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6・每月封面

【專訪】新鮮鱒魚游入市井:呂士軒談《市井小明》

今年二月中,呂士軒剛搬到新家,家有廚房,空閒時他常替同事帶便當。喜歡做菜給別人吃,他能連續兩週出餐菜色不重複,問拿手菜是什麼?呂士軒不假思索答:麻油雞油飯、麻婆豆腐。在我這種廚房生手聽來,都是艱難的大菜。

沒下廚時,他喜歡一個人吃飯,呼應新專輯《市井小明》那首〈獨享餐〉:「我吃東西比別人快,不想給別人壓力,也不用等別人。」性急的他分秒必爭,朋友雖多,可很多事一個人倒也自在。

北漂這五年,呂士軒可算是熬出頭了——與張伍、史今共組的 SmashRegz/違法開始收穫注目;幕前、幕後都參與的〈走到飛〉颳起一波饒舌風;2017 年不僅發行首張專輯《誤入奇途》,還拿下金音兩項嘻哈大獎——這三個階段感受皆不同,加上這些年對都會百態的觀察,新專輯的雛形想法慢慢浮現:「我就是想紀念自己待在這個人很多、很忙的地方,做一張關於這個城市的專輯。

老少咸宜的《市井小明》

一名自稱「中年大媽」的樂迷,因為廣播聽見呂士軒的歌,特地上 YouTube 留言替他加油打氣。若要用一句話形容《市井小明》,或許是老少咸宜。身上有股親民的特質,呂士軒始終對他人的生活感到好奇,如果見到他和路邊的阿嬤隨意聊起也不足為奇。他喜歡練習和別人說話,特別在國中後,如果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和誰碰上,便會一直思考見面後第一個問題該問什麼:「我覺得問對問題很重要,聽的人會不會想回答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市井小明》的概念是和張伍聊出來的,那次呂士軒把挑出的主題都列出歌名,再像拼圖般一首一首寫出。「小明」作為各大教材、故事裡常見到人物,是各式群體的代名詞,有個大致輪廓,可沒什麼人探究他的內心。這次,呂士軒要為市井裡每個「小明」打上聚光燈。

常被說像卡通人物,看著手中的快龍,呂士軒説,最近才發現自己長得蠻像噴火龍。

專輯以充滿正能量的〈高分貝〉作為序章,他形容這首歌有「開始」的感覺。負責編曲的許書豪和呂士軒因為創作營實境節目《交給我們巴》相識,同天出生、性格卻截然不同的兩人成為了不錯的音樂夥伴。〈高分貝〉裡「一身本領還沒曉得賣/一條小船哪時能靠著岸/要把一切都變好/是早說好的事」,也是摘自他們在節目創作的一段。

許多媒體會寫,這首歌是呂士軒當初北上追夢的心聲,可他卻有不同看法:「其實我不覺得是饒舌夢,但他們好像都會寫『夢』這個字。那比較像是上來台北,我有一股熱血想要出人頭地,不管要做什麼事,雖然不確定,但我一定要有一番作為。」

默默無名卻渴望被看見時,除了要有〈高分貝〉那般堅定的信念,他認為還要有健身般日復一日的努力。呂士軒將手機雲端打開,一排密密麻麻的歌詞在我眼前滑過:「我每天會寫八小節的歌詞,寫好寫不好不一定,我真的太忙才會停下來。」

對夢字的貶抑,或許來自這幾年看見台北不是那麼漂亮的一面:大家都在爭奇鬥豔,滿嘴夢想使其廉價;為了混得更好,開始吹噓自己,吹捧別人。過程中,呂士軒也曾稍微迷失,膨脹過後因為虛無迎來失落,即使沒有誰不認同自己,仍沒辦法感受到自己跟世界有什麼連結。

鈔票人與賠錢貨〉書寫上述兩種極端狀態,中間插入一段馬雲的演講反諷:「好多人一直在洗我們對成功的定義,但成功到底是什麼沒人知道。我覺得這段是一個諷刺,那種精神喊話的用語,是最陳腔濫調的格式。

音樂只跟朋友做

當初《誤入奇途》算趕鴨子上架,音樂處理不夠完善一直是他心裡的遺憾。這回除延續標誌性唱腔、作詞特色,呂士軒下了更多苦心,找來一票好友和編曲人一起從頭創作。兇狠的〈吹個球〉與 DJ RayRay 首次合作,製作前,他曾和對方説想做出「小偷」的感覺,兩人於是登上版權音樂網站,以「chasing」為關鍵字,篩出不少旋律、取樣重製,無怪這首歌起頭有股警匪電影感。

談起合作起來最迅速的,絕對是負責〈大特醉〉與〈低電量〉編曲的 RGRY:「他做音樂很像在打電動,我可以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試一試不對就拿掉。比較有趣的是,我們不大留 midi 檔,確定後就直接輸出音檔,你不能去改音色。有時候這個過程會去減少我們選擇。」

諧音美西饒舌巨擘 Dr. Dre 之名的〈大特醉〉,是專輯裡最直覺產出、聽感最不一樣的歌。呂士軒笑說內容沒什麼大道理,集中火力在表現音樂。〈大特醉〉起初設定的節奏偏慢,編曲過程始終不順利,直到某次片商邀他看《寵物當家 2》試映,裏頭一首歌的速度和節奏給了他新的靈感。他帶著原先的半成品找上 RGRY,綜合前天從另一部電影裡取樣出的聲音,拆拆縫縫兩小時總算完成編曲。

