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1・吹專訪

【吹專訪】沒有想住烏托邦:老王(王昱辰)談Green!Eyes回歸專輯《Stigma》

老王不老,人人都說他是樂團圈美男子,歲月不留痕,訪問那幾天他正忙落日飛車新輯混音,訪問後《AAA》得金曲獎「最佳錄音專輯獎」沒到場由國國代領。原來,他那晚做音樂做到忘我,故事隔天被自己寫上臉書:「昨晚沉溺在做音樂當中,用 Mustang 和 Vox 音箱錄到了世界最酷的 bass tone ,等到回過神來,距離典禮只剩不到ㄧ個小時,一台計程車都沒有的板橋與小巨蛋有如光年的距離,錯過了上台領獎,背著愧疚的心情,索性在錄音室趕混音。」

貼文主旨不是獲獎感謝狀,上下文倒從「7-11 的店長是個愛漂亮的人」一路意識流進「愛漂亮和愛音樂是一樣的事」。活在自己的世界,領悟愛音樂,如此這般錯過典禮似乎也無所謂。

採訪地點是板橋的 MoriSound Studio,好幾台合成器、鍵盤、吉他擠滿庫室,走路要小心踩到線、撞到琴,唯有貓咪能梭行到牆角獲得疼愛關注。愛貓之人從音樂裡抽身,談音樂啟蒙竟說:「我以前沒有很喜歡音樂,就覺得不好聽,因為我當時是那種很靜態的人,對外很封閉,喜歡畫畫都是一個人做,直到碰到音樂,發現這可以跟別人一起做。」

眼前男子本名王昱辰,業界人稱製作人「老王」。1984 年生,自認個性與外界格格不入,原以為玩音樂不必說話,合力彈奏、感受當下的刺激聲響足矣,沒想到竟因此結識一群玩團朋友,從車庫 DIY 擺鼓、接線音箱,玩到把錄音室當灶跤走。倏忽四十年過去,音樂已從他的青春日常變成投注一生的職業。

攤開「王昱辰」在維基百科上的專輯製作清單:盪在空中、落日飛車、昏鴉、傷心欲絕、Leo王、鄭宜農、The Fur.、李權哲⋯⋯ 2010 年以降台灣最重要的獨立音樂作品泰半出自他手。合作音樂人常說他嚴格,被他的直言不諱所傷,卻也多半崇敬他的音樂知識量。老貓偵探社的卷毛便曾形容:「我覺得從老王那邊出來的人,要不是登到天上,要不是就下到地獄。」

錄過許多樂團唱片,自己的正式作品卻僅有發行單曲、實體 EP 與 live 實況,直到 2025 年才推出 Green!Eyes 回歸專輯《Stigma》。錄音過程,他對待自己也是既登天也下地獄——自願放逐英國倫敦,形隻影單地追索逝去的九〇年代獨立創作精神;過程不忘 2018 年離世的團員哲毓,常想:「裡面很多歌詞我會覺得,如果這樣他會很喜歡,我都會一邊做一邊笑說,如果他現在在,他會覺得好爽,然後我就會開心。」

從加拿大回台的 Indie Kid

老王的文化啟蒙立基於九〇年代,童年在加拿大歷經 Our Lady Peace 的全盛期,並一路見證千禧年後 hip hop 主流化、艾薇兒引領 skate punk 全球復刻潮。直到 15 歲回台生活、想玩樂團,於是買了一張水晶唱片出版的樂團合輯《快樂玩BAND》研究。

「裡面什麼樂團都有,第一首歌就是 1976 的〈方向感〉,live 版,沒有一個音是準的,鼓都對不到拍子!」他大笑說,當年把整張聽完幾乎都超難聽,只有兩團覺得屌,一組叫瓢蟲,另一組叫五月天,「到現在還是高下立判,五月天就是比別人厲害,歌就是寫的比較好。」

那是 1999 年的世紀末,玩團還會被華人家長視為不務正業的歪道,他回到音樂風氣相對保守的台灣,文化衝擊從音樂內容一路延續到錄音室。老王回憶,在加拿大的錄音室總有數不清的效果器擺滿整面櫃,台灣錄音室卻沒有,後來回望才發現那幾年唱片工業受到天災重創,2001 年納莉颱風便淹壞台北半數錄音室,「你回去看台灣音樂史,那之後的聲音變超爛,因為器材都換了,老一批的器材全毀了,台灣也沒有技術人員可以修復,活著的都是比較高樓層的錄音室,像是強力、白金。」

