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 2024 年度專輯評選過程,原汁原味大公開了!
去年底,吹音樂編輯部加上樂評人因奉、少女痣,五位音樂寫手在齊聚一堂。從 2024 年台灣發行的 200 多張專輯之中,各自先挑選 10 張加一些備取名單,找出交集後進行討論,最後選出大家看到的〈2024年度30張台灣原創音樂專輯〉。
以下文字雖然說是專輯評選過程紀錄,但還是有將議題做延伸。討論的範圍頗廣,包括「珂拉琪幻」風格、當代電影大師的「碎碎念後龐克」、新台語歌詞曲的咬合、美秀集團將華語流行樂風格化、獨立音樂跟社會氛圍脫節的「加拉巴哥化」現象,以及能呼應到歐美樂壇熱門標籤 Sapphic Pop 的超級新人 Andr。
記得搭配榜單服用,更能理解我們的觀點。
阿哼=哼
因奉=奉
温伯學=温
少女痣=痣
王信權=瓦
母語的招喚:珂拉琪、百合花、王彙筑
瓦:大家有聽半夜發行的珂拉琪新專輯《Deus Ex Machina》了嗎?
哼:失眠都在聽。
奉:新歌〈血母蔭身〉受漫畫《大逃殺》裡頭的角色千草貴子影響誕生,我就複習《大逃殺》,然後認命地聽了一下。聽完整張專輯,相較於之前發布的幾首單曲,有覺得概念比較立體。中間還卡了他們為動作冒險遊戲《九日》而作的同名主題曲。
哼:〈九日〉應該不在新專輯的世界觀,但其實還是滿可以連結的耶!因為《九日》結合了道教和賽博朋克,產生出「道龐克」,新專輯也是有類似的概念,東方韻味做出科幻感。
奉:這張奇幻感變得很強,編曲加了滿多電子元素。
哼:所以他們是「珂拉琪幻」風格(笑)。
瓦:因為 2024 年的名單很有趣,百合花《萬事美妙》、落日飛車 & HYUKOH《AAA》、當代電影大師《你在注視那遙遠的地方》是每個人都有選到的,往年大家有共識的專輯,通常只有一張。
我先來說百合花《萬事美妙》,回憶一下九O年代「新台語歌」是台語加上新穎的外來音樂風格。即便是現在的台語歌手,他們還是愛找不在傳統台語歌脈絡裡製作人合作,可能是擅長 Lofi Hip-hop、電子音樂之類的風格,雖然讓聲音聽起來更新穎,但意圖很明顯。百合花特別的是,主唱奕碩真的是傳統與現代都懂的人,既會唱也會製作,非常少見,我覺得他可以把台語歌帶入另一個新境界。
温:百合花來到第 3 張專輯,團員也很穩定,可以撒手玩音樂的感覺,即使編曲讓人會感到快無法駕馭,但還是聽得到他們正在突破自己。現場也是,你會覺得他們已經體力到極限,但是還是 hold 在一個狀態,不會崩掉。
奉:幾年前,我們為了「新台語歌 30 年」專題去訪問奕碩,當時百合花連第一張專輯《燒金蕉》都還沒發。問他喜歡聽什麼東西,Red Hot Chili Peppers 或是比較金屬樂的這塊,其實本來就在他守備範圍內。
我在聽《萬事美妙》的時候會覺得很像 Dream Theater 那些,它有很多不和諧但是非常有趣的東西,非常的金屬樂卻又充滿了傳統樂器的元素。
瓦:相較於其它獨立音樂人做的台語歌,奕碩是會唱歌的,他聲音是很有特色的,可以整握他的詞曲。雖然我有選 FunkyMo,但他的 vocal 就沒有那麼有辨識度,可能會覺得他是施文彬、鄭進一,當然他有厲害的地方,等一下再說。
至於許富凱的《五木大学》,我是之前去看了從歌曲改編的《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音樂劇才更有感。若把它放在台語歌脈絡,談從前的酒家歌曲,你會想像北投溫泉鄉,《五木大学》將它搬回到林森北路,更往新時代推進。
奉:從《五木大学》在去年底發行的時候就一直記得,最後因為時間的關係就沒有排進榜。我本來就喜歡演歌,但這件事情有趣的是,假設有所謂新/舊台語歌之分,許富凱本身有傳統、苦情的技術,但他與王希文合作把這些元素變得比較現代,那就是專輯成功的地方。
哼:我現在比較喜歡音樂人沒有一定要強求突破,或要再做很酷的聲音,我覺得那個時代好像有點過去了。前幾年,大家做很多很混戰的事情,例如瓦哥剛剛講的找製作人,做出很潮的音樂再硬套母語,我對這些東西都滿膩的,聽久了覺得還是要回到詞曲吧!
