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夏天,滅火器成功登上心心念念的 Fuji Rock 富士搖滾音樂祭,大型演出帶來的激動停不下來,大正在隔離期間又起了創作的念頭,關在防疫旅館裡動手寫歌,那些素材就成了《家和萬事興》的開頭。
專輯概念是最初就訂好的,《家和萬事興》的第一首和最後一首對應出生跟死亡,中間自然就是戀愛失戀暈船、結婚生子等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訪問時,製作人說滅火器都很認真錄音,我就笑他們是 well-behaved 的龐克仔,都沒有砸壞錄音室!
唱著「今年三十八」,《家和萬事興》主題不再是橫衝直撞的慘綠龐克,也不是上一張的家國憂慮,滅火器一起相處了二十多年,大正的人生經歷與鄭宇辰、皮皮、柯光共享共鳴,在〈人間條件〉的 MV 裡,大家輪流當奶爸,身穿卡通裝扮成下一代的大玩偶,親暱互動,誠實地面對中年大叔該有的階段課題,倒也顯得不那麼害羞。
相隔四年加州錄音,二度合作 Mike Green
繼《無名英雄》之後,相隔四年滅火器再度前往加州洛杉磯,搭檔製作人 Mike Green。第二次合作,鄭宇辰覺得彼此更加熟悉,放鬆不少。在美國待了將近 30 天,其中半數留給錄音,以一次解決一首歌的流程迅速推進。去年底團員一起閉關 jam 了兩回,年初整理檔案、細編,做到七、八成之後,保留大量的更動空間,前進美西。
有了上次的經驗,鄭宇辰跟皮皮依舊只帶了一把順手的琴,柯光則是帶上踏板,銅鈸交由代言贊助,剩下全靠錄音室各種火力支援,像是 Mike 自己改造了一把斷過頭的 Gibson 吉他,不會走音,就很適合拿來錄襯底的 riff。
外表安靜斯文的 Mike,談起音樂來十分熱情。滅火器覺得錄音過程中,Mike 都會分別觀察每一個人擅長與習慣的手法,「他很清楚每個人能做到什麼程度,編曲的時候會把樂手逼到有點緊繃,雖然未必很快能上手,但成品都很像我們自己彈奏的東西。」四年不見,雙方都有成長,比起英文,在錄音室更多是憑著音樂語言和感覺的來回溝通,時常上一分鐘還沒練熟,下一分鐘就要開錄了,當下不免弄到有點腦炸,Mike 就會適時補上一句「大家都是這樣的,別太緊張」。
以前製作人是自己的時候,滅火器習慣在 demo 的階段把編曲做到幾近完成。但是找上 Mike 合作,編曲跟音色自然就留有許多意外的可能,像專輯同名曲〈家和萬事興〉就和最初的版本相去甚遠,〈給女兒〉甚至從原本的快歌大幅降速,變成慢板情歌。
2016 年 Spotify 統計了美國該年五至九月一萬首熱門歌曲,發現多數歌曲速度落在 70 至 180 bpm,與一般人的安靜心率 60 至 100 bpm 範圍十分接近。《家和萬事興》整體速度放緩,但是律動跟層次變得更加豐富。維持著直擊心臟的速度,Mike 把多數的前奏都砍短,每首歌收束地更加緊湊,10 首全長 35 分鐘,歌與歌之間的轉換落差也加劇。
以〈人間條件〉為例,一開始 intro 乾冽的刷弦引入門、鼓驟然進來、接著貝斯與前奏的主旋律齊下,然後進到主歌的 riff。每一段的音色、動態和空間感都不同,卻同樣抓耳。〈人間條件〉的大開大闔,可說是徹底對應這次專輯的風格,連同〈火山戀曲〉的副歌吉他,都成為鄭宇辰個人十分滿意的帥氣段落。
〈一百夜〉乍聽和〈The Light feat. 後藤正文〉的質地類似,柯光嘗試將小鼓的點做出不平整的節奏,歌曲進行中吉他幾乎不變,只靠人聲的變化來推進歌曲:先是低八度,然後相同旋律高八度再唱一次。主歌許多聽起來像鍵盤的音色也都是吉他彈出來的,間奏還用上了平常在藍調中比較常見的滑音管(slide),連綿不絕,一路帶到 outro 的殘響。
原先為了 PressPlay 公益課程而寫的主題曲〈來坐〉,則延續了上一回〈新歌五號〉的 SKA 氣味,找來哈管幫的阿暉老師(吳智暉)助陣,更動較少,遙遙呼應眾人年輕時一起玩過的 SKA 團害羞踢蘋果。2016 年收錄在《Reborn》專輯裡的〈最後一個〉則和〈給女兒〉相反,從民謠改成了俐落的搖滾曲,是很有挑戰性的一首,滅火器說,如果是龐克愛好者,一定能從當中聽到非常多的細節。
做專輯的時候,都在聊龐克以外的音樂
