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mmy B 說有一段時間壓力大,亂花錢買了一件精品襯衫,但穿起來實在太緊了,至今仍放在家裡還沒穿過。
他寫歌亦如是,新作〈PEDAL〉裡狂傲的句子早在比賽前就寫好,那幾年滿心「衝出安泰街」,覺得自己寫的詞很棒卻沒有錄下來的勇氣,「雖然寫出來了,但是唱的時候會嘴軟,不太相信自己唱的東西。」
一段又一段的歌詞像穿不下的精品,只能先折進備忘錄裡,仿若自覺不足的塵埃,一天天積就冒牌者的病。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Gummy B 休學去比《大嘻哈時代2》、拿亞軍,關注度升反而帶來更多自疑:「很長一段時間,我有點像是在用別人的視角來看我自己這個人,或者是用別人的評價來認識我自己, 所以慢慢地就有冒牌者症候群跑出來這樣。」
倦怠社會,努力是癮。他說想要變得更好,喊口號很簡單,但要用音樂、歌詞表現出來,自己往往會嘴軟:「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講這些東西都很假、大、空。每個人每天都在想說我要更好,但要好到哪裡去?好成什麼樣子?我就發現,個人想要變得更好這件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所以就慢慢想到別的地方去⋯⋯」
周遭人推著他做這個、做那個,越做越發現,自己都在預想壞事發生:「我覺得我的腦子裡面有一個 hater,那個 hater 會開始跟我講他的 hater 言論,然後我可能會在我的腦子裡面跟他辯論,或是在腦子裡跟他吵架。但有時候這個吵架吵一吵就不了了之,就斷掉了。但我滿常做這件事情的,所以當我今天真的遇到 hater 的時候,就有一種:喔,終於輪到我了。」
腦內 hater 在做《安泰》時沒出現,因為做第一張專輯時怕的是沒人聽。到了《更好》怕的則是沒人聽懂甚至曲解,要完成它,得先面對 hater,但自己一個人該如何化解?
我發現我做不到
回顧《大嘻哈時代2》前後,自己從業餘嘻哈歌手變成全職嘻哈歌手,Gummy B 眼看流量數字、收入成長,心態卻還沒跟上。觀眾沒看出舞台上的他累了,因為自己總是衿著。2023 年和 wannasleep 做《BS》只想著寫一些「帥東西」,四處登台也拿獎,等花光最後的多巴胺、腎上腺素退掉要面對個人專輯,他才察覺自己的不適應。
黃立堯是 Gummy B 但兩者請你要分清,如今再唱是另一種心情:「後來演出開始少一點了,沒有那麼需要經常在外面演出、扮演 Gummy B 這個角色的時候,才發現說原來我本來的這個人,黃立堯這個人的內心其實已經十分的疲憊了。」
你有想過乾脆放棄做音樂嗎?「有啊,很常,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這樣。」
心理狀態一度變差,冒出不少壞念頭又因為「無謂的自尊」沒尋求諮商,「但是我有跟張晴(夜間限定夥伴)聊。有一天我們吃完飯在散步,我就直接問她:你覺得我需要去看醫生嗎?他們聽了以後確實有讓我在工作上更輕鬆一點,有更多時間留給我去處理自己的問題。」
和張晴散步時,新專輯仍在前置期,只有零星的詞曲段落,「我本來的想法還是有點天真,想說《安泰》我全部自己來,所以第二張我也要自己來。但是到那個時候,我發現我做不到。時間一直在過,狀態沒那麼好,我確實就是做不到這件事情。」
2024 年底,夜間限定三週年快閃店演出結束,他約視覺總監自動鮪魚(AUTOTUNA)吃飯決定開口求援:「我就跟他講說,我要開始做這樣的專輯,我需要幫手,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做好所有事情,我現在需要公司的幫忙。我知道你很會講故事,所以希望你可以幫我擔任類似 A&R 的角色,抓住整體視覺上的呈現。」
接著找張晴,請她協助行政工作;接著找 Sōryo,擔任共同製作人;接著,「我現在正式宣布這個團隊成立,有點像是復仇者 assemble 這樣!」
把「愛自己」留在 2022 年
2022 年,Gummy B 幫 wannasleep 錄〈夜間限定〉時,Sōryo 是那首歌的編曲兼製作人,雙方因此結識並在《大嘻哈時代2》期間合作〈叛逆期〉、改編〈石橋〉與完成總決賽的三首編曲。
Gummy B 形容自己是大腦,Sōryo 是四肢——章魚觸手般的四肢——有自己的小大腦在裡頭獨立運作,能把他口中抽象的形容詞與 demo 完善,甚至回頭丟 beat 給他,問他有沒有中?可否寫成歌?大嘻哈決賽曲〈DESERVE〉是《更好》專輯最早完成的作品,接續〈ALL WELL〉、〈PEDAL〉、〈REGRET〉、〈NEVERMIND〉、〈BLAME ON ME〉⋯⋯,彼此順利出產八首歌後突然就卡關了。
