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0・吹專訪

【吹專訪】音樂都來自於生活的話,其實會限制你對音樂的想像:傻子與白痴談《姿態》

蔡維澤雙手擺在胸前,腦袋左右搖擺,眼神透出一股犀利的光芒。

他說,這就是《姿態》了。

文字形容太繁瑣,不若一個顯擺的動作。若追求感動,點開專輯聽歌,可能都比讀一篇專訪來得直接,那我該問些什麼?

2021 年,傻子與白痴推出風格轉向的復古專輯《Year of Fate》,收到兩極回饋。兩年後《姿態》再躍進,邁向遠古與科幻畫風的電氣搖滾,頭也不回。

眼看著四位團員陸續要滿 27 歲了,起初唱著凌晨五點十分的徬徨少年不知所蹤,前作找經紀公司老闆龍丹妮合唱〈第一支舞〉早有暗示,這首代表「學生時代集體生活、集體記憶終結」的歌曲,是獻給自己的畢業禮。

但他們並非常規的畢業生,和同期台團的成長路徑不同,並非從小 livehouse 慢慢唱到音樂節大舞台,而是經過一輪又一輪選秀的推播(《明日之子》、《樂隊的夏天》),還沒發專輯,便如電視偶像平地一聲雷地崛起。

其後,樂團成員多數時間都在對岸工作。要說順遂嗎,倒也不至於,事業上升期遭逢疫變之年,幾乎有三分之一的日子都在隔離期度過,應是台團之冠了。新專輯宣傳期上迪拉 podcast 節目《這又沒有很屌》,維澤回憶彼時的挫折感是,「在你覺得,你要看到很棒的世界的時候,這世界突然關閉那種感覺。」

《姿態》專輯文案寫:「當你問起我是誰,我要怎麼跟你說明。」一副不願被歸類模樣,寄寓他們的另類成長背景,也傾訴未被擊碎的創作野心。同名歌曲唱「是應該矯揉,讓你更像⾃⼰」,中二地坦蕩,我不如先簡單問:這張專輯的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遠古與科幻結合的「傻白 3.0」

2023 年《姿態》開錄,三個月內斷斷續續地完成,地點就在專輯製作人陸希文位於北京紅墅文化園區的平房內,新建的錄音室。

團員形容那裡的環境就像一座搖滾農場,有小小的湖、小小的池塘、一隻孔雀,待在那非常自在,「開心做,不開心就喝酒、跳舞」。

他們是第一批啟用該錄音室的樂團。新潮的內裝從地板到天花板都佈滿燈條,來自陸希文的秀異品味,就連廁所都擺了 ReAmp box,可以用來錄音(〈姿態〉前的假音就是在那間廁所錄的)。

一種不帶嚴肅意義的酷,極合傻白的調性,避世脫俗,整棟樓就像是為了追求極致的音樂而建成的精神時光屋。

他們也接受自己就是這樣,高瞻遠矚。蔡維澤直言:「雖然說音樂來自於生活,可是都來自於生活的話,其實會限制你對於音樂的想像。如果我們可以把更多,所謂的事業心跟野心放在音樂裡面,音樂就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

《姿態》是傻白遠行的航海圖,試著歸納的兩大座標:「遠古」來自打擊節奏、人聲低鳴,「科幻」來自合成音色、後製效果。這些,在 2022 年發行的單曲〈Dumb〉即見端倪——

鮮明的電子 beat,來自鼓手維均對當代節奏的思索:「我會去反思為什麼紅的歌,都是一拍一下大鼓,不會這麼複雜,不會有這麼多的層次?我就在想要怎麼平衡,我願意妥協,以一個 beat 為導向,像樂團鼓手的節奏,但是有趣的,音色上、sample 上還是要很有巧思。」

陸希文的好友周冠儒是〈Dumb〉的單曲製作人,個性較野,和團員到錄音室,房門關上就開錄。接續合作又一首〈Over The Sea〉,幫助傻白找到能標誌下個階段的新聲音。蔡維澤形容:「它都是屬於我們的,新傻白的歌曲。我這樣講:傻白 3.0。」

