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季節難得的晴天,我們與 Faye 相約師大路,希望能搭著 15 日地下社會關門的週年前夕,拍一張她站在門口的照片。正擔心光線變化、師大人潮與午後陣雨之際,在鱔魚意麵對面,Faye 轉身過馬路,連招呼還沒打完,劈頭就問,看到地下社會變成現在這樣很難過,可不可以不要在這裡拍封面照?
現在年輕人熟悉的 live house 如女巫店、海邊的卡夫卡,其實也都不屬於她的青春;Faye 建議我們改去 Vibe(現址為『肥頭音樂』),那裡有她比較多的回憶。
這天的 Faye 上身白,下身黑,走在午後的大安區,熟門熟路,跨步領著我們。從師大路轉和平東,再往金山南,如步行於時空軌道。女歌星滔滔不絕地說起往事,企圖喚醒那個十六歲的少女人型。也許是以前看多了在舞台與螢幕上的 Faye,我驚訝她本人的身型嬌小;眼前這位說話流利的女生自承,自己在上大學前,其實是班上「閉俗」的幽靈人口,連畢業紀念冊都沒領也沒拍。
我們走到了現在已經成為肥頭音樂(Fat Tone)的舊 Vibe,遠遠望見騎樓外牆上,空洞洞的招牌。昔日的閉俗少女提議下樓「參觀」,毫不害臊地跟櫃台女生表明我們的來意;可摸著牆,繞過道,嘗試走進一間間練團室呼吸裡頭的空氣,也找不太到過去的痕跡。以前的演出舞台在哪?「太久以前,已經不記得了⋯⋯。」回頭上樓,廊道貼滿音樂演出的宣傳海報,一張非人物種的巡迴地點還列有地下社會。
難得一見的聲音
Faye 就讀文山區的再興高中,升學體制壓抑、封閉,身為班上隱形人,唯一的救贖是音樂,是八零年代中後期的 Tears For Fears、Madonna、Pet Shop Boys 等等。她安靜地在心裡決定要把音樂當志業,制服上身,經常路過愛國東路的 Vibe,從沒想過有天,自己會混入那些打扮異類、蹲著抽煙的舞客、搖滾客。
上了輔仁大學,讀英文系,幻想有天能進華納音樂外語唱片部當企劃(沒想到日後卻變成簽約藝人),用流利的英文採訪歐美藝人。於是她瘋狂地玩社團,到音樂系旁聽學樂理。第一次體驗翹課,也隨著朋友闖進地社、Vibe 與老字號的爵士酒吧 Blue Note,聽見 1976 與四分衛。吸飽歐美流行音樂,以及台灣另類音樂的養分。
因為比賽認識陳柔錚,而有機會在 2002 年為夏宇的詩譜曲、演唱,完成《夏宇愈混愈隊》中的兩首歌。地社關門前,她和專輯製作人陳柔錚在台上重現專輯裡的〈刺青〉。陳柔錚當晚爆料說,以前 Faye 在地社喝酒,她爸親自來這裡抓她回去。
我問她,這件事是真的嗎?妳爸爸怎麼知道要來地社找妳?她回說自己那時候很傻,有天跟父親經過地社,就開心地說她都在這裡喝酒,暴露蹤跡。
《夏宇愈混愈隊》表現她的作曲能力,在此之前,她已經參加過校內歌唱比賽,讓不少人記住她的歌聲。有輔大英文系的學妹回憶,當年她聽到 Faye 在系卡上唱 Sarah McLachlan 的〈Angel〉,對她的中低音轉韻大為驚艷。校內歌唱比賽讓她被陳建寧挖掘出道,鮮為人知的是,她其實跟董舜文學過爵士樂,更早認識的,則是當年身處大唱片公司的謝銘祐。