「很長一段時間,什麼東西都寫不出來。」他解釋:「其實〈LOVE MYSELF〉本來是做好要放在裡面的。」
卡關的季節,他約 Sōryo 去混音師在宜蘭的家,想說移地舉辦寫歌營或許會有救,結果狀態仍不對。「有天晚上我們正式討論說,這張專輯一首一首歌排下來應該要長怎樣,就討論到〈LOVE MYSELF〉到底要不要放在裡面。我的想法是,放,大家會不會覺得老歌新唱,已經聽膩了?Sōryo 是想說,如果要放就放大嘻哈版、改過編曲的。到最後我們得出來的結論就是,好,那就不要放。就讓〈LOVE MYSELF〉留在 2022 年。」
把「愛自己」從《更好》的世界裡拿出,製作進度倒退、前景卻更清楚。轉機是宜蘭行後,Sōryo 丟給他〈HEART (Interlude)〉的 beat,他覺得很好聽、開始創作,筆記翻到一段 emo 老詞「自然睡醒已是傍晚/日復一日的生活已成樣板」,恰好能擺進去發展,不出兩三天,「我 demo 做好丟回去給他,他聽到之後直接在 LINE 跟我說:有了。」
美麗的錯誤
做專輯,重新面對決賽曲〈DESERVE〉沒太多糾結,畢竟比賽完的那一天就是故事開始的那一刻。編曲特色及跨度似也被這首歌定錨——史詩、華麗、柔韌強悍與「或許我不值得」的矛盾情緒並存。
若說《安泰》受到 Mac Miller 影響,從音樂往內形塑他的溫暖性格;《更好》則向 Kanye West、Kendrick Lamar 取經,外放社會觀察視野,與數個世代同病相憐。他自剖:「我被 Kanye West 影響到的,比較是曲風跟音樂審美品味。他喜歡把老的東西做得很新,新的東西做得很老,把不同年代的東西都做成他的樣子。Kendrick 的話,最明顯就是饒舌技巧,我覺得他對於嘻哈的『忠誠』也影響我滿多的,包括反映社會、回饋社會的心態。」
不避諱〈BLAME ON ME〉參考 Kanye West 的〈Never See Me Again〉,交織福音神性與獨白人性;他與 Sōryo 嘗試用 sample pack 裡的一段 vocal,反覆呼喊 wait 創造戲劇張力:「也沒有什麼我要去抄,比較是我聽到這首歌,很被這首歌感動,所以在寫〈BLAME ON ME〉的時候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做。比較像是他是我的老師,我來向他學習這種感覺。」
較少人發現的是,〈DESERVE〉順接〈ALL WELL〉的編曲設計受到 Tyler, The Creator《CHROMAKOPIA》啟發:「Tyler 很喜歡把每一首歌全部串在一起,不會讓你分出來說,原來他已經進到下一首了。那時就想好像可以玩玩看這件事情。」
〈ALL WELL〉的 beat 做好很長一段時間了,本來要給 wannasleep 收在《且且》裡,收回來用竟成了專輯裡唯一提及「更好(doing better)」的歌,帶有標題性質:「那時候已經在想『更好』要怎麼呈現,這首歌想展現的,可能比較是有野心的感覺。」
談虛名,談欲望,有了〈ALL WELL〉再把〈PEDAL〉的詞出來看,反而被早年的自己激勵、不再嘴軟。他說,〈PEDAL〉找李權哲編曲其實是誤打誤撞,原本 J. Crown 的 beat 取樣了一首七〇年代老靈魂樂,無奈原作者過世、加上國際清版權曠日費時,轉念一想這也是李權哲擅長的復古風。
蝴蝶效應連帶影響,上一版尾奏的 vocal sample 被替換成亞洲統神「一步沒退」的曠世名言。「那段尾奏如果就這樣子結束了,好像少了一點什麼東西,我覺得需要有一個人在講話或唱歌,就突然就想到做 BS〈ABC〉那首歌時,RGRY 在最後面放的迷因影片。」Gummy B 回憶,調整編曲已是九月,發覺專輯整體太嚴肅,想用 sample 的魅力讓大家會心一笑,於是聯繫《拳上》主辦與統神方,皆順利取得授權:「這是個美麗的錯誤,但錯的很好!」
「這個是你嗎?」
採訪過程,以為他有許多縝密的設定與心思,談編曲卻常說套套鼓、找找音色、請人彈幾個鋼琴和弦,一首歌就做完了。專輯 feature 人選重量級,說白也沒有多於音樂本身的目的及意義。
與 Andr、國蛋合作的〈REGRET〉是專輯中明顯出現「女性角色」的歌曲。他自述:「不知道別人怎麼覺得,但我覺得我自己也算是偏中性,陽剛氣質沒有那麼外顯,這整首歌其實也都滿中性的。」
Beatmaker 給他這首歌時說很適合他,他第一直覺卻想到國蛋,於是抱持粉絲心態邀請,交給國蛋發揮。另一個直覺是要有女生的聲音,開始列名,剛好 Sōryo 認識 Andr,自己也很喜歡 Andr 跟 ZENBØ 合作的歌。
