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0 月,薩克斯風手謝明諺與「日本自由爵士傳奇」鼓手山崎比呂志、吉他手大友良英及低音提琴手須川崇志。從南到北,進行了 4 場台灣巡演。對許多硬蕊爵士迷來說,這是近乎求道的體驗。然而台中爵士音樂節的場次,或許因為與一般民眾預想的野餐氛圍有所出入,爆裂且不和諧的聲音在社群上引起一番議論,直到台中市長以更為荒唐的謎因蓋過所有討論。
去年 6 月於澀谷演出而後發行專輯的《Punctum Visus 視角》,是 4 個人碰撞得來的火花。其中吉他手、自由爵士暨實驗噪音的傳奇大友良英近來可說是頻繁來台,先是 9 月初在野地方舉辦大友良英新爵士五重奏(ONJQ)的台灣公演,前一天還在 Revolver 展開前夜祭,將樂團團員打散和台灣幾位噪音藝術家共演,有些感覺是隔空駁火,有些則是以快打慢。
台灣巡演最終場玉成戲院錄音室,我進門之後靠在左側收銀櫃檯前,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左邊的老者就是 7 年不見的大友良英,上一回集結亞際眾多實驗音樂人的 Asian Meeting Festival 在中山堂演出已經是 2018 年,當時有幸和大旺一起訪問他。相比當年,如今大友良英的頭髮更灰白了,兩眼卻依然炯炯有神。

或許對日本影迷而言,是透過近年《花束般的戀愛》、《犬王》的配樂製作認識他;對有些人來說,2013 年他為晨間劇《小海女》譜寫的主題曲永不過時,而我們終於盼到女主角 Non 的回歸;當然九O年代以他為核心的 GROUND ZERO 更是不世經典:破碎囈語、和洋中三方混融、大量取樣穿梭於詭譎的聲音布局間,想要在音樂中尋找悅耳以外元素的人,或許都曾經在《革命京劇》這張專輯中找到解答或產生更多疑問。
而對歷經 2011 年東北大地震的災民來說,他也是福島地方復興的關鍵人物。大友良英夥同龐克先驅遠藤ミチロウ、詩人和合亮一與其他藝術家成立了 Project FUKUSHIMA,致力協助福島再生,為愁苦的面容重添笑顏。他和地方的素人音樂家、孩童合作,創作與自由爵士噪音截然不同的音樂,甚至開始譜寫傳統盆舞的音頭歌曲,並於 2014 年發行《ええじゃないか音頭》。
國民音樂家、前衛實驗樂手、災後地方復興頭人⋯⋯。然而回頭翻閱他寫自己的故事《我成長的音樂時代》,所有如今斐然的成就,在青少年階段都只是把妹不成的道具,以及試圖融入群體卻不得要領的過程。那些跌跌撞撞成了日後的養分,好似可以給正在其中的慘綠少年們一點寬慰,莫怪友人說:「這本書應該成為中學指定讀物!」
在這篇訪問前,林易澄的《你不知道高麗菜要往哪邊飛,或者,大友良英遲交的吉他課程家庭作業》以及《台灣為什麼沒有Free Jazz?薩克斯風手謝明諺 ⇋ 爵士樂評人孫秀蕙》或許都可以搭配閱讀。就以日本爵士樂評人細田成嗣為《Punctum Visus 視角》所撰寫的文案為引,暫作小結:
音樂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與時間密不可分,因此無法完全等同於照片。但至少,從「可複製藝術」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把錄音作品視作照片的類比。尤其是現場錄音專輯,所記錄的正是「那確實曾經發生」的過去。而同時,那場演出本身也包含著「將會發生什麼」的未來預示——這部分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加明晰。
至少可以說,在這張錄音中,有著橫跨不同世代的、日本與台灣 4 位音樂人生的交錯記錄。而當生活在現在的、另一條人生軌跡的聽者與這段「過去」相遇時,或許也將產生一個新的「プンクトゥム」——一個從錄音中刺穿聽者的細節。
Q:有段時間你放下吉他,選擇用唱盤以及大量的取樣來製作音樂,而後大約在 1999 年,Otomo Yoshihide’s New Jazz Quintet 成立的時候重拾吉他,當初為何會放下吉他,又為何決定要重拾吉他?
