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3・吹專訪

【吹專訪】李友廷談《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韓立康堅持破格編曲,不惜向MV導演跪。

發片記者會的背板是李友廷的專輯封面照,照片中等身的他眼神迷惘、望向遠方,與站在背板前的本人形成對比。這位眉清目秀的歌手在台上和主持人有說有笑,對著或許只在乎花邊新聞的各方媒體介紹作品與自己。

李友廷說,他原本只想湊出十首歌發一發,後來因為參與許哲珮的《失物之城》錄音,體悟到擁有完整概念的專輯之難得,於是下定決心把一半的歌重編重寫,試圖扣住「認同感」的核心主題完成《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

「認同感」說來輕描淡寫,卻是所有創作者心裡都曾試圖跨越的阻礙。畢竟自己無法認同的情感很難唱出口,別人的不認同也會撼動自己的決定。歷史上有太多扛不住的創作心靈因此凋零,幸運的是李友廷並沒有敗給這些年的挫折與疑惑。

直覺尋找製作人,實幹精神讓米奇林佩服

去年我們第一次訪問李友廷時,他甫因為《聲林之王》比賽「翻身」,從被唱片公司冷藏的藝人變成廣獲矚目的歌手。市場現實讓他在今年的首張專輯,有了更豐沛的資源可以投注;幕後團隊不僅邀請經驗豐富的製作人陳建騏協助監製,每首歌的單曲製作人也是一時之選,包括:韓立康、李權哲、許哲珮、米奇林⋯⋯等,成色相當豐富。

他說,這些歌曲和製作人之間都是很直覺的搭配,和不同製作人合作,讓他發現做音樂的方法有百百種。從工作細節便能發現不同音樂人的性格。譬如:李權哲性情很 free,拍子喜歡 laid back,不修飾得太整齊;相較之下,王希文就十分嚴謹,回收的每條資訊和交件時間都寫的清清楚楚。也因此,性格南轅北轍的兩人在〈山西刀削麵〉協力編曲時,對居中協調的李友廷就充滿挑戰性。

還好,關於音樂的事情只要目標清楚,李友廷就算爬著也會把成果做出來。彈吉他的他自承不太會彈鍵盤,所以用電腦 key MIDI Note 時,都是用滑鼠慢慢地把音符點出來;直到最近才改方法,先亂彈一陣後,再把一個一個音拉正:「就很『魯』,但做音樂就是這個樣子,總之就是想辦法把音樂做出來就對了!」

李友廷的「實幹精神」讓製作人米奇林相當佩服。非音樂科班出身的兩人和鋼琴手許郁瑛討論〈都好〉的編曲時,曾遇到樂理溝通的阻礙。雖然有更便利的解決方法,但李友廷寧願在家花將近十個小時,把許郁瑛的即興音符一句句剪貼成他所需要的,再請對方到錄音室完整彈出來。他說,米奇林得知後驚訝道,現在幾乎沒有歌手會這樣苦力地做音樂了。

韓立康對編曲堅持,寧向 MV 導演跪

以實幹精神做音樂,李友廷在製作時往往也會考量市場接受度。譬如專輯標題曲〈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是他在寫《誰是被害者》插曲時偶然寫出的歌。當下他挺困惑,這樣的和弦進行與執著的情緒,如果拿到娛樂節目舞台上演唱,會不會挺尷尬?在為〈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編曲時,他便曾因此與單曲製作人韓立康進行一番角力。

〈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的錄音過程是他最愛的故事——表訂於今年五月拍攝 MV,〈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在三月製作初期便參考東京事變的音樂,希望能兼顧搖滾動能與流行動聽度。然而韓立康交回來的第一版破格編曲與電吉他間奏,讓他聽得很不習慣:「我想說雖然很酷,但這樣太吵會不會沒有辦法聽第二次?」

歷經數次刪改又加回來,李友廷為了讓對方死心,就把較編曲保守版交給 MV 導演拍攝,沒想到七月錄音前,韓立康又把破格版丟回來:「我說,『MV 都拍完了,不能再改了吧?』他就說,『導演是誰?我可以去跟他跪!』」(編按:〈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MV 導演為殷振豪。)

或許是因為韓立康的堅持,他隔了一段時間再重聽兩個版本,忽然覺得自己堅守的編曲好無聊,最後決定只拿掉那段電吉他間奏就好,沒想到,「後來這首歌在十月錄鼓的時候,間奏又跑出來。他說『先錄起來,搞不好之後會用到。』我說『不會,這不會用到!』」

直到訪問前幾天,李友廷和混音師拿分軌檔才知道,韓立康與樂手們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仍花了三小時把間奏錄起來備用,對這首歌的熱愛表露無遺。他不禁苦笑回憶,自己也有一段被韓立康找去錄的木吉他沒用到:「這首歌速度非常快,表定速度 84.5(bpm),但其實是 double 的,大概 170。所以我要刷 170 的刷扣,凌晨十一點錄到兩點,一直刷一直刷,手痠到整隻變成綠色的,因為吉他弦都鏽掉了。結果竟然都沒有用,哈哈哈。」

和弦進行藏密碼,將「性別議題」入歌

李友廷對歌曲的和弦進行有其敏銳度,廣電系背景也讓他著迷於「符碼彩蛋」。

《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便有幾段關於和弦的密碼——乍聽小品的對唱情歌〈想和你一起〉,描述情侶關係間,從吵架到和好的迴圈,因此調性也從 C 調轉 Am、轉 G⋯⋯轉了七八個調子後又回到 C 調:「當初為了要滿足這個設計,導致它 vocal 的音域很難唱,但最後總算是心滿意足了。」

