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淺堤站上了大港開唱的出頭天舞台,那是位在駁二倉庫頂樓的露天空間,他們背對著海港,唱著從這片土地汲取養分所作的歌,海風伴隨著輕盈的旋律吹過,帶有鹹鹹的味道,這是屬於高雄獨有的滋味。
演唱到最後一曲,前一天才登上主舞台的拍謝少年吉他手維尼,揹起吉他,上前一起演了〈怪手〉。他是這麼看淺堤的:「一聽到淺堤的音樂,就是南部的感覺,召喚我想起高雄。對一個在外面流浪有點久的高雄人來說,當你聽到一個在你小時候住的地方寫出來的歌,其實你是很有感覺的。我一聽就可以知道說,這個是在高雄的街道、高雄的海邊。」
現在,淺堤出現在螢幕的另一端,齊聚在主唱依玲的租屋處,娓娓道來他們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在大港,人家說要去看『蔡依玲』,好像也很奇怪。」──主唱依玲
淺堤的前身是 2015 年成軍的「蔡依玲樂隊」,由主唱依玲、吉他手阿宏與鼓手大冠共組的三人編制。後來的緣分與際遇,可以從「淺動」開始說起。那時依玲與阿宏主動報名當工作人員,初識嘉欽和一些樂團人。接著,大冠因兵役離開,剛好嘉欽回高雄當替代役、大象體操休團中,和大家一起去駁二看了場表演後,毛遂自薦加入。方博則是在台南看了淺堤表演,結束後一起吃消夜,幾口牛肉湯下肚,就被網羅成了新任貝斯手。
2016 年 2 月,孩子王的阿宏、大象體操的嘉欽、少年白的方博,再加上主唱蔡依玲,全明星四人編制確立,作品不再是蔡依玲與他的好朋友,團名也一併改了。依玲笑說,「如果有一天在大港,人家說要去看『蔡依玲』,好像也很奇怪。」
團名的由來,最早從喜歡的樂團開始發想,不過細節大家有點印象不一。依玲說,「因為我們那時候很喜歡 Daughter,他們有一首歌叫〈shallows〉。」阿宏則記得是因為 Daughter 很多歌詞都用了 shallows。「淺」字確定後,因為希望能跟大自然有關,於是選了海邊堤防的「堤」。
英文名稱「shallow levée」也歷經波折。「堤」字原本用了另一個單字,後來一位很常在高雄看表演的外國人,傳了臉書訊息告訴他們,那英文組起來,其實是在罵女同志。水星酒館的老闆隨後想了「levée」給他們替換,便趕緊趁臉書還能改名時換上。
「住了世世代代的家/毋是你講拆就會使拆/天公伯阿/這咁公平」──〈怪手〉
去年在 Wake Up 演出,淺堤被排在免費的小舞台,依玲在台上開玩笑地說,「我們有一首非常紅的歌,大家應該都聽過,慕名而來,對吧!」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還補了句「不好笑是不是?對不起。」然後吆喝大家靠過來,自嘲明年不一定有機會登台,要觀眾充充場面給主辦方看。
她說的那首非常紅的歌,是〈怪手〉。
〈怪手〉是依玲寫的第一首台語歌,故事背景是紅毛港遷村案。1968 年,紅毛港被劃設為臨海工業區範圍,實施禁限建。到了 1979 年,行政院把紅毛港劃為高雄港大林商港區第六貨櫃碼頭用地,展開遷村,引發居民反彈,直至 2007 年完成遷村。
她最早因為工作關係接觸到這個案子,歌曲也完成好幾年了,不過一切要到 MV 上線,才真正掀起巨大的漣漪。影像裡的巨大機械、貨櫃與煙囪侵踏家戶,大大的黑色書法歌詞:「住了世世代代的家/毋是你講拆就會使拆/天公伯阿/這咁公平」,宛如寫在白布條上的抗議。包裹在輕柔嗓音背後的,是強烈的控訴,只是一切卻從聲嘶力竭,成了無語問蒼天。
