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04・吹專訪

【吹專訪】卸下客語歌手標籤與創作,她選擇先把生活過好。——黃宇寒談第四張專輯《Ngai》

10 月下旬的台北,已經連續下了將近一週的雨,潮濕氣味在空氣裡擴散。訪問那天,陽光破開了堆積許久的雲層,帶走連日陰霾,也讓城市重新恢復生氣。

走進松山區的狗狗公園,遠遠就看到一隻搖著尾巴的小黑狗——起拔。名字取自黃宇寒喜愛的客家粢粑,這隻一歲半的幼犬正值對世界好奇的年紀,東聞聞、西探探,看見狗朋友就毫不猶豫地衝上前。黃宇寒一邊牽著牠,一邊笑說:「我跟起拔每天都會一直跑,我跑他才會跑,我停下來,他就會停在我腳邊。」

起拔是黃宇寒在 2024 年底,從台北動物之家領養的狗狗。那時她正經歷一段低潮期:疫情期間工作銳減,加上確診帶來的失聲,她彷彿和世界一起停止了運轉。解封後世界突然加速,看著身邊朋友一個個發表作品,她反而失去了創作的能力,把自己關在台北的租屋處,不願接觸世界。黃宇寒回憶:「那時候覺得好像需要有個動力,每天要去曬一下太陽。養了起拔之後,牠讓我轉移注意力,也學會去照顧生命。」她停頓了一下,笑著補充:「在最低潮的時候領養牠,是我做過最對的決定。」

隨著腳邊的小生物慢慢長大,黃宇寒的生活也重新亮了起來。早晨被起拔叫醒、下午帶牠出門散步、一起在陽光下奔跑。這些瑣碎的日常小事,成為了她重新與世界連線的方式。

在漸漸復原的過程中,她開始反思創作的本質,決定將注意力放回生活本身。對充滿衝勁的牡羊 J 人來說,慢下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早在進入音樂圈前,她就立下「30 歲前要發 5 張專輯」的目標。談及這個轉變,黃宇寒娓娓道來:「我想要生活,所以我選擇讓創作時間變少。前幾張專輯創作期都非常長,我的生活就是創作、睡覺跟吃飯,自己好像被掏空了。」

放下創作,選擇生活

原本習慣獨自生活的黃宇寒,下定決心踏出舒適圈,走進朋友們的家鄉,實際感受他們的生活節奏。她到香港拜訪樂團 COPAK 的 Wing,一起在城市裡穿梭、參觀彼此的工作環境,也交流兩地年輕世代在焦慮與壓力上的共鳴。正是這些往返於生活、與他人互動的時刻,讓她開始意識到:當她把注意力從創作轉回生活,新的靈感會自然長出來。

〈毋使悲傷〉便是在這段經驗中誕生的第一顆果實。乍聽之下語感相近,實則交織客語與粵語,「這兩種語言聽感上很類似,但使用跟發音是完全無法溝通的,這也是我們選擇把它們放在一起,讓大家去分辨。」然而,越是體會語言的自由,她越發察覺現實中的限制依舊存在。多數人對客家歌曲的印象仍停留在山歌、平板等傳統唱腔,當她將自己的四海腔放入旋律時,聽感反而更接近外語歌曲,這也讓黃宇寒更確信,語言本身不該是阻礙傳遞的高牆。

回望過去,她也意識到自己在創作上設下另一種限制。過去的作品多以社會議題切入,身為敘事者卻刻意從作品中淡出,不願讓個人故事分散焦點。「以前我不太希望大家在作品中去窺探到我,我覺得會偏離歌曲想表達的意思。」至今,她開始把生活的原樣帶進音樂中,〈Running〉便是這樣的作品,寫給起拔,也寫給重新學會照顧自己的時光。

乘載著各種族群的生命經驗

Ngai,為客家話的第一人稱——「我(𠊎)」之意,也是黃宇寒最直接的自我宣告。但她並非僅以自述方式描摹自我,而是透過側寫和交談,不斷叩問「我是誰?」對此,她選擇跳脫「客語歌手」的既有框架,目的並非淡化母語,而是不讓單一的身份標籤,成為外界理解她的唯一方式。