節奏變化、電子音色、中英文歌詞混搭⋯⋯《姿態》不見純種曲風、自成一格。標題曲〈姿態〉在樂團聲響中植入嘻哈 trap beat,玩起真假音轉換,蔡維澤解釋,他一開始就以「姿態」為名寫歌,想昭示便是,「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想要讓你知道,這就是姿態!」

找到 iconic 的搖滾唱腔

歷經前作兩年的光陰,團員對製作、硬體與音色的調整更了解,學習過程很隨機,在 YouTube 上看合成器教學,買了器材試用,覺得不錯就用到專輯裡。

吉他手光良解釋,上一張是他做完粗略的編曲後,交給製作人與專業樂手完成錄音,到這張加入更多取樣元素,甚至有些樂器、音色刻意不要做得太「真實」,連打擊樂都過音箱 ReAmp。

好比開場曲〈Cult Film Club〉,預設幫派出場畫面,凜冽且猖狂,延續第二張的管樂元素,邀請美國小號手 Ariel Shrumpet 演奏,卻奇想用 midi 點出非人類的旋律走位。

總體製作上,《姿態》嘗試了各樣空間切換把戲,力圖把歌曲的落差感做大。鍵盤手邦邦補充:「第二張以有機為主,很像一場 live 一口氣演完,我們也的確是 live recording。但是第三張就想試新的東西,比如用 vocoder 把 vocal 變得很像合成器在演奏。」

放肆運用 vocoder 的〈Survival Rules 2024〉源於兩年前寫的「健身歌」,歷經二次改版,早已大不相同。維均援引電玩《異塵餘生》(Fallout: A Post Nuclear Role Playing Game)的概念取名,讓它更具末世感。

《姿態》的 vocal production 煞費苦心。上張假聲極多,這張卻走低吟詠,胸腔共鳴和歌詞揉成密佈的工業烏雲。蔡維澤坦言,他對自己本來的聲音並不滿意,高中唱金屬,出道唱抒情,現在則想找到更具張力的唱腔,要作 iconic。

莽撞如〈Fine Line〉在電氣底裡「叫喚」,創造出一種非寫實的原始吶喊(〈餘像〉亦有嘗試)。有時衝過頭,團員便會直接給予意見、繫住韁繩,〈姿態素描〉便因此重錄了一版 vocal。

「雖然我是主唱,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很大的發言權,因為這才是樂團該做的事。」維澤說,19 歲玩團到現在,他們對彼此的角色、該交給誰決定什麼,都很了解,「就像你不會問光良,今天要穿什麼衣服!」

我已經過了「想要假裝是你們的年紀」

專輯創作期間,蔡維澤剛好在看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德米安:徬徨少年時》、《流浪者之歌》、《赫曼赫塞童話故事集》,看完發覺,自己突然能用超然宏觀的角度看世界。

〈Plateau〉以打擊樂驅動,是專輯少數柔和卻抽離的歌。維澤俯身站起,鳥瞰桌面,進入赫塞筆下悉達多的超然精神說:「有時候你到這狀態(Plateau 意指高原期)不是好事,那可能很抽離,在精神醫學上叫作『解離感』。絕對客觀的抽離,不一定很爽,在我寫這首歌的狀態裡是有點不舒服的。」

最早曝光 MV 的〈遠慮〉,追求《沙丘》世界的遠古、龐大、秩序、肅穆、科技感,是另一種宏觀。邦邦笑說,維澤給的編曲指令常常很抽象,有時候甚至會用「跳的」,搭配特異的肢體表情,但他幾乎都能解讀成功。

好比說,維澤想要〈遠慮〉的貝斯「聽起來很危險」,他便運用人耳幾乎聽不到、只能感覺到的 sub,去推大鼓的份量,在沈穩中創造浮動、懸疑。

〈遠慮〉寫於〈Over The Sea〉後,是維澤在 2023 年寫的第一首歌。不想再搞抒情了,他聽 The Strokes 的〈I’ll Try Anything Once〉(單曲文案直接摘錄該首歌),發現自己想說的話,得透過一首夠強大的搖滾樂表達。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唯一能做的是誠實選擇。維澤說:「在我們團身上很常做選擇,包括去參加選秀節目,包括做跟一專完全不一樣的二專⋯⋯」——決定用〈遠慮〉、用《姿態》挑戰大眾審美亦然。有些人創作是想找到跟社會的共鳴,但他已經過了「我想要假裝是你們的年紀」,和多數人相比,自知正在過的生活、遇見的人都不尋常,做出來的音樂自然變成這樣。