〈怪手〉收錄在他們 2016 年 5 月發行的手工作品《Demo.1》。同年 9 月,入圍了金音獎最佳搖滾單曲獎。
今年,淺堤二度受邀在 Wake Up 演出,而且升級到了室內的舞台。用不著大聲吆喝,群眾自動擠滿了現場,原本喧嘩的現場,也因為他們的音樂靜了下來。不久後,鄭宜農出現在我右前方,眼神專注地看著台上,和全場觀眾一樣,靜靜地接收著他們傳遞的音樂訊號。
「整個過程好像都在進行一個日常生活」──《湯與海》共同製作人 Easy
九月份,淺堤發表了新 EP《湯與海》,找來甫獲得金音獎最佳創作歌手獎的 Easy 監製與配唱。問及邀他合作的原因,大家突然輪流表白起來,「大家都很喜歡他,又很有才華。」「我們覺得他是一個音樂素養很高的人,非常有音樂學問的一個前輩。」「他可以給我們的作品,注入一股清流。」
其實一開始是 Easy 找上淺堤的,他在去年底的新作巡迴,邀了淺堤擔任高雄場的開場嘉賓。嘉欽說,「決定找他之前,我們碰過幾次面,他都給過我們很有用的建議。」實際參與製作,Easy 調整了編曲、刁了唱歌的方式,也翻轉了他們原來對錄音室作品的概念,像是加入現場演出不會有的第三把、第四把吉他,或是第二套鼓;融合環境音,把菜市場或路上摩托車的聲音放到作品裡,讓音樂裡的故事更加立體。「他認為音樂作品跟現場演出,是可以不一樣的,所以給我們很大的空間和彈性在錄音室裡面嘗試。」依玲說。
經過 Easy 的建議,阿宏展開環境音蒐集之旅,花了一個多禮拜陪媽媽買菜,逛不同的市場去找聲音。錄到後來,他頗有心得,「收環境音的技巧在於,不要想著找亮點,反正(錄音鍵)就開著,如果今天沒有,明天再來。」若要錄傳統的聲音,最好有媽媽領頭。〈叨位是你的厝〉歌曲中間的轉景,有一個蹦米乓的阿伯說「慾蹦啊喔」,就是媽媽帶他去錄的。〈魯冰花〉一開頭的叫賣,是開著小發財車沿街叫賣的行動攤販。不過能錄到這聲音是個奇遇,阿宏說那阿伯在賣竹蓆,他在高雄活了25年,卻是第一次遇到,不但事後沒再出現,問了鄰居也沒人有印象。
▲ 運用最多環境音的〈叨位是你的厝〉,反思各行各業在工作崗位討生活會面臨到的問題。例如一個核電廠的員工,因為工作而站在環保的對立面,該如何自處,面對不同的責任關係。
▲〈魯冰花〉這首歌寫了很久,直到去年底依玲的父親離開,才把它完成。她說「這首歌其實私心也想要寫爸爸那個年代的故事。」
花了很多時間與淺堤雕琢 EP 的 Easy 事後反饋,「大家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這個樂團。整個過程好像都在進行一個日常生活,就是時間到了,大家就會坐下來一起吃飯。不過這件事情也可以感受到他們的作品,非常貼近自己的生活。」淺堤也說,大家一起吃飯的頻率,其實比練團還要高,而且約練團,一定要跨過吃飯時間。土地的滋養形塑了音樂樣貌的枝枒,是這樣的日常生活,孕育了《湯與海》。
「風籟坊對我們來說,啟發性很強。」
《湯與海》的高雄發片場,一度選在廟口開唱,後來發現灰咖啡旁就有個市場,大家相約碰面時,就順道去看看,沒想到正好有塊空間,不但能遮風避雨,場勘時還有人帶他們去找里長,借用場地的過程意外順利。就連一位原本表示很困擾的攤販,到了演出當天卻相當熱情,不但倒舒跑給觀眾喝,還搬了自己的電風扇給大家吹。
