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5・吹專訪

【專訪】「耗」出來的金曲獎製作人:荒井十一

荒井十一

比起兩年前,荒井十一在第 28 屆金曲獎上的表現要淡定很多。2015 年,荒井製作了莫文蔚的專輯《不散,不見》,並獲得第 26 屆金曲獎最佳製作人,那時候他的名字還是荒井壯一郎。林憶蓮公佈獲獎名單時,他瞪大眼睛,吐了下舌頭,一臉不能相信的表情,上台前他和莫文蔚擁抱,和陳奕迅也握了手。

荒井上台第一句話:「我的爸爸是日本人,我的媽媽是香港人,我的妻子是台灣人,還是原住民,我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了,所以我的中文沒問題。 」從影片裡能看出荒井那種手足無措的喜悅。

2017 年金曲獎頒獎典禮上,荒井製作的專輯《Vavayan女人》獲得了最佳原住民專輯獎,由於阿爆在國外音樂節演出,荒井代替阿爆上台領獎。從座位到領獎台的一小段路上,他走走停停,一直在回頭等著誰。究竟是怎麼了?很多觀眾都有點詫異。

原來,這張專輯少不了 Derrick Sepnio 與 Fergus Chow 在編曲上的貢獻,荒井站在上台口的樓梯邊,等 Derrick 和 Fergus 都趕上來,三人才一起走到舞台中央,發表獲獎感言。

隨後,荒井又憑著阿爆的《Vayanyan 女人》獲得第 28 屆金曲獎最佳製作人。聽到陶喆念出他的名字後,荒井站起來,和兩年前一樣吐了吐吐舌頭,一臉驚訝的表情。

上台,他和兩年前一樣感謝了合作夥伴們:音樂製作團隊、十一音樂的工作人員們,感謝了妻子,還有 Tweak Tone Labs 錄音棚的混音師周天澈、錄音師李卓、文姐。

Tweak Tone Labs 邊上挨著鼓樓西劇場,經常有人走進TTL 找劇場
Tweak Tone Labs 邊上挨著鼓樓西劇場,經常有人走進 TTL 找劇場。

Tweak Tone Labs 錄音棚在鼓樓西邊的一條胡同裡,「Tweak」本來是擰、捏的意思,也是音響設備圈裡對極度「發燒」設備的形容,如果一定要翻譯過來,就差了幾分原文的精髓:發燒音色實驗室。不過,來錄音的人都不管這些,直接叫它:TTL。

下午五點,MATZKA、荒井一群人一邊聊著,一邊走進錄音棚。錄音棚的「棚寵」Roy(一隻雪納瑞犬)看見荒井,趕緊過來,爪子踩在錄音棚的地板上,滴答滴答的,到了荒井身邊,仰頭看著他。

Roy 是歌手袁婭維不時寄養在TTL 的一隻乖巧的雪納瑞
Roy 是歌手袁婭維不時寄養在 TTL 的一隻乖巧的雪納瑞。

在金曲獎被荒井「提名」的錄音師文姐已經把麥克擺好,錄音棚的老闆周天澈還在笑瞇瞇地調整麥克的擺位。周天澈作為《不散,不見》的混音師,被提名了第 26 屆金曲獎最佳演唱錄音專輯。

這是 2017 年 5 月 26 日,荒井正在為 MATZKA 錄製新專輯,這一天要錄的是佛朗明哥吉他,不大的第二錄音室裡擺了三對立體聲麥克,幾種不同的擺位嚴陣以待,周天澈還特意要試試新買的兩支 DPA 小振膜電容麥。

就像荒井在這次採訪裡一直說的,選擇一個錄音棚,不僅僅是看它的麥克風和裝修,氛圍也特別重要:「就像 TTL,大家就算什麼也不幹,也可以在這『耗』著。」

威士忌澆灌出的祖靈之聲

荒井和原住民音樂有著斷不開的連結。

兩次金曲獎上,荒井都感謝了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更加直白,獲獎詞的最後一句是:「感謝我的太太,我愛你。」

