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比賽都應該是參賽者之間的拉鋸戰,並由一群公信力足夠的專業人士,擔任評判,倚仗著專業知識與經驗,由嚴謹制度輔佐,呈現給大眾公允的答案。然而藝術類比賽不太一樣,除了兼顧理性的制度面向外,勢必要有感性呈現藝術非凡的品味,以及能與公眾認同制衡的『超常遠見』。
金曲奬評選從初審密集的聆聽重擔,複審開始後更猶如諜報電影:開會過程進入小房間隔離,抽菸、廁所有專人一路陪伴;路途上不能跟任何人交談、匿名電腦投票直到結果出現,否則沒有太多機會討論…但即便如此,在無明文「評選基準」的金曲奬中,評審們如何拿捏心中量尺,評選出足以代表台灣整個年度的代表音樂?而且評審眼中的評選制度和評選結果,是否還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呢?
上一篇我們討論「金曲制度上的問題」,本篇將探究衍生而出的評選現象。
評審雖然閱歷豐富,但因為非實際有『實業』經驗而顯得突兀
金曲獎每年評審遴選,自音樂產業各種位置,從樂手、幕後、行銷推廣甚至資深得奬者,都在每屆評審羅列名單中。葉雲平表示,雖然金曲獎總能找到各方傑出代表,但是每位評審背景落差甚大:「例如學術音樂系的評審,和參與社會運動的評審,他們在評比的時候就會差異很多。」謝宇威則說:「有些評審認為社會運動最偉大,有些評審連 Hip-Hop 都不能接受;我覺得都太過偏激。」葉雲平與謝宇威都認為,不管身處哪一方,主觀性與刻板印象都不該在比賽中根深蒂固,應該多嘗試不同的曲風,甚至用相對客觀的角度去評審作品,而不是將自己的價值觀單一化。
白紀齡坦言,除了對音樂的認知差異,評審從業經驗也會影響到某些獎項的判別。他直言某些評審雖然閱歷豐富,但因為非實際有『實業』經驗而顯得突兀;雖然他們對創作、樂團皆是站在鼓勵的立場,亦有『音樂審美觀』,但必須嚴肅面對的是,這樣的審美觀並不具備任何技術基礎:「以編曲來說,因為他沒有從業經驗,可能會誤以為某個作品的編曲很好,相對在座所有具有編曲經驗的評審,都會有很大的驚嘆號與問號在心裡。」
白紀齡補充,編曲即是一種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即使自己擔任 A&R 便開始學習辨識良好作品的能力,以及豐富的幕後經驗作為評審時的專業,但對編曲領域依然傾向信任專業編曲人員,他坦言:「我分得出來『很好』跟『很爛』,但是那種伯仲之間的對我就很有難度;像是品紅酒,我分得出來好的紅酒跟家樂福 199 的差別,但若是 699 跟 899 我就很難分辨。」他說,編曲不是聽起來感覺好就叫做編的好,重點是要能清楚知道『好在哪裡』。
翁嘉銘提到,不少擔任評審的專業人員,其專業態度十分謙遜,以致碰到金曲獎現行評選方式時,反會令其難以下筆;他舉例擔任五月天 Keyboard 手、身兼編曲工作的小周老師(周恆毅)曾分享的經驗,坦言許多專業項目並不是每個音樂從業者都能夠評選,「小周老師說他自己就不敢去評歌詞獎,這跟自己的專業差太多,所以在評選歌詞時,他就會排斥;他說有些人連錄音室都沒有走進去過,怎麼能去評什麼叫作錄音?什麼叫做和弦都不了解,怎麼敢去說自己能評編曲?」
翁嘉銘解釋,現場錄音的編曲,或是樂團的配器,或者是由專業編曲人在電腦編寫上的編曲,這些技術的差別都有不同的難度。「擁有編曲經驗的人,在評選的時候會把這些要素考量進去評選;可是連編曲都沒有看過的人,我想最後可能有一半的評審變成採印象來評選。」他說:「我們沒辦法去苛求所有的評審都要有同樣的專業背景,但制度上至少可以朝向分類評選的方式。例如,我認為我可以評歌詞、Vocal,或最佳專輯與歌詞,有的人就是可以評樂手、歌手、演唱功力。」他說:「如果可以分類評選,搞不好也減輕了評審的壓力與負擔,也讓這一個獎項的專業肯定可以更高。」
評審應該具備從收件作品,即可洞悉報名者在其領域的真正實力