〈你醜得像是髒話〉的副歌旋律很早寫出來,因為和弦走向(4-5-3-6)和〈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有點像,本來沒有考慮放。後來他想到,這個和弦聽感頗像詩人陳繁齊,於是邀請他來共同作詞:「可能他的文字比較有六和弦、九和弦的那種感覺。」

第一次正式邀人合寫歌詞,呼應認同感的主題,他希望能把性別議題也放進來,陳繁齊於是給了他「你醜得像是髒話」這句關鍵的起頭。李友廷記得,2018 年底「同志婚姻合法化」公投結束後,自有的大學同學便因此輕生。作為音樂人,現在的自己或許有能力替他說說話了。

寫歌時,李友廷想像的畫面是一群男同志在 KTV 裡,手舞足蹈地唱著「你醜得像是髒話」;歌詞裡的「你」,可以是愛管閒事的人或網路上的酸民,可以是多嘴的街坊鄰居或失禮插話的路人。

〈你醜得像是髒話〉的音樂從 mono 的狹窄空間感,慢慢穿越到開闊的新世界。在第一次副歌後,由大提琴帶領大家穿越「流言蜚語」般的失真和聲(和聲之一包括 Vast & Hazy 的咖咖),最後總算找到與和聲共處的方法。若你戴上耳機,便能聽見他編排聲音的巧思。

李友廷說,這些和聲讓他聯想到法蘭黛的〈我只是你的愛人〉,最後一段重複回音,好像一個人被越切越碎:「我覺得這樣做很酷,但有人聽得出來嗎?應該可以吧!」

專輯談「認同」也談「世代剝奪」

在「認同感」之列,《如果你也愛我就好了》暗藏的一大子題是「世代」。

代表歌曲之一〈窒息〉,寫家庭關係難分難解的愛與彼此傷害。寫歌時他看見家族長輩間的疏離關係,從而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因為衝突,也在慢慢疏離自己的上一代。

在找落日飛車國國製作時,他擺明想要「飛車 style」的成人抒情風格,沒想到飛車恰逢新專輯《Soft Storm》的類型轉向,彼此便做了一點妥協,成品他仍相當喜歡:「有一點 ASMR 感,不會有太強烈的存在感,但像一把小刀,如果你不小心聽見一些關鍵歌詞的話,你有這故事的人會很深陷的一首歌。」

代表歌曲之二〈博〉,則首度演唱台語歌詞,還特地以二胡與月琴作配器。李友廷說,這應該是在這個時代最該寫的歌:「畢竟這張專輯的主題是認同的話,那誠實來講,它絕對不能漏掉這首歌吧?」

〈博〉取的是「賭博」之意。他提到自己的吉他手,在小學五年級時家裡曾遭小偷,包括家人的貴重首飾與自己的撲滿都被偷走。可奇妙的是家裡沒有翻箱倒櫃的痕跡,讓人忍不住揣想,是不是他愛賭博的爸爸偷的:「好像你累積的東西,被上一代偷偷的拿去賭。」

李友廷的爸爸是南投人,媽媽是雲林人,家裡都會講台語,自己常住台北後卻母語退化,遂決定透過這首歌重新學習。在流行歌裡寫沈重的主題,有拿捏尺度的學問,何況這還是一首台語歌,得更注重音律:「我跟台語是一個反差超級大的存在,所以我去唱台語的話,也許能延續這個語言。」

回望自我,走出自疑

如果〈窒息〉與〈博〉是李友廷描述自己與上一代的關係,那麼〈山西刀削麵〉便是描述自己與新世代的關係。

從味覺的記憶出發,〈山西刀削麵〉他成長過程所養成的價值觀,似乎很快地便在新時代變得老舊。街邊的人情味餐廳,變成了自動的夾娃娃店,而新時代的創作也湧現 R&B 與嘻哈,好像自己在做的已被歸類為上個年代的小清新與民謠掛:「年輕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做的東西很酷啊,覺得上一代做的華語卡拉 OK 很 boring 這樣。結果現在後面又一波新的,而我還沒有得到我自己想要獲得的成績,就要被換掉了。」

「連用盡青春換的/也懷疑不該握緊」——〈山西刀削麵〉乍看寫一間店,其實寫的是自己。

儘管有這麼多疑惑,「認同感」這題在專輯完成後,也算是過了他心中那關:「這張專輯寫完之後,原本那種渴望愛或是追求認同感的(感覺)好像消退很多。我覺得蠻妙的,好像把你的慾望和遺憾寫在紙上後就會抒發掉。」

在專輯裡,他仍重編了兩首成名作〈直到我遇見了你〉與〈誰〉放在開頭與結尾。相對於原版 demo 唱出自我心聲,由陳建騏製作的〈誰〉則呈現出大合唱式的溫暖開闊,願包容更多的聽眾。訪問至此我不禁認為,他不僅是同輩所見的實幹型創作者,也是時常把聽眾感受放在第一位的吉他唱作人。

李友廷說,下一張作品他會往「冷身操」的概念想。相對於暖身操的正面外向,冷身操提倡內在探索,同時也希望某些主題晦暗,氣質也適合睡前聽作品有一處安放。此時恰逢一月的專場演出,他身兼音樂總監與 band leader 的角色,同時還要忙碌地跑宣傳,或許正很需要一段冷身操吧?

祝福李友廷能昂首闊步地,在音樂路上繼續向前行。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