不明就裡的人會以為荒井純是情感激動,他們不知道荒井的岳父:張俊傑,是飛魚雲豹音樂工團的負責人。在飛魚雲豹音樂工團的倡導下,台灣開始重視和蒐集原住民古調,所以荒井感謝妻子,正是感謝妻子對他事業的幫助和支持。由於夫人的關係,荒井一直以來和原住民有很多接觸,了解他們的傳統和故事,明白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態和想法,這給荒井製作第一張專輯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荒井從小就接受古典音樂打擊樂教育,在北京還和龍隆一起組建了團結湖樂隊
荒井從小就接受古典音樂打擊樂教育,在北京還和龍隆一起組建了「團結湖樂隊」。

荒井第一次擔任製作人的就是《百年排灣風華再現》。在這張專輯出版之前,飛魚雲豹通常採用采風的方式:支起一支麥克,甚至就是簡單的錄音筆,到田間地頭,深入原住民的生活環境進行錄音。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原汁原味,不過缺點也很明顯:這些錄音僅對少量研究人群有吸引力,普通的音樂愛好者往往聽不出所以然來。

古調,也就是世代流傳下來的原住民傳統歌曲,配器相對簡單,以人聲為主。原住民的樂器也不外乎鼻笛、口弦、木鼓,尤其是以木鼓的節奏為主,這一點和很多根源音樂類似。原住民音樂里重視節奏,和弦概念相對模糊,這正應了荒井一直以來的專業:打擊樂。

荒井 1983 年出生在香港。離家不遠,有一座社區辦的音樂課堂,4、5 歲的荒井第一次去,來自上海的董老師就覺得他「天賦異禀,骨骼清奇,是個打擊樂的好苗子。」在別的小朋友都學鋼琴、小提琴的時候,荒井學起了打擊樂,從此以後,他把身邊所有能打出動靜的東西都當成了樂器。「有一個說法:鼓手和鄰居的關係都不太好。那時候我還小,沒有套鼓可以打,所以就變成了很惹人煩的小朋友,見到什麼都要叮咣叮咣敲一通。」荒井笑著說。不像其他小朋友,大家練古典樂器早期都有嚴重的逆反情緒,可荒井一直對打擊樂都是無限的熱愛。

把原住民音樂錄製成商業唱片,這對於飛魚雲豹也是一個嘗試。這樣,荒井稀里糊塗就當了製作人。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聽人家說哪家錄音棚好,荒井就去哪家,該去哪家錄人聲,又該去哪家錄吉他、弦樂、鋼琴。錄製人聲,荒井選了台灣最有名的的強力錄音棚和白金錄音棚。

對於大多數原住民歌者來說,他們習慣了在寬闊的野外唱歌,到了錄音棚往往會有些不適應。荒井要做的就是讓他們放鬆下來。

所以合唱大部分沒有使用分軌錄音。對於原住民歌者來說,如果聽不到身邊人的聲音,他們自己也不會唱了。所以錄合唱的時候,就盡量把麥克風藏起來,幾支麥克風掛在高處,不影響歌手們的發揮就好。

《百年排灣風華絕代》內頁
《百年排灣風華再現》內頁

到了領唱的林廣財,他的主要問題也是:放鬆不下來。

「那時候我們錄音一天就是一瓶威士忌,他也有些緊張,我也是第一次當製作人。」荒井說,「我就是陪著他喝兩口,基本一瓶都是他喝的。我要是喝完了我就倒下了。」古代祭祀都會用到酒,因為古人認為酒能夠通神。在一瓶瓶威士忌的澆灌之下,他的聲音悠遠空曠,似乎真的能從裡面聽到祖靈的聲音。

錄音中,荒井並沒有給林廣財太多其它建議,最多的就是「記得要對著麥克風唱」。

古調多是無伴奏合唱,可到了日據時代的歌曲,台灣原住民也受到了一些日本歌曲的影響,編曲上理所當然需要一些流行因素。荒井就請來了秦四風和李榮浩,在北京 The One 錄了吉他和鋼琴,在總政文工團錄音棚錄了弦樂。