王彙筑真的滿會寫台語歌詞曲的,咬合非常好,講的東西也很誠懇很真實,媽媽在 58 歲才開始想刺青,為了不讓媽媽傷心,我要一直一輩子穿長袖⋯⋯這些都是很台灣會發生的故事。失眠的時候,聽最後一首〈輕輕仔飛〉就覺得非常的溫暖。
我覺得還是需要一些誠懇的東西在。百合花這張有趣的在於,他們一直都是一個很憤怒的團,新專輯《萬事美妙》用一個看似正面的標語,塞了很多對於世界的憤怒,聽起來卻不會只有一股憤怒,還有諷刺、掙扎、笑鬧的態度在;而王彙筑則是一個很悲傷的人,但音樂上乍聽輕鬆,我覺得這些會加深作品的層次。
瓦:你平常沒事聽王彙筑都 OK,心情起伏不會太大。
哼:就有些人專輯會讓你覺得得認真坐下來聽,譬如說珂拉琪。我現在聽東西就是會有七、八個腦在運作,有些在聽製作物、有些在聽文本、有些在聽詞曲表現、有些用一般的聽眾腦聽、有些用聽團仔的腦聽⋯⋯分眾時代可憐的樂評人就要做這種事情 (;Д;)。
温:《滴滴答答》延續王彙筑前一張專輯《FAC:E》擅長的方向,我覺得他驚訝的是,其實每一首都是同一個主題,圍繞在親情上。
瓦:概念就有一點像洪佩瑜〈同款〉,但是王彙筑唱整張專輯。
温:一般只會放幾首親情相關的歌,很少是整張專輯都能像《滴滴答答》這麼溫暖。
瓦:如果她多出兩張就可以用「母親三部曲」。
新音樂人如何使用「舊」語言?
痣:我覺得 FunkyMo《物件,所在》這張很有趣,可以很明確知道他的想法,就算他可能只達到 80% 想做的,聽起來有點像是在看那種 Jimmy O. Yang 之類的亞裔脫口秀。
奉:亞裔男性在開自己的玩笑。
瓦:我很喜歡 FunkyMo 的〈門〉,我覺得就有一點像日本七O年代的傳奇搖滾樂團 Happy End 或是細野晴臣的早期。台語歌之前比較少有類似的聽感,甚至是在做那種比較 chill 的歌,通常會往 City Pop 那邊去,要跳舞要律動,但再往前推一點比較 mellow 的 Folk Rock 就比較少人做。
奉:有點像 mellow 一點的 city music。
瓦:FunkyMo 把一些失戀情歌處理地不悲不喜,按照以前台語歌的路數一定會很濫情。
温:我覺得比較驚訝的點是,他感覺是一個留學生唱台語歌,但是唱的東西都滿標準跟到位。譬如說〈修理車〉,我覺得是他故意用一些只有黑手會知道的台語術語,趣味就有被提出來,瞬間會讓很多人記在腦海。
瓦:〈修理車〉副歌有一段是「修理你」,猜應該就是用 Coldplay〈Fix You〉的哏。
哼:《物件,所在》讓我想到鄭平之前也做了一張台語專輯,但他們以前的風格不是這樣的。對我而言,是開始聽這張專輯的關卡,我會好奇「那你為什麼要做這個」?