成長於聖地牙哥,Mike 的青春期恰恰就浸在龐克樂的正中心,如今在 Coachella 音樂節光榮復出的賤嘴三人組 Blink 182 當年還是個到處發送傳單的暖場團。無論是加州八、九零年代的龐克廠牌 Fat Wreck Chords 或是 Epitaph Records,旗下樂團對 Mike 和滅火器來說都是耳熟能詳,流淌在血液裡的脈動。Lagwagon 1998 年的專輯《Let’s Talk About Feeling》爽脆大塊的聲音也成為〈新歌六號〉跟〈最後一個〉製作時的參考資料。而在龐克之外,早期的電子樂 Depeche Mode,以及 Mike 製作過的嘻哈和 R&B 專輯,也都成為錄音間的話題,於是〈火山戀曲〉的主歌帶有一點嘻哈的彈跳,〈一百夜〉則是聽得出 drum n bass 的元素。
回顧以前的錄音成品,都是著重在中高頻的輸出居多,來到《無名英雄》之後,低頻衝了出來,表示在低音部要生產比較多東西,才能支撐起來。Mike 也提點了一些錄音技巧,例如低音部的吉他刷弦,只刷末兩弦的話,聲音反而更突出。有些段落光是襯底的吉他就有四把,全部都在跑低音。低頻穩住,讓音樂咬合更緊密,有天有地,也更接近滅火器理想的九零美國加州之聲。
滅火器會跟 Mike 解釋歌詞的概念,他自己也會透過 Google 翻譯試著理解,最被打動的歌詞竟是〈新歌六號〉裡一句「今年三十八」,Mike 笑說,不管背景為何,青春和歲月(youth and life)永遠都是不過時的主題。
Mike 跟大正兩個人都在逐漸進入父親的角色,也時常在車程間交換彼此的爸爸經,討論〈給女兒〉的時候,因為得知了歌詞的內容,於是決定將歌曲慢下來,正好大正播了一段女兒多多的語音,Mike 靈光一現,決定把多多的聲音放進去,更加扣人心弦,聽說當場弄哭了幾位大叔。皮皮說,從十六歲以來,一直都是彈龐克,〈給女兒〉這樣偏流行,需要呼吸頓點跟 grooving 的溫情編曲,意外地要花時間適應。
人設崩壞,音樂卻不壞
或許正如專輯名稱的保庇,《家和萬事興》的錄製過程意外地平順,Mike 以「像是電玩裡的專家模式」形容這個反覆繞路試誤直到可行的過程。硬逼著眾人回想途中困難,得到的也只是與 DJ Mykal a.k.a. 林哲儀的〈新世界的光〉來回溝通比較多次,以及錄〈火山戀曲〉時 Mike 快感冒了臉比較臭,這樣丁點大的事而已。
「他們橫跨了一整個海洋來錄音,那我就算頭痛也是可以多撐一下沒問題啦!」Mike 感謝團員給他的信任,年輕音樂人總有迷思,認為寫出 hit song 的人必定擁有常人沒有的魔法,但一層一層揭開產業的帷幕,就會發現並非如此,大家都有相同的普通煩惱,而他們能企及的高度,誰都有機會達到。他也盛讚滅火器,在錄音室裡他見識過很多毀滅的時刻,也與許多一流音樂人共事過,滅火器的工作道德跟音樂技能絕對可以與頂級的藝術家比肩。
〈人生尾路〉是專輯開案之後的第一首歌,也是修改最少的一首,前奏選擇了類似歐美喪葬典禮會用的風琴音色,鄭宇辰在彩排時編了超多版本的吉他 solo,最後貪心的全部用上,在闔眼之前,將近一分鐘的走馬燈回顧,然後絢爛而老派的淡出。
近年社群操作大不易,音樂人也流行所謂「好的人設崩壞」:文青大聊動漫、樂團下凡跳舞,滅火器雖然暫時還沒有舞動的打算,但也逐漸鬆動了以往一根筋到底的直男酷帥形象,楊大正甚至在 podcast《台灣通勤第一品牌》大聊自己以前認真向學的故事,令所有人驚訝其一點都不叛逆的過往。然而人設崩壞,音樂卻不壞。
吹音樂在 2019 年 11 月初火球祭前訪問大正時,他曾說《無名英雄》恐怕會是滅火器的最後一張專輯,之後於專輯專訪中改口,寧可走單曲發行的路,也不想委屈自己、預算拮据地做下一張專輯:「我已經做過這麼痛快的一張了,那你要我綁手綁腳,做一張宅錄、混音省錢省到底的,我覺得沒有意義。」
Fuji Rock 的演出一炸,終究還是把大家的創作慾望迫了出來。滅火器將中年課題跟技藝精進合而為一,困境亦能是解答,正如這次的錄製習慣:吉他、貝斯、synth 與吉他 solo 與打擊樂,然後是人聲,最後才是柯光的鼓,訪問當中 Mike不斷重複提到「柯光的鼓真的很瘋狂」。
《家和萬事興》的成果不只不壞,還挺瘋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