「我們去過很多地方,聽過很多音樂。我們在兩邊都待了滿長的時間,兩邊的音樂人流行什麼,南方、北方,成都、上海、廣州、北京都不一樣。歐美、日韓音樂我們本來就在聽,見過這麼多音樂之後,有一天你會突然覺得,你不想要跟大家一樣。因為你不管做什麼樣的音樂,都只是你看到的世界的一部分。」

維澤說,音樂創作不只是為了「讓大家都聽懂」,也應該讓大家發現「世界上有和自己不一樣的聲音」;製造當紅曲風的復刻舶來品沒意思,聽音樂亦是:「我聽音樂的觀點,也不是想要聽到我自己,我想要聽到一個好的東西,它可能是別的觀點,可能是我沒見過的,跟我生活周遭是完全不一樣的美感。這是我聽音樂的觀點。」

還能當傻子與白痴,已經很完美了

訪問尾聲,我向團員形容,傻白若是一間潮牌,設計物肯定是黑色面積多、logo 小,直到近看才會發現其剪裁之奧妙。而其粉絲也多半不是那種,會大肆張揚穿搭品味的類型。

維均對此頗有共鳴。他與維澤經常類比樂團跟品牌的關係,視傻白為 Raf Simons、Rick Owens 類型的獨特品牌,不必頻上媒體發聲,仍有一群忠誠信徒。

何必擔心他們走遠路,或許他們正享受著繞路。內建健身狂的自虐性格,專輯視覺化身異類,拍攝過程也不願輕放自己。

維均回憶整體拍攝體驗,都在追逐一些「不那麼舒服」的感覺:「拍沒有衣服、下半身是馬的那套,我們穿著無跟的高跟鞋,幾乎走不了路,很痛苦。然後拍人在塑膠膜裡,把空氣抽乾那套,我們要借一個吸管才能呼吸。還有一套黏大耳朵的,會一直撕你的肉,很痛。還有跑到高台上抱在一起的,邦邦快死了,他怕高,一直在抖!每一套都不舒服,但很爽。」

《姿態》進廠開工前,他們曾回顧現在的歌和過去的差異,省話的光良,難得表達一大段肺腑之言:「我一開始的想法是,你沒有必要急著否定過去的自己,因為你已經付出好幾年的努力,之前建立的東西也還在,不必為了前進而切割過去,應該找想做的繼續做。但做著做著會發現,你就算想拋棄,你也做不到,因為你在現在的作品還是會包含過去。就算創作過程沒有 reference,要說完全沒什麼元素在也是不可能的,你寫歌依循的體系,運用音色的邏輯,都有固有的東西。我們不需要為自己選擇什麼道路,或做什麼決定感到太徬徨,想清楚再做,也不用在乎是不是對的,你往前走就是了。」

光良務實的樂觀感染了團員,維澤說:「可能十年後才知道,我們走這條路是不是錯的,但十年後我們也不會在乎這件事,因為已經發生了。很多人會假設我們第二張、第三張都做第一張專輯的風格,會不會我們現在更賺錢、地位更高?但沒有人可以保證這件事。失去第一張專輯聽眾的同時,我們也獲得了新的聽眾。」

堅持拿掉模板做音樂,起初難免會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但與團員、製作人在現場溝通,很快便能找到方向。維均自認,樂團的改變都不是「為酷而酷」,而是彼此心裡有股能量,且找不到不做的理由,「我們沒有餓死,前進的過程也一直在累積夥伴,已經很完美了。」

說到底,他們是傻子「與」白痴,不是傻子「或」白痴。

理想與瘋狂並存,魯莽與倨傲同行。訪問過程他們未曾說自己很勇敢或有勇氣,也許在這個沉滯的時代裡,還能飄然地當個傻子與白痴,也已經很完美了。

攝影/草裡面(@anithing.ss);場地/Kon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