其實我並沒有停止彈吉他,我在 GROUND ZERO 時期還是有彈吉他,但不是主樂器。我曾經在高柳昌行(日本自由爵士和即興演奏的代表人物)底下學習,我跟他有很多衝突摩擦,最一開始的幾年關係當然很好啦!但後來我們大吵,那是致使我幾乎放棄吉他的主要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我發現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吉他手。
在八O年代我用了很多的唱盤搭配少量的吉他,但在 GROUND ZERO 之後我對於取樣什麼的感到很厭膩。當時受到 Sachiko M、杉本拓這些音樂人的影響,大約在 1997、98 年,我又重新對吉他產生興趣,決定要用吉他來一決勝負,演奏自由爵士。
Q:你覺得未來你有可能會對吉他感到厭煩,然後找一個新的主奏樂器嗎?
我覺得不會,重拾吉他之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停下,當然我也同時在玩唱盤搭配一些打擊組。一開始當然十分困難,我得重新投入日常練習,但我跟吉他的關係從未如此自在過。
Q:是怎樣的練習呢?
就是很基本的練習,每天都彈。我也知道自己不是所謂的技術派吉他手,我無法彈奏那種「專業技術的爵士吉他」,但我得要找到自己的演奏方式,所以得持續練習。
Q:噪音(實驗音樂)跟自由爵士對你來說,是相同的嗎還是不同的?
是又不是,總的來說是相同的,但使用著不同的語言。自由爵士有自由爵士的語言,噪音也有噪音自己的語言。
當其他演出者使用自由爵士語言的時候,我會試著用相同的語言加入他們,但我向來是個無法合宜融入的人,我的自由爵士語言也一直都不是太好,可能會帶一點口音嘗試對話,就像現在我們在用英文溝通,即使都不是最完美的,但我們還是可以理解對方,對吧?
噪音和即興是比較開放給所有人的,因為那是更破碎的語言,沒有那麼多規則。
Q:這個提問或許會有點失禮,但現在你還會覺得噪音有趣嗎?無論是作為演出者或是聆聽?
我到現在還是會覺得噪音非常有趣,無論演出還是聆聽,那是我的原鄉,我在其中感到很自在。
Q:我非常喜歡《山下毅雄を斬る》(斬!山下毅雄)這張專輯,可以談談這些昭和動畫,動畫音樂和山下毅雄對你的影響嗎?
六O、七O年代的動畫和電視劇配樂,這些其實是我音樂的根(root music)。魯邦三世播放的時候是 1971 年,那年我 11 歲,而《機械巨神》(ジャイアントロボ)的話又更早一點,大概是 9 歲。這些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很衝擊的體驗。當然,那時候我還小,自然不會知道這些音樂都是山下毅雄製作的。
Q:在《我成長的音樂時代》一書裡你有提到,在某一刻你突然意識到山下毅雄的音樂其實很自由爵士,那是你決定要做《山下毅雄を斬る》這張專輯的理由嗎?
在 GROUND ZERO 之後,我開始思考什麼是我音樂的根源,所以我回頭做了很多研究,也重新聽了許多童年的音樂,我發現這些音樂其實富含很多趣味。我覺得應該要以這些音樂為基底來做些什麼,所以才有了這張專輯。在這之後我也開始跟爵士音樂人、搖滾樂人、各種音樂風格的人合作,所以這張專輯也有點像是我音樂生涯第二階段的起點。
Q:當我們討論日本爵士樂,時常會有仿效歐美或是應該如何追趕歐美的困境,但像這張,就是只有日本音樂人才有辦法做出來的回應。
確實,我時常在想:我喜歡爵士樂,但我終究不是美國人,所以並非一定得要跟他們演奏相同的東西。於此同時,(錄製這張專輯的時候)我也好幾年沒彈吉他了,我有一點點手殘,我必須要思考如何加入這些爵士音樂人,同時也思考我自己的音樂歷史,畢竟我不是一位非裔的爵士樂手。
Q:所以《山下毅雄を斬る》不單是重新挖掘童年的音樂,也是再一次體認你自己是怎樣的一位音樂人。2024 年,你第一次和謝明諺共同演出,也由此誕生了這次合作的《Punctum Visus 視角》專輯,可以談談合作的心得感想嗎?