瓦:我對 FunkyMo 其實一開始也有疑惑,聽久了就習慣了。但我對王彙筑還是有這種感覺,可能還沒聽熟。
哼:因為王彙筑上一張已經滿說服我,這張也有延續 Indie Pop 的風格。至少不是突然從風格到語言完全跨度的轉換,要「重新認識歌手」的成本比較少。
奉:關於 2024 年這麼大量的台語作品,我們每個人各自都有可以被說服的點,跟聽了之後就覺得非常困惑的地方。我跟伯學對於陳以恆《罐頭塔》感覺有一點微妙。他的音樂是有趣的,但我們都對於他的台語歌詞太過困惑了,甚至是不是台語的結構都⋯⋯。
温:好像它是一個新創的語言嗎?
奉:如果你把它假設成原住民的語言,這樣擷取它拿去使用的時候。當然我們不是台語法西斯,但這樣子去使用台語的時候,的確會讓人家覺得,對於這個語言的認識與尊重是不是有到那個位置。
陳以恆的歌詞其實很有趣,〈OH I THOUGHT THAT WE CARED〉有提到二二八事件,什麼希特勒的孫子當市長,似乎在暗喻蔣萬安;像〈Nakano Secret Spot (中野シークレットスポット)〉不是台語歌,但音樂上做得真的非常好。
哼:〈Nakano Secret Spot (中野シークレットスポット)〉反而是他專輯裡我比較喜歡的歌。
奉:我也在想說該如何抓平衡跟比例。語言要持續活下去的話,本來就一定要有這樣的空間,可以被翻玩、再製的可能性。可是與此同時,到底有沒有辦法在可以讓人理解,且延續既有文化的前提下做這件事情。
所以原本有想要把《罐頭塔》選進來的,但又一直在拉扯。
痣:我的台語程度沒有辦法意識到陳以恆有一些語法可能是不存在或是不常用,但他的律動設計得很好。
温:謝銘祐《偏南》就是比較花時間坐下來聽。他用「場景式」的方式講台灣人的性格,台語詞當然就是很道地。整張都是用弦樂編曲,但我覺得有點雙面刃,有些地方串起來是漂亮的,有些地方就會破壞律動感。
當代電影大師與「碎碎念後龐克」
瓦:之前跟因奉討論,年底發片的專輯,好像掉到水裡。歌曲做的不痛不癢,也沒跟時代對話。
奉:如此大量的作品都壓在年底發行,我們(樂評人)都不是很能夠消化了,更別談反芻後跟樂迷溝通。當然不能直接扣在所有人頭上,但獨立音樂人在創作的時候,作品沒有跟社會接軌的話⋯⋯並不一定要很直球對決,但如果完全沒有要接軌,樂迷要如何在超級分散、超級焦慮的時代,抓住那些音樂好像也有點困難。
瓦:意思是現在作品比較「蒼白」一點,很少跟社會環境對話。
哼:年初、年末都有一些街頭風雲,而這個時候你丟一張小情小愛,要大家怎麼聽跟分享?老實講就這麼直接。個人喜歡歸喜歡,但涉及「分享」還是會被社群制約,不管哪一個平台。老實說,大家會想轉貼某首歌,某種程度上都有種炫耀、或是表達意見、心情的成分。
温:就現實來說,還是有一個意見領袖的需求。
哼:但也不是說,小情小愛就不能夠乘載社會性的內容,情歌其實可以很幽微的捕捉到在很衝突的世界,不知道怎麼向前走的心情等等,我會期待有這樣的情歌出現。
温:但現在好像比較少,至少以前 1976 會在〈壯遊前夕〉唱:「天空異常的藍我沒有看見沒有看見雲和彩虹。」
奉:不管是情歌,甚至是舞曲。我想到的是 New Order 或 Happy Monday,就是可以把群眾帶上去的能量,現在比較少人嘗試這樣的轉換,是滿可惜的。
哼:好像是一種創作態度上的積極與消極吧?音樂人只要把音樂做好這件事情,我覺得在這個時代聽起來滿消極的。因為能做好音樂的人越來越多,反而現在你要有一個很有趣的創作概念是很缺乏的。
痣:會不會在音樂人的眼裡,把音樂做好的同時,也把它當成一個事業,反而內心的小警總開始覺得「我不能做這些被人抓到話柄的事情」。