1999 年,身為輔仁大學的學長,謝銘祐回母校評歌唱比賽。初選時聽到 Faye 的聲音立刻打電話回公司說,他聽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聲音。與我通話時,他拿齊豫的水準來讚揚 Faye 的聲音本質,當時私心希望 Faye 不要得名,避免別家唱片公司先挖到她。「她這種聲音一定要自己創作。」謝銘祐說,當年 Faye 拿到第二名,為鼓勵她自己寫歌創作,承諾下次比賽如果 Faye 得冠軍,就送她一把 Cort 的吉他。
Cort 吉他最後真的送成,謝銘祐也成了 Faye 音樂路程十多年來最重要的導師。二十一世紀初,他回台南做自己的第一張專輯,拉著 Faye 來當助理,也為 Faye 寫推薦函、錄 demo 去考柏克萊音樂學院。謝銘祐在 2012 年 Faye 的「小天空」巡迴現場說,自己很遺憾當年回台南後沒有錢把 Faye 簽下來,讓給了陳建寧,「不過,還好她有紅起來,不然遺憾會更深阿。」
短暫駐足拍照,我們從肥頭音樂離開,招計程車的空擋,Faye 說起謝銘祐對她最大的影響,是叮囑她「做音樂要誠實」。2011 年底,F.I.R 第六張專輯結束宣傳,她開啟自己個人的「小天空」巡演,並在 2012 年上傳多首創作到 StreetVoice 平台上。其中一首只有哼唱旋律的〈奔跑〉demo,在 2014 年由謝銘祐填上歌詞,「百年難得一見的聲音」和她的恩師,終有了第一次合作完成的歌曲。
從高飛到奔跑
〈奔跑〉是謝銘祐寫給她的禮物,Faye 認為謝銘祐比自己更認識自己,看到自己在 F.I.R 的商業成功之後,嘗試走出自己音樂路的掙扎與矛盾。從〈Lydia〉爆炸性走紅後,F.I.R 前四年,以一年一張的速度支付流行唱片市場的需求,密集的宣傳令人疲憊。飛兒在高空振翅慣了,要落地靠雙腳奔跑,需要一段時間訓練自己能站穩不跌倒。
「小天空」巡演五年後,Faye 交出自己第一張個人專輯《小太空》,此時的身份不再是團體女主唱,而是獨立的唱作人。自認兩年多來的籌備過程,像在搭雲霄飛車,緊張刺激,常常快承受不住,結束後卻又很想再搭一次。這一路上護著她的安全帶,無疑是信仰。
事實上,對於發個人專輯這件事,Faye 一直處在困惑期:「兩、三年前那個時候,專輯都還沒出來,我知道我喜歡寫歌,我喜歡表演,我只想要找到我自己的樣子。」但她其實沒有明確的方法,而自己又是沒有具體步驟就沒安全感做事的人。
習慣團體分工後,要一個人面對未知,不免害怕。她總訝異她的神,比她更相信她自己:「我很多時候會用禱告來尋求很多的方向,我知道這件事情(做音樂、發專輯、個人表演)祂給我太多的 signs。我沒有辦法拒絕否認這件事情,到一個地步就是,ok 你這麼相信我,我就試了。」
祂給你的確據是什麼?「一個很明確的事情是,我知道祂要我把這兩年所發生的起起伏伏,記錄下來,祂要我寫下來。而這是我會做的事情。」
根據街聲大事的報導,2014、2015 年是 Faye 極其難熬的時光。無論工作還是人際關係,都讓她非常失望。再加上那時候 Faye 決定建立自己的團隊籌備專輯,壓力一湧而上,發現自己已經多年没有好好休息:「忘記了怎樣照顧自己,忘記了怎樣傾聽自己的聲音,一直給一直給,但心裡已經快受不了了。」她關在家,一宅就是好幾天⋯⋯。
謝銘祐說:「她常常對於世俗上的事,一般社會上的事,人與人的事不太會處理。但她很喜歡音樂,可社會規則很多,(讓她)很不知道怎麼往前去,(可是她)又極度需要自由。」Faye 的單純、善良與對音樂的熱愛,造成她遇到 F.I.R 音樂上無法突破時,便特別痛苦:「她有時候會很氣,我明明不喜歡這樣但我為什麼要答應。」