藝術比賽的評選,其實與取最大公約數較為相似,且評審本身的認知與喜好,不可否認左右了獎項結果,但參與評審人員所擁有專業知識外,文化底藴更是重要的影響要素。
金曲獎將詞曲分開評選肇生『新詩評選』現象,影響了作詞專業。「我覺得不該有詞曲人獎,一首歌曲的組成詞曲應該是一體的;光是評曲還可以接受,但若只針對詞、若只是要悠美的文字,那乾脆寫詩就好了。」葉雲平解釋:「作詞不是單就文字優美,韻腳與倒音這種是有專業知識在裡面的,不應該分開。」
翁嘉銘亦同意:「詞跟 Melody 的結合度很重要,以及跟專輯整體想表達的音樂有沒有結合在一起。而且好的作品應該老嫗能解,不用補充解釋,或者讓每個人都可以自行解釋;這也是李宗盛厲害的地方,他可以用很白的文字寫得很深刻。」他補充:「有作曲經驗者一定會知道,這樣的歌詞好不好入歌,而有填詞經驗者便能得知這樣的填詞難度在哪邊,或者有詞曲創作經驗的人,就會知道這整首歌寫得如何。」
評選時,正也考驗到評審是否對整個音樂產業瞭解程度;白紀齡提到『詞曲同一人』、『先有曲後填詞』跟『先有詞再譜曲』是不一樣等級,即使評審不知道源頭因果,但就從業經驗判斷,也能推敲作品原始的狀況,略知一二。
「評審不只要看文字駕馭,還要包括韻腳、聲韻等;專業填詞人還會考慮到好不好唱,因為中文是難唱的,一聲跟輕聲之外都要轉 Pitch,有些字擺在字尾就會不好唱…這就是填詞功力的展現。另外,填詞人另外還有一個需要被審視的便是唱片公司對企劃行銷的要求。」他解釋:「可能歌手是位年輕的女生,那她會用何種語言去敘述這件事便考驗著填詞人的功力;你不可能叫她去唱羅大佑《鄉愁四韻》那種東西。」白紀齡說:「還是回到評審問題,當過製作人或填詞人,就會清楚全貌。」
白紀齡表示,評審應該具備從收件的作品,即可洞悉報名者在其領域的真正實力。例如因應戶外蓬勃的樂團生態,『最佳樂團』是否能考量到原創性及現場功力?若樂團現場能力不佳,那評審是否能納入考量的因素?「然而,金曲奬規範上能列出來的只有外顯因素,而缺乏對該領域內隱知識的瞭解。」
資源落差開始被數位世界彌補,主流與獨立的界限其實已經被打破
金曲獎時常因過度市場取向遭受議論,甚至評審也會連帶招致批評;但或許市場取向並非先決條件,反倒像結果呈現。謝宇威表示,即使有考量流傳度與市場導向的評審,但其實金曲獎是從寬進,大家都可以參與,最後一個指標是原創性,並且對台灣的人文與時代意義:「我覺得流行性並不在考量之內,反到可能是回到評審標準『反映文化與台灣當年時代意義』,因為這樣的評選思維,而呈現了作品近乎『流行』、『傳唱度高』的結果。」
謝宇威也提到金曲獎較受青睞的作品有著某些共通點:「以我自己的經驗發現,除了俱有時代意義,金曲獎偏好『真實樂器的原音演奏』、『專輯整體聽覺風格統一』、『有原創性並且發自內心的誠懇』;你會比較少看到 Midi 的作品得獎,然而即使是個成功的作品,沒有與時代連結也容易在第一關就被淘汰了。我想這是獨立創作人參與金曲時可以注意的四個要點。」
白紀齡解釋商業流傳度所影響評審有兩個層面:「第一層,你在接評審的時候就知道這首歌,跟不知道這首歌第一次聽是有差別的。」他說「另一層是商業上的成功是否代表團隊的努力?因為這樣的作品一定有很多專業的人參與其中,經過精密的設計,包括填詞、作曲、企劃宣傳、MV 導演等等,有一群『Those who』經營與設計它在商業上的成功;它有可能是偶然,或者是透過精密的工業運作而成,你說評審是否受到影響?當然,但評審反而會對此更加謹慎面對。」
「比如說本屆入圍的 MP 魔幻力量,今年很有機會,為什麼?因為他在五個樂團裡面受最多聽眾歡迎;而且你把入圍那五個聲音放出來比較,你就會知道它是最貴的,連我太太都聽得出來。」他補充:「也許你主觀上會喜歡或不喜歡某些藝人,但你不能否認他的操作是精確的,你說對評審會不會有影響,我覺得一定會;但對於我的影響,我會用第二層的角度來看,它在商業上的成功,必有其可取之處。」
