒有要下山。」重聽以前的工作帶,戴子覺得未隨潮流演進的搖滾最對味,儘管台灣多了很多年輕樂團,很多台語歌,「但是我就覺得,以前我們做出來的聲音,回去聽還是那個樣子,就覺得滿安心的。如果還要繼續這樣,我就沒什麼問題。」

現在還有什麼練團室?

跳出去又折回,團員已年近四十,復出後第一次練團,卻像少時剛開始組團樣,得到處問年輕人「現在還有什麼練團室」。戴子笑說時代變了,以前認識的小團也都變成大團了:「要看他們表演變得好辛苦,拍謝少年紅了,傷心欲絕人也好多⋯⋯」

中年搖滾習慣了練團會累,習慣,先放掉一些彈不起來的歌。溝通卻仍舊是十幾年前的簡簡單單,沒有複雜樂理,常言「你那個蹭蹭蹭太早出來」的狀聲詞與比手畫腳。

這段過程看來傻拙沒效率,卻讓他們更能專注於找回十年前想做的聲音。Chris 說:「最神奇的是當一顆效果器找回來、修好、弄回來的時候,忘記的東西自然會回來。」

《Demo 丙》

決定要復出後,很久沒碰琴的戴子在高雄家裡翻找貝斯,並從不同箱子裡取回效果器,卻腦袋空空不知該怎麼接合它們,於是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記憶拼圖。身為器材宅的 Chris 上網查資料、到羅東五金行買八O年代的老料,從電容、電源線、導線開始,慢慢把拆一半、修一半的效果器弄齊、更新。

從憑空回想到操演樂器發出「對的」聲音,手指神經才緩緩地跟上。2018 年的簡單生活節捎來邀演訊息,也即時推了他們一把。戴子回憶,當天竟有追了十年風籟坊的樂迷到場監督:「我們(復出)第一場在簡單生活節,來了幾個人說:『你們知道我幾歲了嗎?』『你剛剛是不是彈錯?』⋯⋯很嚴格!」

很久沒有人來錄吉他破音了

台灣獨立搖滾風格,在這十年已從過往類比實幹的三件式樂器,進到充滿數位、合成器聲響的風潮裡。跳舞龐克厭世 City Pop 嘻哈 R&B⋯⋯對這個虛實難辨的世界,彷彿只是一則則限時動態熱門標籤。

《Demo 丙》帶有民謠氣質的緩飆(slowcore)、另類搖滾(alternative rock)的混音空間感,彷彿另一個時空的產物。究其出生背景並非復古,只是一顆被遺忘多時的時光膠囊在今日打開。

「我們的製作人老王在重新聽的時候說,現在再聽起來有一個溫暖的空間感,acoustic 的感覺。他說現在的團做的東西都比較前面,跟那時候有空間感的感覺很不一樣。」Chris 歪頭笑說:「不過他也會說:『我當初怎麼做的我也忘記了!你一時之間叫我要用這個我可能要想一下。』」

二度製作《Demo 丙》,錄音室已從 Rooftop Audio 改名為 Morisound。面對舊音檔的青春莽撞,團員與老王在不更動結構的前提下,增添木吉他、合音、合成器、鍵盤等裝飾。

2020 年底,風籟坊釋出了一首新歌〈海〉。Chris 說錄音的時候,老王直呼「很久沒有人來這裏錄吉他破音了」。

他記得,寫〈海〉的那天是星期六,他到鼓手阿貴在華西街的家彈彈唱唱,心繫東海岸想完成一首,在詞曲結構上「直球對決」的作品。那句「海底有吃人的黑暗/亦有美麗的眠夢」於我聽來,彷彿是在描述玩團人生的潮起潮落。

風籟坊復出後,泰元因病退團,身為 Chris 的大學學長、前輕鬆玩樂團鼓手阿貴便替補加入。

同樣歷經九O年代美國 grunge、alternatvie rock 音樂啟蒙,也與 Chris 多年相識,阿貴清楚知道對方所追求的音色是什麼。他與 Chris 曾組團 Diamond Vehicle,也非常喜歡 Chris 在 2020 年發行的海涅詩歌專輯《所有的眼睛都給你》,並搭擋做他的個人專輯巡演。

「(九O年代)就是我們人生的起點,我們熟悉的世界就長那樣。」Chris 說,當時做個人專輯像是一種提醒,提醒自己還要做音樂,儘管有那麼多事情要克服,衝動錄完以後也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而這股衝動這樣不顧外界變動的使命感,也讓《Demo 丙》專注成形:「我們只是用了時間,反覆地去看它,結果只是更加確定,我們就是要這麼做。」

阿貴與 Chris。

一直被記得,滿感人的

2018 年簡單生活節演出後,樂團曾發下豪語要把《Demo 丙》做成黑膠,沒想到過程卻超乎想像地艱難,包含資金、設計、聲音想像及疫情等變動因素影響(他們本來要去捷克看壓片現場),到最後梭哈公部門補助做了兩次才成。戴子總計與合作窗口信件來回,共三百多封:「因為我們選擇了很古老的錄音方式,所以選了比較古老的後製、比較古老的壓片廠跟刻盤師。一切都很古老,所以它聽起來會跟我們現在習慣的聲音很不一樣。」

《Demo 丙》最終混音包含古典、現代兩個版本,也對應出版「透明膠」與「牛奶白」兩款實體黑膠。4 月 24 日,他們也預計舉辦成團以來第一次專場,不僅找拍謝少年的「海口味有限公司」主辦,也邀了許多玩團好友合作,譬如已公布的嘉賓老王,樂團編制也有所擴張。

為了配合緊湊的練團時數,戴子特別「下山」兩個月。在這個短期限動如記憶黑洞的時代,她對於樂團仍有人注意特別感恩:「這次我們再復出,有被記得,其實很開心⋯⋯我們以前也不是特別紅的團,一直被記得,滿感人的。」

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個,促成復出之心的魔幻時刻:「我這段沒有在玩音樂的時間,就真的都沒有彈琴。我也不會特別去懷念玩團的時光,我覺得那時候沒有它也沒關係。那時候我一直在爬山,iPod 沒有壞掉就會帶身上。然後裡面就有我們《甲》跟《乙》的歌,有一次聽到〈林家事誌〉的前奏就『嘿,這什麼這麼耳熟?』,同伴就說『是你們的歌啊!』」

3 月 28 日大港開唱,風籟坊被安排在室內海龍王舞台登場。台上除了樂團三人,還找來 Easy Shen 擔任鍵盤手、Valley Hi! 李展旭與淺堤紅茶兩位吉他手合作——一把、二把、三把吉他在壓軸新歌〈歹吉他〉間飆速競合, 依稀聽得見 Chris 的歌詞以「我有一把壞掉的吉他」自擬⋯⋯當下,我想起了他們訪問時提到,慢慢接合器材、找回手感的過往,也想像了未來,風籟坊的演出皆如此壯闊,勇猛地發出聲音,不再迷惘。

攝影/彭婷羚 P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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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