哼:但是一直去尋找那條線,跟它玩遊戲,我覺得是一個比較積極的方式,而不是那我就繼續把自己制約掉。
痣:有時候跟剛起步的音樂人聊天,他們會覺得我還是要先打安全牌,有時候覺得有點可惜。
瓦:回溯到上波比較具規模的抗爭就是 2014 年的「太陽花學運」。後來,社會氣氛平靜一些,獨立音樂連帶變得 chill 一點,接下來又遇到新冠疫情,大家還是需要聽沒那麼躁動的歌曲,這也許是 City Pop 或是 Neo Soul 在台灣興起的原因之一。可是現在樂迷對於這些又有一點膩,如何回應這個社會,音樂人要再思考下一步。
奉:接續這個話題。前幾年,我們很多時候在討論 Indie Pop 或黑樂,感覺是在尋找順耳或是比較流線型 grooving 的可能性。那個時候會好奇,獨立音樂在前進海外的時候,能不能夠透過這類風格,馬上抓住人家的耳朵。
現在好像相反,不論百合花、當代電影大師,其實都是很不和諧的,無論是破壞或噪音,這些都是搖滾樂很本質的成分。類似歐美現在的 Black Midi、Black Country, New Road、St. Vincent,走比較前面的人做的音樂段落。
哼:碎碎念後龐克!
奉:對啊!「碎碎念後龐克」是當代電影大師新專輯《你在注視那遙遠的地方》非常大的轉變,因為在之前他們比較讓人家記得的是歌詞上面那些 hook。可是這一張同名開場曲前奏一下,真的是非常像 Black Midi,超級阿宅的吉他玩法。因為吉他走一個很躁、很不和諧的狀態,所以它的 grooving 整個是由貝斯推動,剛剛騎車路上聽覺得也太好聽了!
「碎碎念後龐克」剛好也可以跟歐美有政治意識、社會關懷的團放在一塊,例如 Fontaines D.C.、IDLES、Dry Cleaning、Wet Leg,也是一個很好玩的現象。
温:八十八顆芭樂籽也是有不舒服的東西,聽了會有興奮感,我覺得意義上有點類似。
瓦:如果當代電影大師是碎碎念後龐克,那我比較喜歡他們後龐克的部分,那股聲響上的躁動,至少還是比較符合現在的社會情緒。
温:比較有重量感。
獨立音樂的「加拉巴哥化」現象
瓦:獨立音樂不只是跟台灣社會氛圍脫節,似乎也沒跟國外接軌,好像有一點「加拉巴哥化」嗎?誕生出獨特的音樂品種。
奉:譬如說,日本人還在用掀蓋式手機,來電答鈴甚至變成一種宣傳音樂的方式,延伸到日本流行音樂有很常一段的「加拉巴哥化」。
哼:好像是耶!一些音樂人做英文歌,我也覺得是「做給台灣人聽的英文歌」,傳達出「我想要寫英文歌往國外走」,但其實還是在國內講這件事情⋯⋯。我通常會疑惑,國外已經很多這類音樂,那這首詞有特別有趣嗎?Indie Pop 格局往往比較小品,最近變得很多很多,很容易有大家都差不多的感覺。
瓦:雖然我沒有選 LÜCY,但是新專輯《Dance on the Shoreline》就不會再給人有這樣的困惑。
哼:對,這張我就是滿喜歡的。
瓦:她之前的歌會讓人感受到「想刻意走國際」。
温:其實她還是有想這件事情,日文歌〈声(せい)〉包藏著前進亞洲市場的野心。
奉:這反而讓這件事是成立的。但她唯一的困難是,這樣在台灣就比較少人聽。
哼:可能大家在創作的時候,錨定的族群太多了,一下想要這個,一下想要那個,好像在滑 Tinder 想找戀愛談一樣,要一口氣放上三種語言的自我介紹。
痣:明明 Charli XCX 新專輯《brat》引起的 Brat Summer 熱潮都已經在國際帶起這麼大的變化,在台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信義區跟圓山還在播〈Boom Clap〉,就覺得很生氣——我們怎麼還在這邊?!