之前我也有跟謝明諺合作過一次,但去年澀谷的演出應該是這個組合的第一次,在演出之前,我就有預感會很讚,所以我帶了器材,把這場演出錄下來。事後回家聽了一下,音樂不錯,錄音也挺好,我把音檔跟謝明諺分享,之後才有了《Punctum Visus 視角》專輯。
謝明諺是個獨特的存在,通常這類受過學院派教育的音樂人,都不太能理解噪音或自由爵士。謝明諺是一位技術精湛的爵士音樂人,但他還是對噪音跟自由爵士抱持開放的心態。他可以說各種音樂的語言,這樣的音樂人並不常見,有些人可以表演很好的自由爵士,但無法演奏正統爵士作品,但謝明諺什麼演出都行。
有時候也會有些自由爵士音樂人誤解了自由爵士跟噪音,認為兩者是一樣的,但其實很不同,而謝明諺理解兩者的不同,並且兩方都能表演,他是亞洲甚至可說是世界的開拓者。

Q:你在這幾年也比較頻繁地來台灣演出,對於台灣有什麼新的認識嗎?
我第一次來台灣已經是 29 年前,1996 年了,那次認識了dino 和林其蔚,dino 當時甚至還沒開始電子音樂演出咧,他還在玩龐克團。
台灣跟日本地理上非常近,就像鄰居一樣,這些年看著台灣的變化,每次來都很開心,交了很多的朋友,即使只是一起吃吃喝喝也開心。尤其是在認識先行一車之後,他們對日本地下音樂比我還清楚。
Q:想要和你聊聊音樂與社會與大眾的關係。你在近年的訪談中談過「音樂的力量」,在福島震災後,你也創作了非常多的音頭歌曲,如今福島震災也即將迎來第 15 年,無論是戰爭、族群之間的極端爭論都在加劇、在這樣的世道,音樂到底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不喜歡「音樂的力量」這種說法,就是句好聽話。我通常都是跟音樂專業人士合作,但在福島震災後,我找到了跟非專業的地方素人一起演出的方法,我們一起創作共同的、跳舞的音樂,十分有趣。那樣的社群讓我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
Q:記得你原本很討厭音頭,但是你後來也創作了好幾首音頭歌曲,像是〈ええじゃないか音頭〉。
我原本很討厭音頭,但大概是 20 年前左右,山中 Kamera(山中カメラ)創作了新型態的現代音頭,我因緣際會聽到就被吸引了,後來也有跟岸野雄一一起創作音頭。大家聽著音頭、跳盆舞的時候,會圍著營火或是中心在繞圈,但中心其實什麼都沒有,大家都在專注著自己的舞動上,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中心,我覺得很好。
基本上,我討厭 power,音樂不該擁有力量,只需要 for fun,力量(或權力)是非常危險的,音樂應該一直站在力量的對立面。
Q:雖然疫情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但疫情期間你做了些什麼呢?
疫情期間我什麼也做不了,不能巡演不能出國演出。但對我來說也是一段不錯的時光,我看了很多書,錄了很多作品(原聲帶居多),持續練習吉他。對我個人的經濟當然是一場災難,但有休息到。
大概到第 2 年左右,我就受不了了,很想要跟其他人當面合作演出,所以疫後我又重新開始投身世界巡迴,一直到現在,可能有點演太多了⋯⋯。我已經 66 歲了,剩下的時間或許有限,但直到退休之前,我希望能做更多更多演出,live is my life(演出即人生)。
Q:《我成長的音樂時代》是一本非常精彩的自傳,這樣說可能有些失禮,但你在青少年時期經歷了不少失敗,這本書對於集體社會不適應的青少年來說,或許會起到鼓勵的作用,好奇還會繼續完成後續的故事嗎?
有寫了三成左右,目前來到 1979 年到 1982 年之間,最困難的部分是要去描述我跟高柳昌行的關係,或許等巡演暫時告一段落之後會再有進度。
Q:2018 年的 Asian Meeting Festival 辦在台北中山堂,對我來說那是一次非常震撼的體驗,我看到今年 11 月會在新宿 pit inn 舉辦 Asian Meeting Festival,之後還會有機會在台灣看到這個活動嗎?
不只是 Pit Inn,我們會辦五場 Asian Meeting Festival,其中最大的一場會在小田原的江之浦測候所。
我很希望能辦在台灣,我有請 dj sniff 跟袁志偉(YUEN Chee-Wai)一起想方設法,但真的不容易,比演出本身還難。其實任何人都可以策畫 Asian Meeting Festival,你也可以啊!今晚其實就有點像是迷你版的 Asian Meeting Festival,甚至先行一車一直以來持續在做的事情也是,但可能是喝醉酒的版本(笑)。
照片提供/台灣 Sappho 跨界音樂協會 SC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