那也是全球音樂產業劇變的一輪寒暑,製作方式轉型電腦錄音,市場銷量被 mp3 盜版唱片重擊,網路上出現的 P2P 點對點分享平台,卻也在主流媒體、MTV 之外開出一片獨立音樂的天。他研究音樂最勤的那時期,便常上網用 Soulseek 找音樂,聽 Aphex Twins、65daysofstatic 放上網的混音帶,讀小眾音樂雜誌《CMJ》塑造品味美感。

「以前獨立跟主流是涇渭分明的,所以我到現在都還在習慣這件事,就是獨立的人想要變主流⋯⋯以前是主流太遜了,我要很酷,如果紅了就要打破自己,『我上一張紅了,好噁,我要去做別的事情』,以前的 mindset 是這樣。」他細數歷史,The Smash Pumpkins 簽入華納會被歌迷唾棄,Radiohead 從〈Creep〉走入《OK Computer》後愈發實驗,這些奠定他認知的 indie kid 世界觀,好與酷分屬二元:「以前你是大團,你不會想要變得更好,你會想要更酷!」

當 Indie Kid 遇上 Pop People

2016 年,草東沒有派對推出《醜奴兒》攻入金曲獎,落日飛車以復出 EP《Jinji Kikko》默默被演算法推向全世界,台灣獨立音樂典範開始翻轉,後繼樂團無不更具職業化、產業化的意識。比起變酷,更想要受歡迎。自營錄音室的老王稱後者為 pop people,是品牌工業體系,要有生產線與流程,要準時交音檔上架、餵養聽眾:「我都會覺得,你們其實就是想要當明星而已。」

個人音樂創作態度漸漸無法與主流社會嵌合,他邊製作邊不適應到竟生出病來:「我以前是一個眼光窄小的人,會覺得有正確的事,很不能接受其他想法。現在就比較能接受,就不一樣的人。我覺得這對我是很好的啦,中間就經歷很長的憂鬱症,2020 疫情中開始不能工作,吃藥什麼都做了,就是真的躺了兩年,然後才養貓,那時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幹嘛。」

以前玩團可以自溺,相信搖滾的行為藝術來自於情緒發洩,後來投身製作,碰到各式各樣的 pop people 才發現,「音樂跟我想得很不一樣,尤其在台灣,我講說我很在乎(音樂)脈絡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台灣大家要什麼,我那時很 confuse,我根本沒有一條東西可以拉著。最崩潰是 2020 年,大家來找你,可是我自己知道這東西根本不會賣。」

他說那時候的音樂人開始有公司,身為製作人不再只能想著把音樂做好。和相信音樂合作鼓鼓的專輯《蟲洞》被唱片公司老闆爆罵:「我記得交母帶的時候,相信老闆就說你要永遠記得這一天,有些時候藝人的未來你要負責,但他還是尊重製作人,只是『我要周興哲,你給我這個,這注定不會紅。』」

歷經震撼教育,後來做到流行藝人唱片都會先彼此心裡建設,劈頭就問:「這不會紅,那你要花多少錢?我又不便宜。」大家還是想找他、要他的美感,但如果交付市場無法回收,也沒有偉大的樂評會賦予你藝術榮光,自己該如何判斷身為製作人的價值?

理解環境趨勢卻也迷失、孤單,他看著多年夥伴落日飛車、鄭宜農一步步開公司、長出商業規模,終質疑所謂「indie 精神」都是自己一廂情願。「我的下半生要在這種世界度過嗎?我一直每天都在想,我就超病的。」

做專輯自我救贖

好似 LCD Soundsystem 的〈Losing My Edge〉歌曲主角,他也成了與時代錯身的音樂人,一路堅持的信仰顯得頑固。迷惘中年人生轉捩點,卻也因為和 LCD Soundsystem 的 James Murphy 合作乍現曙光。

「他讓我所有年輕的信念都回來了,就會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人跟我一樣,不是都像台灣,實際上還是有很多人很理想主義!」James Murphy 會不厭其煩地聽他抱怨,並分享自己相似的痛苦與掙扎:「我突然覺得不用怕,不要一直往外看。我這幾年的課題是一直往內看,看說我到底是誰,我喜歡什麼,而不是外面需要我什麼。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做這張專輯。」