哼:我有一位變裝皇后朋友,他就在 Gay Bar 選〈360〉來做對嘴表演,結果前奏一下大家居然沒什麼反應。
痣:真的嗎?我以為《brat》在同志社群裡會比較受到關注。
哼:我覺得很限於跑趴的男同志,比較容易懂《brat》的音樂性和故事性。其實今年(2024)同志大遊行的時候,有一組變裝皇后的花車也放到這首,我自己跳得很開心,觀察一般聽眾卻沒什麼感覺。
奉:現在積極主動吸收音樂的人,他們跟非常被動吸收音樂的人,落差大到快要不知道中間的橋該怎麼搭了。
痣:大家對於派對的想像好像又更限縮一點的感覺,我覺得很割裂。其實台灣還是有很多的銳舞組織,他們還是會辦很多的派對,甚至是像今年很多陳抗的地方,有 DJ 舞台出現,這在很多倡議裡其實是很重要的一環。
包括我也是在「太陽花學運」的時候開始接觸獨立音樂,當時很多音樂人在舞台輪流唱歌聲援,不知道為什麼過 10 年之後,好像大家都突然不能接受了?因為曲風嗎?還是大家對於獨立音樂的想像又更限縮了?
哼:可能是台灣檯面上,沒有代表性的音樂人帶頭讓大家理解這些文化。像國外有 DJ 製作人在做很激進同時又受歡迎的作品,比如說 Arca 或是 SOPHIE 發揚的 Hyperpop,能被陳述、解讀、沿襲,大家就會慢慢看到娛樂性裡的政治性。但台灣大眾對趴踢的印象普遍還停在娛樂狂歡而已。
瓦:假如突然跑過去,大家可能會不知道你是誰。
哼:就像 K-POP 追星行動在「反尹錫悅」示威現場被轉化,其實還是有一些脈絡前提,少女時代的歌在「反朴槿惠」時期就被用過,並不是大家突然就接受了。我覺得還是要有一個「被認識」的過程,不能省略。
奉:突然想到 2019 年,黎巴嫩的抗議是以〈Baby Shark〉作為主題曲,隔年泰國的抗議是用《哈姆太郎》主題曲。陳抗現場使用的音樂,現在跟陳抗主題越來越脫鉤,只求能迅速集結人的能量,一方面是獨立音樂人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把自己跟這些東西的連結講出來。
與此同時,大家在抗議現場有各自的想像,抗議本身就是一個社會的噪音,但是在這個噪音裡面,大家又在那邊分有好的噪音跟不好的噪音,平常大家比較少接觸到的東西就很難會被接受。
美秀集團把華語流行樂風格化
瓦:破除姐妹不合傳聞,Charli XCX 在《brat》裡頭與 Lorde 重修舊好合唱〈Girl, so confusing〉,那換在台灣豈不是吳卓源跟陳芳語再次合作?
哼:其實音樂產業就一直很喜歡「對比」,尤其是女生。男生就會是四大天王,女生就是雌競。這一兩年卻有所變化,不論電影或是音樂作品,開始會去陳述女性情誼,有時候是姐妹感,有時候是 GL,《影后》是台灣的一個明顯案例。
台灣如果要做 brat,它的標籤意義可能類似台妹?其實 brat 的本意有點負面,Charli XCX 挪用它來講一些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在派對上 emo 地亂七八糟的跑趴仔。台灣可能得先找到描述這一族群的名詞?
