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坂本龍一
「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壽命就只剩半年。」2020 年 12 月,坂本龍一發現癌細胞轉移時,醫師告訴他這句話。但是在那一天來臨前,他還有些話必須要說。無論是支撐著他創作活動與社會運動的哲學思想、對坂本家歷史與家族的感情,還有關於自己離去後的世界⋯⋯
2022 年 7 月開始,由日本資深媒體人鈴木正文採訪坂本龍一,在日本文學刊物《新潮》開始主筆專欄。雜誌專欄以 2009 年出版的《音樂使人自由》續集為出發點,回顧這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與癌症共存、參與震災活動、對戰爭及核能的觀察,也講到旅行與創意,在工作上從能樂講到指揮,也有提到 2019 年來台灣參與活動、研究原住民音樂的所見所聞。
坂本龍一曾說:「夏目漱石因為罹患胃潰瘍而死的時候也才 49 歲。相比之下,即使我在發現癌症時的 2014 年就以 62 歲身亡,也算是非常長壽⋯⋯我所尊敬的音樂家們直到臨終前都持續寫著曲子。我希望能像敬愛的巴哈和德布西一樣創作音樂,直至最後一刻。」書末收錄鈴木正文代坂本龍一撰寫的後記,公開坂本龍一大量手寫、打字的最後隻字片語,都能感受得到其對音樂與生命的濃烈情感。
以下摘自坂本龍一《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中的〈手術前〉。
在此想說明一下我目前的病況。敘述起來會有點直接,但還是請各位聽聽。
2014 年發現口咽癌之後,雖然宣告緩解,但是 2020 年 6 月在紐約接受檢查時,又被診斷出罹患直腸癌。前次放射治療很順利,讓我很信賴紐約的癌症中心。這回是採放射治療加上服用抗癌藥物,但開始治療幾個月之後,癌細胞一直沒有消失。
同年 12 月我在日本有工作,那陣子我也覺得自己太常忘東忘西,想利用回國這段時間順便檢查一下腦部狀況,於是 11 月中旬經過二星期隔離後做了健康檢查,結果腦部是正常的,沒想到卻在其他地方發現了異狀。直腸癌已經轉移到肝臟與淋巴。
這時距離放射治療結束已經過了 3 個月,紐約那間醫院竟然沒有告知我轉移的事實,至少在 9 月底就應該要發現轉移的根源才是。癌症轉移這事實使我大為震驚,但全美數一數二的癌症中心竟然也沒能查出來、或者因為某些原因沒有對我說,我一下子變得難以再信任他們。
在日本最初為我看診的腫瘤內科醫師直接對我說:「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壽命就只剩半年。」此外,因為放射治療已經傷害細胞,沒有辦法再以同樣的方式治療。他還說:「即使使用強烈的抗癌藥、施行痛苦的化療,5 年內的生存率也是只有百分之五十。」這想必是基於統計數據得出的客觀數字吧。
說實在的我聽了很不高興。即使拿出數據給我看,但怎麼能對患者說這種話呢?連一點希望都不留如此悲觀地斷定,我既震驚、心情也嚴重低落。聽說他是很有名的大夫,但我想我們個性或許很合不來吧。
其實就在接受壽命宣告的翌日,我還要演出一場線上直播的鋼琴音樂會,後來發行成為《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12122020》(2021)。當時不單精神狀況差到不行,為了便於拍攝影片,還選了一個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演奏環境,因此我對於自己能不能發揮實力是一點信心也沒有。不過認識我越久的人,越是會跟我說這場彈得很好,真是件很奇妙的事。
雖然我決定不回紐約、留在東京接受治療,但因為我跟第一間醫院實在合不來,所以透過認識的醫師轉診到別間醫院。原本只打算短期回國一趟,結果就這樣留下來了。接著到另一間醫院尋求第二意見,這次被告知癌症轉移到其他器官已經是第四期。而且進一步檢查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說真的情況很令人絕望。
於是,剛過新年的 2021 年 1 月,我先切除原發的直腸部位,以及轉移至肝臟淋巴兩個位置的癌症手術。連大腸也要切除三十公分,手術規模不小。在手術前我竟然還傻楞楞地,站在手術室的門前一派輕鬆地向家人揮手說:「我進去啦──」當時還有拍照存證。
原本預定 12 小時的手術最終花費了 20 小時才結束。從上午一路做到翌日早上四點。自己都已經是「待宰羔羊」的狀態,既然決定要動手術,我就只能完全信任醫師了。更何況我也沒有什麼專業知識能夠提議:「能否切少一點,二十公分就好?」
事前就已經知道術後體力與免疫力會大幅下滑,所以手術前我每天都以走一萬步為目標。此外,這次不單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規模手術,醫療意外致死的風險也並非完全為零。所以還是要把握時機享受美食,大約有十天,我每晚都是以「最後的晚餐」為由吃各種美食。有時是牛排、有時是義大利菜,盡可能享用東京都內的高檔佳餚。
(本文及圖片摘錄自坂本龍一《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麥田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