經過朋友介紹,《百年排灣風華再現》由香港的混音師宋嘉恆混縮,他也是第一次做原住民音樂,混完了他特意跟荒井說:「做這種還挺好玩的。」

荒井憑著這張專輯成為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的最佳製作人,可以說是旗開得勝。

我們的目的就是盡情玩

MATZKA 也是來自台東的排灣族原住民,2016 年發行的專輯《東南美》由荒井製作。荒井的妻子和 MATZKA 的妻子是姐妹,所以在 MATZKA 做音樂的早期,荒井就經常去看 MATZKA 的演出,也會在專輯裡錄製一些打擊樂。

雖然和 MATZKA 關係親近,可一直以來,荒井覺得自己和 MATZKA 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

「MATZKA 每天有三百種想法,到了第七天他就有⋯⋯一千五百個想法,哎呀,不會算。本來說好專輯的十首歌,過幾天他又換了兩首歌,就是剛寫出來的,果然比原來的還好。」荒井說。

在TTL錄製MATZKA新專輯中的Flamenco吉
在 TTL 錄製 MATZKA 新專輯中的佛朗明哥吉他。

而荒井在製作過程中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抓住這些想法中真正好的,把他們發展出來。

「原來 MATZKA 的音樂更像樂隊,樂隊的好處很明顯,人人有自己固定的演奏風格。但是 MATZKA 對音樂的想法總是在變,有時樂手沒法快速領會的話他就自己一個人都乾了。」荒井這麼說。

《東南美》的底子(鼓、貝斯)同樣是同期錄音,鼓手恭碩良不僅是陳奕迅、林憶蓮的鼓手,同樣也是經驗豐富的獨立音樂人。「MATZKA 這張我們就一個目的:玩兒。我們都是先排練,排練出什麼好東西我們就收進專輯裡了。」

MATZKA 之前更多把精力放在編曲和表達方式上,他對具體怎麼錄音製作是不太感興趣的,所以這回錄音製作的事情都交給了荒井。「因為是我製作所以 MATZKA 就被提名了最佳男歌手嗎!?(編按:MATZKA 入圍第 27 屆金曲獎最佳男歌手)」荒井開玩笑說。

確實,原來 MATZKA 歌曲裡人聲略顯單薄,而這張專輯里人聲明顯要立體很多。和聲的編配,幾軌人聲的疊加,〈大叔〉中還有常石磊以及錄音棚工作人員的聲音,這也是荒井的堅持:玩兒。

荒井經常工作的TTL二錄
荒井經常工作的 TTL 二錄。

梅開二度的金曲獎製作人

阿爆曾是阿爆 & Brandy(編按:2003 年組建,曾獲得第 15 屆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獎)的一員,也是排灣族原住民。幾年的休息過後,重回歌壇,她希望做一些律動強的音樂。於是荒井給了阿爆一個建議,從 Logic(編曲軟件)上找一些有感覺的 loop,從這個 loop 出發,寫出了一系列讓荒井團隊驚喜的歌曲。

荒井請來了 Derrick Sepnio(吉他)與 Fergus Chow(貝斯、鍵盤),他自己則負責套鼓和打擊樂。三個人在 Tweak Tone Labs 用了一周進行同步錄音,把所有的曲目通通搞定。雖然同步錄音對樂手的要求更高,對錄音棚的要求也更加嚴苛,但是同步錄音的鮮活和化學反應是分軌錄音無法捕捉到的。

TTL錄音棚裡掛起來的《Vavayan.女人》,從反光的玻璃中你可以看到荒井
TTL 錄音棚裡掛起來的《Vavayan.女人》,從反光的玻璃中你可以看到荒井。

阿爆的母語水平是能滿足日常交流,如果真的說到寫詞,那還是需要母親愛靜的幫助,愛靜也是一名歌手,同樣也是電台主持人。像〈有〉、〈婦女們的聚會〉裡面的很多詞都是來自母女的日常聊天。

你們真的很幸福媽媽這樣說

現代的你們

有保姆有錢有長輩會幫忙照顧孩子

有保姆有錢有托兒所會幫忙照顧孩子

                             ————〈有〉

即使把詞譯成漢語,原住民的簡單和直率依舊撲面而來,配上 Funky 味道十足的編曲,讓人在起舞的同時又心懷敬畏和感動。阿爆以此一舉摘下了 28 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專輯獎,也讓荒井獲得 28 屆「金曲獎最佳製作人」。