我覺得美秀集團的新專輯《Amazing Show 同名專輯》,其實有一點點反應了那類年輕人的感受。如果你有去過台北 FINAL 會發現,那裡的年輕人造型看起來很尖銳、充滿攻擊性,內心其實異常脆弱、無法自處。
大家第一次《Amazing Show 同名專輯》聽會覺得「啥潲」,我也是直到看完專場才比較理解,這種風格上的「亂七八糟」好像是現在很多年輕人的狀態。他們聚集起來做一件事通常先是因為好玩,而不是為了拼什麼事業,或被單一位天才創業家號召。
所以美秀是「集團」的形式很打動他們,大家一起協作,一起創作,必須是每個人都在才能扛起一個團體,即使得接受作品會聽起來四分五裂、沒有共識也沒無妨。
瓦:美秀集團找出一個共識就是「沒有共識」,誠實面對自己,他們也不是文青,那就做他們做熟悉的台味,例如把一碗滷肉飯做到精緻獲得米其林。八十八顆芭樂籽主唱阿強在訪問形容說:「美秀集團不是說想要迎合主流,而是把華語流行歌當成一種音樂風格操作。」好像之前的樂團或是音樂人,沒有想到這種東西。
以往華語流行樂就是將國外當紅的風格填上中文歌詞,《Amazing Show 同名專輯》就給人感受到「他們真的想要把華語流行樂風格化」。
哼:我很喜歡狗柏寫的〈床母記號〉,他把胎記形容成床母記號,還滿詩意的。MV 也非常好看,到越南拍攝,狗柏演一名異鄉遊子被子彈追殺,奔跑回嘉義布袋最後中槍倒在母親面前。留言底下很多人聯想紀錄片《九槍》裡的移工主角阮國非,彷彿在講遊子的靈魂回鄉了。
瓦:滿有趣的,大家過去華語流行歌的想像是美國、日本、歐洲,美秀集團把它拉回到南方。
痣:如果提到東南亞的話,我想講一下雷擎《南洋探險隊》。他在這張是用音樂來做田野調查,找了非常多當地的音樂家合作。我覺得他像是人類學家,還不到一個很完整的民族誌,但是一個很好看的田野筆記,跟著他一起穿梭在這些城市。
哼:他是聲音版的旅遊 YouTuber,哈。
瓦:年輕版的何穎怡老師。
哼:我也很喜歡《南洋探險隊》,可惜有一點發片策略上的失誤。因為它的發行延遲和專場又貼得太近,導致作品還沒有時間發酵,活動就結束了。但專輯的概念,雷擎的詞曲演唱都在進化,我很喜歡那首〈地下瀑布〉,他真的就在宿霧的地下瀑布旁邊錄音。
温:雷擎、FunkyMo、Everydaze 等樂手、製作人紛紛推出專輯,呈現幕後音樂人站往幕前發表自己作品的趨勢,但也會都面臨類似的困境。譬如瓦哥剛剛講到的,他們的 vocal 可能不是那麼站得住腳。這個現象會讓我覺得有趣,但同時會有一點疑惑,他們會繼續在幕前嗎?還是又會退回去幕後?
哼:我對 Everydaze 也有產生類似小疑惑,因為第一張專輯好像發完一首 MV 就沒其他素材表達內容了,有點可惜。
奉:剛剛講到不和諧的作品有提到八十八顆芭樂籽。之前跟瓦哥聊,發現我們選芭樂籽的理由是一樣的:我們都有在某個階段,實在有點受不了八十八顆芭樂籽或阿強,明明市場逐漸開始有很多可能,卻很刻意走小眾的路,往一個很窄的巷子鑽,然後跟大家說你自己很酷,但這樣真的酷嗎?
2024 年,不管是八十八顆芭樂籽、昏鴉、拍謝少年,中年熬煮到一種程度之後,都會有一種「服了他們!」的感覺,你會相信他們是真心地在創作,並且他們也相信自己在做的東西,我覺得那個力量⋯⋯剛才也在說,年輕的創作者有想要嘗試各種方向的可能性,但是哪一個是你真的想要的?他們現在走的好像很磊落,但是這個東西有辦法走多久呢?相較之下,我覺得這幾個中年團,尤其是八十八顆芭樂籽,這次終於有了說服力。
瓦:你還是會 respect 他們。
温:對。其實一開始看到八十八顆芭樂籽新專輯《浪漫野球戰士列傳》要做棒球主題的時候,我會覺得:「哇!阿強終於要服務他所主持的網路節目《野球乾一杯》群眾了嗎?」但聽了之後又覺得不是,受眾其實沒有重疊。
瓦:《浪漫野球戰士列傳》不是做一個很熱血、很空洞的棒球主題曲,他們還是做那種很幹話,很像他們會做的事情,沒有因為現在棒球有流量就去迎合市場做一首〈再出發 2.0〉。
我也想要補充比較新的音樂人,例如王思雅、WADE DAO 跟 HUGO 。除了他們作品有水準之外,組織、聚眾能力很強。雖然他們做類型相對於小眾,偏向爵士、嘻哈,但不會被動地等待演出邀約,而是自行主辦專場、音樂祭,具有執行力也是我很欣賞他們的地方。
Z 世代的逆襲!!!