疫情解封、熬過鬱症,2024 年他把手邊案子都推掉,獨自飛往英國做 Green!Eyes 的專輯。

「我可能為了做這張推了 20 件事。」他語氣無悔解釋,遠離台灣是為了把外界標準拿掉,不讓自己有藉口推託給環境、設備、案量與他人。落地英國首站,便下訂自然風景極美且開闊的 Real World Studios,想說在那邊工作一定很有啟發,「實際上去的時候,這些都太美、太夢幻了,就做了幾首歌。」

英國搖滾圈的菁英主義很強烈,他可以感受到當地錄音師捎來一種「小亞洲人來這創啥潲」的目光,並挑戰性問他:「來這邊錄音後這些東西會比較酷嗎?」「你們家鄉是怎樣?」「你做這個音樂的受眾是誰?」

他們甚至砍掉他的 session 給 Potishead 吉他手用,結果他在 Real World Studios 待了一週,便得回到倫敦市區遍尋錄音室,沒想到幾乎都被 Doja Cat 包下來錄音,僅餘一間 Battery Studios(由九〇年代名製作人 Flood 與 Alan Moulder 共同經營)。

老王雙眼有光,直呼 Battery Studios 又酷又很便宜,「一進去的 console 是 Radiohead 錄《In Rainbow》的 console。然後鼓打下去聽起來就像 Radiohead,導致我照錄了一個鼓這樣!」當陌生的器材在插電後迸出熟悉的聲音,心中的九〇搖滾記憶熊熊內燃著,隨口和錄音師聊天得知 Nick Cave 使用的麥克風型號,他便也照著錄了一回;發現牆上有 Trent Reznor 的合成器,乾脆在〈The Greatest〉裡加入 Nine Inch Nails 的元素。

著迷搖滾傳奇,一時靈光充滿的他回憶,錄音室裡有張 David Bowie 的畫像,「我就看著他邊打鼓邊唱,直到我最後要走的時候裡面的 staff 才跟我說『欸,那個畫像很酷吼』,我說『對呀,所以 Bowie 有來過嗎?』他說『沒有,那是我在 eBay 買的,五塊(英鎊)。』哈哈哈哈哈。」

許哲毓

《Stigma》是自我實踐,也是為了離世的團員哲毓服務。他說:「裡面很多歌詞我會覺得,如果這樣他會很喜歡,我都會一邊做一邊笑說,如果他現在在,他會覺得好爽,然後我就會開心。」

Green!Eyes 於 2003 年成軍,主要成員為老王與貝斯手哲毓、第三代鼓手尊龍。同時期因 Tizzy Bac 而受矚目的哲毓,是帶他玩團的長輩也是他的搖滾 role model,創作時常會好奇哲毓的想法。

「他是最 rock 的人,最酷,但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滿多衝突,因為他會讓我更堅持己見,但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世界長得不是這樣。」老王說,哲毓會分析樂壇環境、耳提面命他各種處事觀念,但當 Tizzy Bac 開始賺錢、在台大辦演唱會還 sold out,哲毓卻生病了。直到 2017 年他走了以後每天醒來都在想: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世界是不是隱隱之中被重新開機了?

老王(圖左)於哲毓(圖右)逝世後在社群平台貼出兩人合照。

「當下想說 Green!Eyes 要解散,然後開始沒有做自己的東西才發現,要讓自己的核心穩固還是要創作,不然就會像幕後工作人員,要往別人的臉上貼金。」維持 Green!Eyes 每年一演出的活動,直到英國讓創作之心復活,「我所有儀式性的東西都找回來了,對我而言這一趟不只是短短這幾個月,這一張其實記錄了,從哲毓走了以後、15 年說他得癌症後,我這整整十年怎麼 process 這整個事,以及音樂對我來說是什麼。」

那幾年玩 Green!Eyes 他自認沒有滿足到哲毓,做完這張,恐怕還會再服務他兩、三張,「我以前不懂得為別人著想,現在想彌補我內心的遺憾就是,想跟他一起玩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然而從製作角度,他仍嫌這張太小朋友了。給自己限制太多,不能 digital editing、沒有 midi track,「甚至有一些歌是,我必須要讓所有台灣人都討厭!開場我就想,如果我的唱片放下來 30 秒,一般台灣人可以繼續聽下去,那一定不行;我要讓他們在 30 秒就決定要切掉,讓大家很困難。結果導致超多國外樂評都說,一開始真的要衿住,以為這是什麼樣的歌,但就完全不是,會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態去面對這張專輯。」