寫歌如禱告
青春十年全交給了 F.I.R,真正的夢想仍被壓抑著,發行《小太空》的心態,「其實我覺得有點像是,回到當時第一張專輯(《飛兒樂團》)的初衷再繼續走下去。」她說:「其實很難用團體的方式再繼續走了,因為你 under 在太多商業考量之下的時候,真的很難⋯⋯。但我不是說我們做不好商業這件事情,你可以很有能力的做商業,可是我不是很想要繼續做,我已經三十⋯⋯多了,不想講。」
Faye 有些坐立難安,身體晃後晃後,似為避免氣氛往下墜,她把話再度挑起。使用第二人稱的文法,比起說服我,更像在說服自己:「人生只活一次,你到底要為什麼而活嘛。但,很多的苦你只能往自己心裡面吞,不是說沒有現實壓力,有,可是你只有一條命,你只會活一次,然後我不相信有輪迴這件事情,我不相信我下輩子再來做我想做的事情,沒有這回事。」
不信輪迴的 Faye 是虔誠的基督徒。她的歌詞寫作說是寫給情人也成,說是跟神在對話也成,從〈你說〉能管窺一二。於她而言,信仰就是愛情,且是最忠貞的那種:「你看不到神,可是祂真實的存在,因為祂就跟愛一樣。愛看不到,可是你感覺到的時候你知道,那是愛。」
她形容自己的創作,是神給的禮物。寫歌過程一如禱告,是專注、自在、私密的。而所謂的禱告,並不是握十雙手後不斷發言發願,更重要的功課是傾聽答覆。她把人當作心靈接收器,接收到訊息中有一些能成曲,自己總會花時間聽出旋律意義後才填詞,有時一首歌可能得擺上半年(譬如開場曲〈洞〉);不過只要一讀懂,詞很快就能完成也不太需要大改。
Faye 傾聽神的訊息,傾聽旋律的深意,也傾聽自己以前的歌。去年底在上海簡單生活節,最後一首歌她選唱〈Fly Away〉,唱到掉淚。當年作為樂壇新人,自覺被困著寫歌,很想回家;如今歌手夢想已經走過,這首出道作,十二年後仍在為自己加油:「在不同的字句裡面,你發現亮光。現在是你沒有那麼簡單,你還要更勇敢。」
她的言語,常像聖經經文,說有光,眼神就有了光。
沒那麼喜歡〈你的微笑〉
Faye 私下很愛說話,但只限於面對面,個人對個人的狀態。過去當藝人受訪時,自己的罩門是面對鏡頭,在有攝影機的場合她會莫名的不自在,尤其討厭錄電視節目的 ID(如:『您現在收看的是……』)。這樣要在鏡頭前介紹 ID 怎麼辦?「我 always 在當木頭人阿!你沒有發現我只有講開頭:「『大家好我們是 F.I.R。』然後其他後面他們兩個人講?」
《小太空》巡迴演出,她預計會唱 F.I.R 的歌,並不覺得發了個人專輯就要與團體切割:「我完全沒有在避諱說,如果你從我的個人的音樂裡面,可以聽到某一點 F.I.R 的脈絡或影子的話,那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只不過她選唱的僅限於真正喜歡的作品:「你知道,第一張專輯有很多我很喜歡的歌,我們一直都沒有在唱。Always 在唱什麼〈你的微笑〉、〈我們的愛〉。我不是不喜歡〈我們的愛〉,我很喜歡這首,但我沒有那麼喜歡〈你的微笑〉。」她語畢大笑,你我明白就很好。
「你知道,我在錄音室裡唱〈你的微笑〉的時候,真的超痛苦的。臉超臭,超生氣的,氣憤。我是用很生氣的態度去唱〈你的微笑〉的!」
這可以寫嗎?
