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台青蕉樂團四人走在台北大稻埕,鼓手堂軒自信滿滿地說,這是他大學時期研究早期台灣流行音樂的地方,特別熟。
延平北路永樂國小與太平國小的對峙歷史、保安街轉角第一唱片行老闆娘做什麼投資⋯⋯從慈聖宮到霞海城隍廟,受訪後要帶團員去吃些什麼他一臉早有打算,畢竟有機會來一趟台北,可不能少吃好料。
是的,台青蕉並非台北團,成員皆來自高雄,並以旗山為基地創作、生活。循著地緣探索,你會發現高雄旗山是台灣的「香蕉王國」,而「台青蕉」即是「台灣青年愛香蕉」的縮寫。這似乎解釋了他們的新專輯為何滿溢著質樸農村的果香,卻難讓人想像,五年前他們的音樂仍帶點兒毛躁的龐克氣息。
2019 成團十年,台青蕉的團史與旗山的社區再造、產業翻新息息相關;寫歌曾是為了表達控訴與不滿,可到了《種下青春》他們選擇面對自己的生命狀態。
年齡最長的團長老王將在三月底迎接第二位孩子,為此將巡迴提前走完;他與貝斯手繼強是親兄弟,父親王老師是旗山尊懷文教基金會的發起人之一(團員皆為該基金會的長期志工)。
在一則前導宣傳片裡,鬍髮蒼蒼的王老師精確形容台青蕉,「第一張專輯(編按:應為 EP)是關心香蕉產業,第二張專輯是關心公共議題,以及旗山的產業、旗山整個老街,這一次他們是關心他們自己,所以他們才是『種下青春』。」
志工夥伴也是玩團夥伴
台青蕉團員身上有股樸質豪爽的氣息,原始團員五人除了主唱/鍵盤手老王、貝斯手繼強與鼓手堂軒外,還包括吉他手合沅、主唱捲毛(捲毛現因國軍身份,目前為榮譽影子團員,據說在軍中曾照顧不少玩團青年⋯⋯)。
同在高雄長大,五人自小就認識,結伴於尊懷文教基金會服務。組團並非常見的想玩某種音樂類型而成,純粹是十年前的旗山社區有場名為「台青蕉」成果發表會需要樂團表演結案。
彼時,團長老王碩一,餘下四人才高二。身為年紀最長的老王,玩團歷程乃資深級,曾組過桔子樂團入圍海祭、參加百威熱音大賽,幫趙之璧的演出開場。可以說是與八十八顆芭樂籽的阿強同期先輩。
彈鍵盤的老王說,王家孩子從小都有學彈琴,弟弟繼強也不例外(同時也介紹了 YAMAHA 其實是從旗山發跡的歷史⋯⋯下略五百字)。既然有樂理基礎,繼強在發表會先頂著當貝斯手,表演完才繼續學。
事實上王家除了他們兩兄弟,還有一位二姐綽號「丸子」,擔任台青蕉樂團的經紀人。這次的訪問便是由丸子擔任新聞聯絡人才接上線的。
念體育的合沅從小練田徑、打手球,偶然在基金會裡看到一把吉他,覺得很喜歡,於是上網買了一把 Les Paul 的吉他。二手琴,不會彈,自己騎車轉鐵路到高雄火車站附近的 ATT 樂器行找老師,求學三個月趕上成果展。
尊懷文教基金會在旗山,小至社區打掃,大至古蹟保護都會做。合沅說,以前旗山沒有在地搖滾樂團,一次守護火車站的遊街活動,他們便請在地那卡西老樂師演奏,甚至會辦小型音樂會,什麼彈琵琶、鍵盤、吹口風琴、演話劇全上陣。默默地建立起他們合作表演的興趣。
農業搖滾人生
台青蕉的樂團路徑非常不同,他們甚少在 livehouse 演出,反而比較常在廟口、農產推廣講座與社區活動中出現。繼強解釋:「我們去 livehouse 演出其實蠻累的,因為 livehouse 通常都很晚才開始表演,但我們要睡覺了。」
組過巨大的轟鳴,在和平阿帕教鼓的鼓手堂軒,有在台北唸書、玩團、工作的經歷,然而他每天八點起床在台青蕉看來都算晚了。以老王、繼強與合沅的農業作息,早上六點就該出門務農,或到店裡備料(他們在旗山有間香蕉專賣店)。
這樣「農地野戰」的玩團人生,看見的視野自然不同。舞台上,他們見過各式各樣的老人家,站在重低音喇叭前聽著搖滾樂。舞台下,他們戮力推動台灣香蕉產業,為台灣香蕉的內需市場翻倍成長而欣喜。
今年《種下青春》發片場選在青果合作社的倉庫別具意義。老王解釋,青果合作社是以前外銷香蕉最大的一個組織;發片現場遂邀請許多蕉農、在地耆老共襄盛舉。團員開心回憶當天熱鬧,唱到上一張專輯的代表作〈作伙那卡西〉時,一位當年參演 MV 的阿伯不僅站起來跳舞,唱完還要點歌。