於是,她邀請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創作者共同創作—— Wing、舒米恩、雷擎、張伍,並嘗試鬆動外界對「客家音樂」的刻板印象。在開始創作前,她會先向合作對象介紹自己的背景、持續用母語創作的原因,以及歌曲的情緒起點,對方也會回應類似的經驗,融入不同族群的生命閱歷,作品因而更為立體。

起初完成 〈人啊人啊〉Demo 時,她腦中便浮現舒米恩吟唱的畫面,原先想以阿美族語入歌,但族語詞彙較長,難以自然落在旋律中。最後改以吟唱,加上極簡配器與層層堆疊的人聲,形塑出壓迫氛圍。那段無實詞的吟唱,既對應了「語言的消逝」,也映照出資訊膨脹時代裡的集體失語。

作為千禧世代,她一路見證科技快速擴張所帶來的幻滅與扭曲。「我以前相信人性本善,遇到一些可怕的人事物後,就轉換了想法。」英文歌名〈Man is born evil〉亦源於此,因為客語並無「人性本惡」的對應概念。

身為客家人,她始終敏銳地感受到自身與其他族群之間的差異。語言的使用、傳統儀式的做法、看待事情的角度——這些生活細節,都讓她反覆感受到族群文化間微妙的距離。

因此,在創作〈Why〉時,張伍引用了臺語俗諺:「人講天,你講地;人講鱟杓,你講飯篱。」用一場尋常的男女爭吵,巧妙包裝文化與世代間的落差。「長輩不懂為什麼我們整天喊壓力大,但都窩在家。殊不知我們是在房間裡工作,在他們的觀念裡,有明確出門的時段才叫做工作。」語言、文化與生命經驗若沒有交集,人們再怎麼努力溝通,終究難以真正抵達彼此的內心。

用誠實的狀態,交出舒服的作品

《Ngai》的雛形始於 2023 年,當時黃宇寒與製作人李思嘉還不太熟悉,兩人在編曲室以 jam 的方式反覆試探,並逐漸確立專輯方向:嘗試更多曲風的編曲,跳脫既有的音樂想像。

起初,許多編曲都讓黃宇寒大吃一驚,像是融合 R&B 與靈魂樂的〈時間在行〉。「客語要唱 R&B 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R&B 唱法習慣放得比較鬆一點,但咬字可能就會歪掉。」她回憶,製作人常提醒她「唱得太用力」,容易與 background 分離。為了調整狀態,她用「想像自己是方大同」的方式練習,才逐漸找到平衡。

在製作細節上,李思嘉也埋下不少巧思。她曾在社群提到,〈時間在行〉開頭那段電流般的「嗶嗶波波」聲響,是向莫文蔚〈月蝕〉致敬的設計。這個貫穿全曲的聲音,像一條不斷前行的時間軸,提醒著人們時間從不停歇。同時,她也參考了 Erykah Badu〈Next Lifetime〉裡具記憶點的 riff,在歌中暗藏「另一個時空」的想像,讓意象更立體。

然而,比起技術上的挑戰,更深刻的是情感的流動。錄音期間黃宇寒經歷許多措手不及的事件,只要心緒受影響,聲音便全然不同。李思嘉會讓她先停下、好好整理,再回到麥克風前。另一方面,李思嘉在製作過程中同樣面臨著壓力與自我懷疑。當她帶著疑惑去雕琢一首首 Demo 時,卻發現黃宇寒筆下內斂的詞曲,正好貼近自己的心境。兩人在過程中慢慢靠近,也找到了共同核心——做一張貼近自己的作品,那是當下兩人最想聽到、也最能表達的聲音。

「我學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愛自己』。自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第一順位。」這份回到生命本身的體悟,流進作品的質地裡,讓《Ngai》成為一張「舒服」的專輯,映照出她此刻更自在的狀態。

「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方向,跟我是怎麼樣的人,不需要再很用力向世界證明些什麼。」黃宇寒說著,低頭摸了摸懷裡的起拔,小狗在她臂彎裡舒服地蜷成一團。那份安定像是一條靜靜延伸的路,讓她有了能夠停泊的心之所向。

攝影/YJ 陳怡絜 @y.j.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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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宜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