TTL錄音棚裡掛著的《不散,不見》,莫文蔚和荒井對這張專輯的定義是「旅行主題」
TTL錄音棚裡掛著的《不散,不見》,莫文蔚和荒井對這張專輯的定義是「旅行主題」。

第一次成為金曲獎製作人那一刻,荒井自己用了「瘋」這個字。

那是莫文蔚的專輯《不散,不見》。荒井作為打擊樂手和莫文蔚合作多年,從 2008 年開始,一起做了 3、4 圈巡演。

那一陣子莫文蔚要錄新專輯,荒井也幫著她找尋製作人,不過幾番選擇,都沒有太稱心的。有一天,莫文蔚突然打電話給荒井:「我怎麼一直沒想到你呢?我們就一起做一張專輯吧!」

荒井6

收歌、選歌、編曲,已經作為打擊樂手合作多年的荒井第一次作為製作人和莫文蔚合作。

專輯同名歌曲〈不散,不見〉的錄製讓荒井記憶頗深。一聽到 Demo,荒井和莫文蔚都很喜歡,於是荒井決定盡量減少編曲的比重,只用一架鋼琴伴奏。

為了追求同步錄音時的「化學反應」,鍵盤手趙兆和莫文蔚,兩個人分別處在 TTL 的兩個錄音間裡,從耳機裡他們能聽到彼此的聲音。

一遍、兩遍,荒井就在控制室裡,看著、聽著他們倆的演奏演唱,每次歌曲結束,他會對演唱或鋼琴演奏給出一點意見,也有時候大家會默契地要求再來一遍。

第七遍的時候,從鋼琴響起,莫文蔚第一個字發出來,荒井就覺得不一樣,莫文蔚最後一個尾音剛剛收掉,她和荒井異口同聲:「That was it!」

趙兆和荒井負責了整張專輯的編曲,有時候幾個人玩起來,編得太「飛」,荒井也會把樂隊往回拉一拉。莫文蔚學習演唱出身,對她希望表達的感情、對於編曲錄音混音,都有她自己強烈的態度。

「〈一切安好〉的鋼琴很大程度上需要感謝常石磊,能在這樣複雜的拍子裡編出這首歌。」和錄音棚裡湊巧錄音的音樂人交朋友,互相學習,也是荒井「耗」的功夫所在。

陳粒在 Blue Note 演出時,荒井為她做鼓手
陳粒在 Blue Note 演出時,荒井為她做鼓手。

「有了金曲獎最佳製作人這個頭銜,感覺對自己會有影響,好像大家都會更聽我的⋯⋯哈哈哈哈!」前一半還說得字斟句酌,後一半荒井就哈哈大笑起來。

「我做製作人一定要做出藝人自己的特點,如果用某個概念風格硬套,這個我做不來。我更在意做出來的東西是不是屬於他,一定要是真實的他。」荒井說。

剛來北京的時候,他和瑞典樂手一起一頭霧水給皮影戲配樂,那時荒井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製作人。為了參加國家交響樂團來到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在北京認識了一群朋友,更認識了他的妻子。

作為一個打擊樂樂手,他知道樂手想要做什麼,是怎麼想的,也更知道音樂最初演奏的魅力,製作中他一直堅持「樂隊」的概念,只要時間足夠,他都會先和樂手一起排練,看看大家能玩出什麼來,能「耗」出什麼來。

和盧廣仲做三大件樂器時,樂隊一起玩著玩著,荒井抓了下癢,被盧廣仲聽到:「剛才那個是什麼聲音,能不能加到歌曲裡?」於是就把抓癢聲變成了一個沙錘,做成一首歌。做陳粒《小夢大半》的時候,荒井和貝斯手阿達、吉他手朱家明一起排練,把不同的可能性試了好多遍。

從製作第一張專輯到現在,從懵懵懂懂找錄音室找樂手,到現在金曲獎最佳製作人梅開二度,每到和團隊一起吃飯的時候,荒井都會招呼錄音師們一起吃,大家說說笑笑,一起「耗」出了多少張可圈可點的專輯,更讓音樂回到了幾萬年前剛誕生時候的本質:快樂。

撰文/孫大猴 圖片來源/荒井十一、孫大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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