若要做台灣的農業搖滾分類,台青蕉當入選其中。然而他們不只唱農業生活,也用諧趣的方式呈現不公不義。前作《社區大小事》裡的〈一個瘋所在〉便唱到古蹟自燃:
麥問兜位卡精彩 麥問祖嬤ㄟ交待
人說古蹟代代要相傳 那耶變成歹所在
唉悠 一年火燒兩年敲完三年沒價值
團員自小與尊懷文教基金會的夥伴一起守護古蹟,見識過利益結構的各種奧步。提起這段,老王面帶愁容地說現在要守護古蹟比以前更不容易了。有時論事論理地抗議,竟會被貼上政黨標籤,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
田園牧歌,種下青春
台青蕉成團十年,過去作品有清晰可辯的社會意識、社會運動基礎;《社區大小事》或哀嘆「公聽會」的虛偽,或向基金會志工喊話「青年而偉大」。可到了《種下青春》卻呈現出田園牧歌式的風光。
「是生了小孩心境不一樣嗎?有種大愛電視台的感覺?」
老王聽到這形容笑開懷,並想起曾有公視的記者朋友告訴他,自己的國小孩子聽〈種下青春〉上癮,一直要媽媽放給他聽:「他就問我說,你是不是這首歌要寫給孩子?可是我在寫歌的時候完全沒有那個畫面。」
他寫的其實是基金會的成員找不到人生的方向,這十年來大家遂結伴航行,最後離開迷惘的過程。或許人生角色成了父親,寫歌便不小心帶入為人父母的口氣。
作爲基金會長年志工變員工的合沅,確實體會到自己的成長。過去他自認是跟著命令走的人,不會東挑西挑工作,可如今懂得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在《種下青春》裡,合沅實踐便是放自己的吉他聲音往前站,展現出鮮明的旋律跳動。
我問繼強,怎麼看哥哥這幾年的變化?他說,團員彼此親近,講話往往比較直接。這些年感覺,哥哥有了孩子以後確實變得比較溫柔了。過去失戀、結婚、當上父親,人生體會一多也變得更富同理心。
「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真的就是青春不見啦。但是青春不見,最後長出來變成這個樣子,你會想回頭看一下。」堂軒接手解釋,整張專輯音樂變甜,節奏變輕快的原因,不只是實力變好,面對音樂的態度也不一樣了:「我覺得以前做的作品都比較像是學生時期的作品,就小孩做的。但這張就不是小孩做的,第一次有這個感覺。」
喜歡與人接觸
堂軒說,過去大家總能在台青蕉身上辨識出很多議題,可音樂上的成長他們自己最清楚。「議題性」某部分來說是包袱,可從心態本質上的轉化,或許能讓台青蕉「音樂性」也被注意到。
上述心態,換成老王的說法便是:「台青蕉比較年輕的時候可能是很直接的表達,但現在好像是,我就站在這裡,就這樣,看你覺得是怎麼樣。」
拍宣傳片、拍 MV;排日本、香港、新加坡與台灣的巡迴演出。台青蕉發專輯後動作頻頻,自然是希望自己音樂能被更多人聽見。那些青春的熱血腦衝日子已過,他們認知自己不是搖旗吶喊的先鋒,而是將改變實踐於生活之中的凡人。做該做的,把該做的做好。
聽起來消極被動的,實際上是想更柔軟地與他人連接,以守為攻。
從高雄轉到台北打拼的堂軒十分清楚,蹲點的文化工作不容易,無論你在他鄉或家鄉,人待久了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迷惘:「鄉村的地方啊,你其實越少跟人連接,你就越難再往前,會遇到這個瓶頸。」這時,你必須要再往外與人接觸,而喜歡接觸人便是台青蕉的特質。
《種下青春》便是一場分享、對話的實踐,那些流暢的旋律、甜美的和聲;草根直爽的交杯畫面,有虧有愛就像這次的訪談氣氛一樣。
香蕉是一年生的水果,當季種,當季收。然而人生不是一年生,無法在短期內耕耘、收穫。
台青蕉花十年把青春種,這批收穫,我相信對他們來說是成果豐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