「最近金曲獎以『並非流行的作品就沒有藝術底藴』這樣的價值去審視作品,導致一線明星如蔡依林,她的作品除了流行市場導向也開始重視藝術性,金曲奬就會對她的改變與突破給予讚許。反之周杰倫擁有流行性,但是藝術性的突破與否,也明確顯示在金曲獎上。」葉雲平說。
翁嘉銘則坦言:「國際唱片公司所推出的品質,不管是宣傳還是製作,砸的預算都很大手筆;評審本身除了能感受流行作品的基準,更需要了解這些作品的開拓性為何,是否能勝任代表今年的音樂。」他補充:「現在所謂的商業作品,為了辨識度與流傳,打宣傳不可避免,但資源落差開始被數位世界彌補;現在每個人都變成小眾,張惠妹、蔡依林並沒有比較有優勢,阿福並沒有比較弱勢;五月天也並沒有比較優勢,HUSH 並沒有比較弱勢,所謂的主流與獨立的界限其實已經被打破了。」
不願意去做怪或犯錯,並不會讓音樂產業有更好的發展
你聽過『分豬肉現象』嗎?翁嘉銘說:「早期我常常寫文章批評金曲奬,我認為金曲奬比較屬於精神分裂症,很容易淪為『分豬肉』,簡單來說,便是某人贏得了最佳男歌手,就不會讓他再得最佳專輯、最佳編曲、最佳詞曲…即使那年他的作品在各方面都最傑出。」他解釋「由此可見很多評審評選邏輯上是有衝突的,沒有很細膩的思考這個獎項到底應不應該給。」
「若以本屆金曲奬來說,我認為是黃連煜最佳,可是我們會發現,可能是語言的分類導致入圍項目受限。」翁嘉銘說:「如果他今天是蔡依林就不是這種狀態,可是評審不會這樣想。」他說:「反觀我們來看江蕙,評審敢不把她放到最佳專輯?」他補充:「語言獎項設立後,母語創作者永遠得不到最佳專輯或其他獎項,全部被歸類到語言專輯獎項。」
白紀齡提到,每年評審其實都為了不精確的制度承擔了很多責任,「某個人包辦七個入圍,若五個獎都給他得,當然代表這個人一定夠好;但在最終決選階段的時候,評審還是會站在鼓勵其他人的立場,這是無法否認的。」他補充:「分得太周到、雨露均霑又被說成分豬肉,真的按著評又變成太集中。」
對於分豬肉現象,不光是樂團,葉雲平亦提到包括客語、國語、台語,其實都會有這種狀況,「以樂團來說,董事長或者閃靈常常都是這樣的狀況,他們在其它項目中的成績,會被放入最佳樂團看,別的獎項都直接略過了;但是五月天或者蘇打綠,就可以突破這種窒礙,因為他們太大了。」葉雲平說。
金曲評選結果,其實是顯現出這一屆評審的品味風格
「藝術是沒有絕對值的,當大支的《人》與小人的《小人國》,再比蛋堡的爵士嘻哈,光是這三個評審就很頭痛了。然後還會遇到李宗盛《山丘》對決謝金燕《姐姐》,讓評審傷透腦筋。」謝宇威說。
白紀齡表示,每次的金曲評選結果,其實便是顯現出這一屆評審的品味風格;他表示當初《姐姐》跟《山丘》,在決審時討論很激烈,怎麼投都是 10 比 10,「但純粹以旋律來說,《姐姐》會比《山丘》難聽嗎?而且很弔詭的是,你印象中的《姐姐》是台語歌還國語歌?好好想想!因為是謝金燕以前是台語電音歌路,你就會有個刻板印象。」
白紀齡說:「《姐姐》很紅很通俗,《山丘》就有點質感,但你要選《山丘》還是《姐姐》?這很兩難。」最後《姐姐》反而因為商業、太多人喜歡,卻變成了評審的包袱,「最後評審的難題,便是你要拿《山丘》還是《姐姐》代表這次的評審們?這很沈重。」
謝宇威與葉雲平亦坦言,除了專業與內隱知識外,評審的喜好與矜持,的確影響著評選結果:「若把最大公約數擴大,更能讓這種現象稀釋,或許能改善這種狀況。」謝宇威說。
堅持及參與,才能真正改善金曲獎,甚至擴及音樂世界
我們不難發現金曲獎評選爭議,多源自制度上的規範模棱兩可、沒有明文規範,反而讓評審以自身的職業道德當成後盾;即使讓大陸的歌手一戰成名,衣錦還鄉,依然不可否認這一群被轟炸、被隔離、被跟監,最後還要被批評的金曲評審,維持金曲奬聲譽與信度所付諸的汗水。
我們亦不難發現,投遞金曲奬的作品,即使沒有曝光入圍甚至得獎,其實也正在參與了整個音樂產業的推移與變化;讓金曲奬開始重視『樂團』、『非主流』與『獨立』的,不就是在這些場景裡出沒、參與、角逐的每一個你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