高雄、台北兩場發片演出,淺堤都翻唱了風籟坊的〈民國七十一〉,這組經典的三人組合,之於淺堤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方博說自己會想寫台語 indie rock,就是受到風賴坊、少年維持的煩惱的影響。他現在彈的吉他,也經過風籟坊 Chris 的巧手調整過。依玲則對於 Chris 特殊的台語口音印象深刻,阿宏覺得他們的詞,一聽你會覺得「對啦!就是這樣啦!」嘉欽也補充,「對於我們這種常常被大家笑說很文青的人來說,對於台的想像,在伍佰、董事長,甚至滅火器以外,有一個新的表現方式,對我們來說,啟發性很強。」
在黃中岳身上學做人,向謝銘祐學傳承
有感於高雄音樂資源的匱乏,淺堤把握每個精進自我的機會,積極參加講座、課程,盼藉前人的經驗,找尋自己的路。曾任 HUSH 演唱會鼓手的嘉欽,把時任練團教練的黃中岳邀來「合作運動」工作坊當講師,淺堤、孩子王、老貓偵探社、城市雨人,四組樂團一起參與了授課。
十多個小時的課程中,黃中岳顛覆了他們原先在練團室,透過 jam 來磨合編曲的創作方法,他認為,「有時候編曲是不需要拿樂器的,它需要花腦袋和時間去想,包括邏輯、能量的分布、段落的表現等等。」他當時還分享了很多音樂之外的事,
說著說著阿宏還模仿起他說話:「音樂就是人的表現」。阿宏認為黃中岳的指導非常 mental,深入人心。
前陣子,他們也去聽了謝銘祐的講座,在了解台語的歷史和脈絡之後,依玲發現自己有一點點擔子要挑起來的感覺,因而特別校正歌詞的寫法。「即便看不懂,但我覺得都還是一個好意去傳達這件事情。就像我們聽英文歌,小時候可能也不懂實際上的意思,但是如果好聽,你就會想要去了解。」
但是音樂應該是自由的,不應該被任何東西給制約,台語或所謂「母語創作」不該成了命題的緊箍咒。
阿宏表示,「之前看到滿多人說,你要表現台灣味,一定要用母語創作;要表現自己的文化,一定要用母語創作。可是我覺得不一定,只要可以表現自己,完整傳達意思的話,沒有一定要母語創作。」依玲半開玩笑地接話,「說不定淺堤下一張專輯是全英文創作。」
淺堤不想被貼上任何標籤,衝破語言框架後,還想撕下和土地議題的連結。主導詞曲的依玲說,「過去也曾經懷疑過,大家喜歡〈怪手〉,我是不是應該要繼續寫更多像這樣的東西。但是人會成長,如果我的生活是有進展的,開始跟土地的議題愈來愈脫離,或是我開始去關心別的事情,這個就不是淺堤嗎?」
伴隨〈怪手〉迎面而來的聲浪,是摻了壓力的鼓舞,幾乎要把淺堤給淹沒。浪潮褪去,依玲思索著觀眾與演出者的界線,也對彼此的責任義務抱持疑問,不想成為議題的代言人,只希望淺堤是個「歌好聽的樂團。」在依玲眼裡,「其實湯與海是一樣的,就跟我們身為一個公民,所要做的事情,其實都是一樣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高雄孩子,他們對這個都市有著特殊的情感,前陣子才隨孩子王去首爾演出的阿宏,認為高雄人就是自成一格,各過各的;首爾人就很一致,彷彿有個很高的規範在他們頭上。自認很愛高雄的嘉欽,雖然說不出這裡到底哪裡獨特,卻有屬於家鄉的歸屬感。方博在工業區長大,自認從小吸廢氣長大,不過還是很讚。海港高雄是淺堤的家,他們用樂器把家鄉的文化煮成一碗碗香熱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