「可以啊!可以啊!」她連說了兩次。「我後來可以接受一件事情,如果大家喜歡,我唱唱又何妨。但是,如果有機會我自己可以選歌的話,我可能不會選這首歌。」
也許你會想知道,除了〈Fly Away〉、〈我們的愛〉之外,她喜歡的還有〈流浪者之歌〉、〈後樂園〉以及〈Lydia〉。也許你還會想知道,她個人新專輯的歌曲和 F.I.R 最大的不同是,這些作品早已在網路平台或現場演出預先曝光過。
透過現場先發表,讓這些作品先試水溫:「這會是我比較理想的,一個正常的打磨的過程。因為你沒有聽到他們的反應,你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聽不聽得懂你的歌。」資深樂迷看著這些歌長成,可在簡單生活節表演時,Faye 仍挺怕大家沒聽過這些歌。
成為你自己
《小太空》的編曲找來台灣的小雞(蔡奇龍)、A-len(余佳倫),以及北京 Nathan(程振興)合作,有電子樂、世界音樂的多方嘗試。巡迴樂手則包括編曲的小雞,陪他一起生出 demo 的鍵盤手林佩薇(身兼樂隊團長),以及 2014 年就開始合作的貝斯手簡道生;值得一提的是鼓手,這回將由 Tizzy Bac 的林前源助陣。
十首歌,從開場曲〈洞〉到收場曲〈另一端〉,死亡與希望是反覆出現的主題。毀滅重生,像在夢中倒立而行,而〈另一端〉是真正緊靠過死亡後的創作。
「〈另一端〉對我來講是一個很深的安慰,其實我在寫另一端的時候,我在一些很沮喪的狀況之下。甚至我很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算了。就是放棄放棄啊,煞煞去啦,累死了,為什麼要那麼累。」即使以「飛」之名出道,被稱作「人類」的肉體困住,真正的天空一直到不了。她說自己當時讀了很多靈魂離開肉體,談論瀕死經驗的書,希望去「那個地方」看看:「你看我多想死,哈哈。」
〈另一端〉總結她所得知的,生命「彼岸」的狀態,她期待在那裡看到,造物主在這一端沒造過的東西:「我很期待看到恐龍,我們可以騎在他上面。萬物共存,不會害怕。」
最終,她解答了專輯取名的意義:「小太空,它不是真的指真的意義上的宇宙,它是在指我們心思意念突破的每個瞬間。我們的頭腦都是個無窮的世界,我們被造的時候,我們的人腦其實是無窮無境的,我們只不過是一點點的使用而已就已經到現在這個地步了,那你是不是更期待之後,能夠感受到更多事情?我們就像是被困在蛹裡,等待孵化的蝴蝶。用這樣的角度思考,就不會害怕死亡,而更有意義的活著。」
盧貝松的《露西》裡,25 歲的金髮女子在台北被綁架來運毒,意外吸收體內的 CPH4 藥物,逐漸開啟腦袋 100% 的使用率;並從害怕無助的弱女子,進化成全知全能,超越時空間的生命體。而我眼前的黑髮女子,新專輯也從擔驚受怕的日子唱起,逐步躍進太空。
她沒有藥物只有歌聲,轉念突破大氣層,不想再被烏雲底下的死亡、廣告、保險、甚至氣象報告恐嚇。Faye 說的太開心,以至於咖啡廳店員走來提醒音量,可我仍無法完全管住她起勁「佈道」的分貝。她大談自由是要由內心發出的;她想看自己可以失去到什麼程度,羽毛被拔光還能做出什麼。
最後她說,人都想變成神或崇拜的偶像,因為我們是被祂造的,一如小孩都想長得像爸爸、媽媽或照顧自己的人:「我覺得這是與生俱來,很令人窩心的事情。」可總有一天,你會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成為祂及他們,到時候人類才會發現:「你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為你自己。」
採訪、撰稿/阿哼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