痣:王思雅那時候有辦聽歌會,她的專輯《甘 Aftertaste》也是要看現場演出才會更理解專輯的意圖。她把自己的專長跟能做到的東西都做到很好,明確知道自己的受眾方向。她先找到對於台灣文化的定位之後,再去擴大成一張專輯,再推到海外去。〈Wind Wave 風波〉找饒舌歌手 Majin 合作,她撈到 Majin 在過往比較少出現的面向,我覺得算是滿神來一筆。
Wade Dao 跟 HUGO 的《NIMBO》,他們的態度就有點像是 MF Doom 那種角色。不管現在主流嘻哈市場,他們都還是站在那種「基本教義派」嘻哈,堅守自己的美學狀態,很像古老工法的匠人做出來的專輯。
它如果早 5 年的話,我可能不會選它進來,但是就因為它剛好是在 2024 年出來,我覺得在這個嘻哈音樂面貌相對模糊的時間點,還是需要這樣子的精神。
哼:2024 年的新人我獨鍾 Z 世代的 Andr。她很有發展成同輩裡重要歌手的潛力。她的養分很雜,因為雜就是 Z 世代聆聽音樂的方式。譬如說,Andr 認識很多經典音樂是透過美劇《歡樂合唱團》(Glee)裡頭的各種翻唱,而不是真的先聽到原汁原味。
痣:我小時候也是。
哼:我覺得 Z 世代創作人的生命歷程,接觸經典作品時都已經經過二手、三手了,可能都已經是誰的 reference 的 reference 了,能像她這樣,流暢地把那些風格雜揉在一起的人不多。
瓦:近幾年出來很多小 9m88 或是小 ?te壞特,但 Andr 對自己的想像不是如此。
哼:對,Andr 有很多人說像陳嫺靜,但我其實覺得很不一樣。Andr 有一個真的想要拼幕前演藝事業的狀態,不純然只想要做藝術,我還滿 respect 這樣的職業精神。
温:這兩年,樂團的態度漸漸失去之後,反而像 LÜCY、NIKI 或是 Andr,這種有個性、冰雪聰明的女生,很快會獲得大家的注意。
哼:國外有個新的標籤叫做 Sapphic Pop,它就是用一個古希臘女同志詩人的名字命名的,用來形容比如像 girl in red、Phoebe Bridgers,一些女生會喜歡的女性音樂人形象。像 Billie Eilish 也有一首歌〈LUNCH〉講她想要把一個女生當午餐吃掉,讓很多女粉的心窩燃燒,Andr 的人設跟作品同樣有機會打到這類酷兒粉絲。
奉:前幾年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主流女歌手的豐富度跟變化性,遠超過男歌手,這件事也要在獨立音樂裡發生嗎?
哼:我猜想,因為我覺得男同志文化⋯⋯至少流行文化面向已經被消費主義固化。提到男同志,你直覺就會想到那些大胸肌、彩虹飾品、大遊行的濃豔亮麗。反而女同志還沒有被制約成一種普羅印象,所以有很多曖昧的東西可以玩,在作品裡玩。
痣:可能也是異性戀女性會喜歡的,異女和女同志不會像異男跟男同志之間那麼壁壘分明。或就像有人說,潛入鄭宜農的粉絲微信群的話,幾乎 99% 都是女同志。
瓦:以前會像孔雀眼的令晴。
哼:對,但現在她們外型反而更偏向女性化,而不是中性款的那種。
瓦:好先討論到這邊,我們先決定 30 張的名單吧!
(延伸閱讀:Blow吹音樂選:2024年度30張台灣原創音樂專輯)
攝影 / 以琳
場地提供 / M@M RECORDS 四樓唱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