做一張讓人聽不下去的專輯

《Stigma》的審美門檻高,開場曲就想先刷掉一波聽眾也是源於職業傷害:「我覺得我有一個壞事就是,我這幾年做了很多流行專輯,導致很多我的 followers 都是這些人的粉絲,其實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傷害。喜歡崇拜偶像同時又喜歡 Green!Eyes 對我來講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那是幻想的,我必須要讓你對我完全喪失興趣這樣。」

抱持憤意做到中途,他一度覺得毀了毀了,「連我都覺得不好聽了」,最後交件心態偏崩,為了彌補,又想在實體專輯交出心中最好的版本,到洛杉磯重新混音、做母帶。

「Stigma」即「污名」,代表他從不自認適應社會,當異端亦無需洗白。「我覺得我從來沒有 fit in 這個社會,小時候在國外我也沒有覺得我跟大家一樣。」他說,深夜走在城市裡總會跟街友、便利商店店員聊天,覺得他們與自己更像同一國的;做專輯,便希望世界上也有同類發現「幹,怎麼有人也這樣」:「我想讓這個世界知道也有人真的不 care,會不會賣得出去、會不會被審查,光滿足這件事就讓我心裡的成就感高很多,有為世界出一份力。」

《Stigma》意識流的創作來自意識流的旅途,總是在反抗的人,這次不反抗自己的本性創作。他坦言,製作別人會想榨乾樂手的全部才華,但做自己的專輯、知道自己唱歌不好聽,漸漸懂得「那就這樣吧」。

這也是 James Murphy 教他的,認知自己是廢人、有其極限,如果要把事情做到完美就不該玩音樂,因為,「玩音樂的目標不是『把事情做到最好』,而是『做出一個我能接受的自己的版本』。」格格不入的自己,纔終能被自己的音樂拯救:「做完這張之後我覺得,只要我每年可以繼續這樣做音樂,我就覺得我自己很棒。」

看不清的自己

專輯發了,巨變的世界依然回不去,他對扁平時代的恨意仍不滅,訪問尾聲先是抱怨短影音腦腐、AI 把人從馴獸師變成小寵物,又為 Threads 上的無知言論感到吃驚:「疫情很可怕的事是讓台灣跟外界脫節,導致審美集體降智。我滑 Threads 還會看到有人說:『我昨天發現 Michael Jackson 的唱片音質很好。』哇,史前時代是不是?但能發現這事也不錯,但下面會有兩千多個讚?」

他曾和別的製作人討論某首歌的混音很爛,對方反問:只有你在乎爛,但一般人都用手機聽根本分辨不出來,那有意義嗎?「我就覺得,幹!所以我這張某種程度想證明,只有我一個人在乎就好。因為真的要講意義,什麼事情都可以沒有意義,在這個 Threads 環境下什麼事都沒有意義啊!」

恨與吃驚之後是領悟:「我最近又從另外一個角度欣賞台灣。那純粹是我的問題,不是台灣的問題,像最近大家擔心賀瓏的愛情故事,沒在管伊朗打仗或是怎樣,是因為台灣真的很先進。這就是烏托邦,烏托邦就是長這樣,只是我沒有想住在烏托邦。」

問他人生除了音樂是否別無其他?他答:「對,我記得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他有一天很認真跟我講,王昱辰,你要好好想想,你的人生不能只有音樂。」

曾以為無瑕的明星歌手被發現是混蛋,仰望的錄音室 Bowie 肖像原來是五塊英鎊的 eBay 商品,緬懷舊時代創作真理的自己終究會失望,直到疑惑增生,直到解謎成了生活的永動機:「我現在每天光起來就想說,哇,如果等一下能找到空檔的時間來再弄下一張,就覺得好爽唷。我會覺得,我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我是誰、看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什麼,但如果能再透過這個多知道自己一點⋯⋯。我覺得我中間生那個病,發現我對自己是完全的不認識,這讓我對生命又燃起很大的希望。」

活在自己的世界,領悟愛音樂,每天面對這樣的自己就有得忙了。

攝影/張天駿 liszt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