〈NEVERMIND〉同理,「單純覺得說大家看到這首歌裡面有熊仔,裡面又有鶴 The Crane,而且這兩個人沒有合作過,放在一起會很酷。大家聽到的時候會覺得:哇!怎麼可能。比較像是玩心的心態。」
熊仔是他在音樂產業第一個認識的大明星與好大哥,相信他一定能寫出很棒的 verse。鶴 The Crane 則從 ØZI 的〈Final Final Final〉到 LEVI’S 廣告歌都有合作,乾脆趁個人專輯主動邀約,迴向功德:「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那就做做看這樣。」
有些人的專輯 feature 是把對方吸納成自己的樣子,但《更好》卻保留了每一位合作對象的風格,彷彿是他在配搭其他人。找禁藥王的〈HMM〉或與小卡比共創的〈UNCERTAIN〉皆如此。
能有這樣的成果,受惠於他多變的聲音表情。Gummy B 說,自己聽到音樂往往會想像人聲要怎麼表現,也常常實驗各種饒唱效果進去,「比如〈NEVERMIND〉這首歌我錄了兩個版本,一個比較低一點,一個是現在的、比較高亢的版本。」
然而別人欽羨的才華,對他來講竟變成另一層次的煩惱:「某方面來講,現在也會思考我到底需不需要這麼多聲音?滿久之前我遇到藥王、栗子他們,我給他們聽〈ABC〉的 demo,他們就問我:『這個是你嗎?』所以我有時候會想,我現在會不會玩聲音有點走火入魔,沒有一個我標誌性的樣子?比如國蛋,你聽到他玩聲音,不會跟你玩太多的落差或變化,國蛋就是用國蛋的聲音去打每一首歌。我現在也還在想這件事情,還在找那個平衡。」
我這個人有更好
《更好》由孩子的聲音始,也以孩子的歌聲終。
專輯收場曲〈LIGHTS IN YOUR EYES〉源於 2024 年底,Gummy B 與雲林縣興南國小直笛隊在「TFT有感節」上合作翻唱的〈LOVE MYSELF〉。恰好政大黑音的嘻哈友人小巨人在該組織裡工作,由他帶著小朋友一句句改編原曲的第二段主歌:「那時候小巨老師就問這些孩子,你們覺得愛自己有什麼樣的表現方法?為什麼要愛自己?愛自己可以用哪些詞講出來?慢慢帶著他們把這些素材蒐集好後,最後這幾個字可以用什麼押韻?一個個寫下來。」
演完那場表演,他認為孩子們的聲音不能就此停住,必須寫一首歌把他們的詞保留下來,讓光在他們眼裡,也進到歌裡。「最開始的聲音,是外界的小孩看我的樣子;最後一首歌的聲音,則是這些小孩子看出去世界的樣子。」他說。比起一個人被看見,他更享受與他們一起看見世界。
《更好》釋出,好評不斷,起初他是有點害羞的。沒想到 Threads 上意外岔出「敦化南路公子哥的 struggle」題,促動自己發長文整理矛盾心思,心裡反而更舒坦。
「好像可以理解熊仔說『被誤解的勇氣』的感覺,雖然可能我的這個案例也不到真的被誤解,但你還是可以發現每個人聽歌的方式、關注的重點在哪。」有討論度就趁機把想說的話,再說的更完全一點。他透露:「其實我發這邊篇文之前,我有先問我女朋友,然後她就說『發這一篇就好了,發太多會讓你失去那個神秘感跟讓大家解讀的空間。』」
〈BLAME ON ME〉裡那句「我有了愛的人/愛教了我擔當」,寫的正是現任女友。女友帶給他的改變包括,「生活中,有了一個可以努力的目標。她改變了我的生活習慣,叫我不要亂花錢。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過著一些靠物質來填補內心空虛的生活,比如說亂買東西、玩手遊課金,甚至放任自己的身體健康越來越差、變得越來越胖。直到進入這段關係之後就比較,好,我為了要可以一起長久的走下去,所以我現在要做一些改變。」
衝出安泰街已不是一個人,回望這段路,他對夜間限定夥伴滿是感謝:「我覺得他們真的是幫我完成了這張專輯。甚至說,這張專輯的很大一部分是他們做的。當然音樂上面可能是我跟 Sōryo 來管理這些東西,但是剩下的,包括封面的東西、企劃的想法等等,都是他們去發想之後,來問我要不要這樣。他們一樣是這張專輯的創造者,只是創造的分類不一樣。在這張專輯的製作過程中,他們也給我很多,包括實際上的跟心理上的支持,我覺得這個滿踏實的。」
那麼,你覺得這張專輯有更好嗎?「做完這樣專輯之後,我覺得我不一定有成為一個更好的饒舌歌手,但是我覺得我有成為一個更好的製作人。我更知道怎麼做音樂了,雖然我不一定在饒舌技術上有什麼很大的長進,但是我更會做音樂了。」腦內 hater 一度探頭,他頓了頓,吞吞口水說:「應該有吧?至少我覺得,我這個人有更好。我不知道我做的音樂有沒有更好,但是我覺得我這個人有更好。」
攝影/草裡面(@anithing.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