新版加上一些藍調元素,整首聽完,呂士軒覺得好像還少了什麼。恰巧那時他剛認識 YELLOW 的黃宣:「這首本來就想要有個牛仔味,我不知道為什麼,認識他好像就是剛好要做這首歌的感覺。」他主動向黃宣提出邀約,碰面時先認真解釋專輯概念,有歌放歌、沒歌就自己唱。最後一首輪到〈大特醉〉,一進副歌黃宣就自動唱進歌詞,兩人最後只花了 30 分鐘就寫完歌詞、錄音收工。

從〈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到〈雞同鴨講〉

今年 7 月,呂士軒以〈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和陳珊妮共同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他說,這首歌畢竟是被陳珊妮找去合作,實在沒想過會因此得到金曲獎的入場券。

陳珊妮在〈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裡寫道「與七百萬人逆向而來的惡寒交手」,暗示 2018 年底的那場公投。那一日整個同溫層都很心傷,呂士軒也不例外。他第一次感覺原來兩個世代間有一條跨也跨不過的大河:「我本來會想在同婚上說一些事,可是我覺得我不夠理解同志,也不懂這些法規的眉角,甚至不知道到底在抗議什麼?我只知道:為什麼(同性)結婚要被限制?我們應該是一個包容度很高的社會,可是怎麼沒有做到這件事情?

他幾度提筆想寫些什麼,可怎麼想又覺得自己不夠格,直到接到陳珊妮的邀約,一起完成〈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才算了卻心願。他說,對方是長期關注同志處境、真正了解這個族群的人,有她的角度更能放心地說自己想説的話,而先前未完成的草稿,後來也找到適合的切入點,寫成新專輯裡的〈雞同鴨講〉。

以自身經驗加上他人的故事,〈雞同鴨講〉生動描述親子間的隔閡,亦導入同婚議題作為世代隔閡的引線:「這是我們這幾年最有感的同一件事情,小時候可能你會聽到長輩跟你說,你不要跑去當同性戀,這是一個非常貶義的說法,但你以前不以為然,長大後你覺得,去了又怎樣?

花大篇幅去講述社會議題不難,但要將現象濃縮成有份量的一句話非常不容易。呂士軒寫了好幾個版本,重複感受每個文字的重量,最後才終於落下「像我兄弟跟他男友相愛/得被你說成不孝」,這樣簡單卻直戳人心的句子。

雞同鴨講〉請來 G5SH 的 Luux 一起編曲,音色鮮明卻不花俏,像是獨角戲裡的一盞光襯在呂士軒身上,眼耳只見他的緩緩獨白。談起 Luux,呂士軒笑說這個師弟平常話很少,儘管做完成果很不錯,兩人都感到開心,他的冷靜卻常常澆熄他心裡的那團烈火:「但他不是不熱情,他如果很喜歡這個東西,他會說:『我覺得很屌。』我就回:『我也覺得很棒。』通常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說完了。」

人生地熟

採訪前一天,呂士軒才剛跟一位友人拼命道歉。

事件發生在小巨蛋後台,視力不好的他沒認出對方,對方誤以為他染上大頭症,整整氣了一個禮拜。花時間哄朋友比哄女友還用力,他解釋為何會把友情看得如此重要:「我今天能有這些自己感到驕傲的成就,都是很多朋友幫我疊出來的。」

呂士軒回首 2019 年,常因太惜情而不快樂。在繁華又快節奏的台北,每個人的步伐不盡相同,三年前能徹夜交心、把酒言歡的對象,如今相處感覺可能大不相同:「你覺得朋友一直在換,好不容易習慣某些人,可是過一陣子他們又不見了。老實說我們朋友也不是做假的,他們也都沒有不見,但有些人追求的東西、目標變得越來越清楚,所以旁邊沒有其他的人事物。但有時候也是自己跟不上別人。」

北漂的饒舌歌手,地是熟了,可仍對人際仍感到陌生。這份幽微的關係變化被他寫入〈人生地熟〉,隱約象徵成長的必經之路:

以前常聊的現在很難找得到
就算有見面卻感覺少了橋
感情就是一種抓得再緊還是跑得掉
學著成熟點就是不再吵著要

常見他笑臉,以為他大而化之,可朋友說他總會用力解釋許多小事,也很容易把別人的玩笑話當真。

無法快速表達所想,呂士軒只能用大量文字溝通,好比《市井小明》常用兩大段的歌詞描述同一種概念。他常想,若學會看淡也許能活得比較快樂:「有時候覺得已經朝好的方向前進了,有時候又沒有,那時候會有錯覺,覺得自己是不是又退步了。比起別人,看起來好像自己活得辛苦一點。儘管我不會覺得自己最辛苦,但有些人會讓我羨慕他可以這麼自在。」

或許正因為這樣的細膩,呂士軒才試著挑出你我之間的最大公約數。不管是上班必備〈通勤打理〉,或夜晚身心靈耗盡的〈低電量〉,生活看似日復一日,可當新鮮鱒魚躍入水面,游過一個個暗流,他知道保持平凡從不是件容易的事。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