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6・吹專訪

【吹專訪】它有家庭,我就是週末情人,找我玩一玩——音樂圈的「第三文化小孩」Dac做華語流行樂

Dac 想起有一次吃飯,遇到五月天的瑪莎,只覺得褲子很酷就問:「你是做什麼的?」不顧旁人一直笑,他繼續追問:「彈貝斯?酷!我很喜歡貝斯,不錯不錯,彈得怎麼樣?」瑪莎回:「算不錯,算 OK。」他又問:「你做什麼樣的音樂?」瑪莎想了一下:「嗯,可以說是主流樂團。」「如果是主流的話,那應該做的不錯?」「做得很好。」他就拍了一下瑪莎的背,接著說:「誒,你很棒耶!Good Job!」

漸漸地,瑪莎發現 Dac 不認識他,越覺得有興趣,直到這個「哏」被旁人戳破為止。「在那之前,我就是正常聊天,認識到另外一位音樂人。」

Dac 說台灣朋友很喜歡用類似的故事來解釋——他不是在這邊長大,跟台灣人不太一樣。

音樂製作人 Dac 本名張汎宇,美國出生,操著一口 ABC 腔的中文,父母則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他父親在花蓮長大,夢想是離開台灣,「最喜歡溜冰跳躍很多人,很酷!好像最後有到 18 個還 19 個,教溜冰認識到我媽。」淡江大學畢業,父親赴美留學,並在政府部門工作,按照 Dac 的說法是:「從那種給衛生紙的地方,慢慢到外交官。」於是他就在美國出世了。

然而,相較於以前說的 ABC 或是 ABT,放在背景更複雜的 Dac 身上都有一點過時了。他較適用於所謂「第三文化小孩」(Third Culture Kids,簡稱 TCK),意指一個人在孩提時代開始,由家長的第一文化,結合和他成長當地的第二文化,形成第三文化;經歷不同文化圈的影響,發展出不太一樣的思維與舉止。

不停移動的日子,Dac 從小就喜歡也習慣。先在美國講英文,回到台灣講中文,到瑞士又要講法文,一直得學習新語言,與那個文化互動,他說:「這一塊我一直有在發展。我也認識一些外國人朋友,在台灣待比我久,可是他們沒有到跟我一樣,跟台灣的文化有連接到。」

有時候,他忘記字怎麼寫,甚至會造一些字,這對只會一種語言的人來說很怪,「講的跟想的應該一樣,可是我很多時候,思想的語言跟我講的不一樣,就會混雜。」身上不同脈絡的文化,由他拆解重組成有趣的新貌。

身為家中獨子,Dac 從小隨外交官父親四處奔波。在他記憶中,父親一直忙於工作,難得開心的時刻,往往是在社交場合。「我會很愛跟人聊天,可能是我小時候看著他這一面,他就是很喜歡理解人的一個人,他有給我這一塊。」

回到台北,他在內湖國小讀一年級,學會ㄅㄆㄇ,全家再飛往瑞士。國際學校裡,同學來自肯亞、挪威、丹麥、瑞典⋯⋯全都坐在一塊,宛如小型聯合國。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之下,父親運用外交官的智慧,拿了一些糖果給 Dac,「他叫我把這個糖果發給人,然後講『Friend』。確實一開始就交到滿多朋友,留下一個好的印象。」這成為他往後認識人的方式,找一位陌生人,直接握手當朋友,而不是默默的等待。

「至少在台灣,我這個年紀算是很外向。跟人聊天會有越來越多能量,可能有些人會覺得消耗,需要休息,我完全不用。我可以跟一群人 hangout,馬上去跟另外一群人 hangout,再馬上去跟另外一群人 hangout,我可以接龍。」

住在瑞士那 6 年,外面的世界像地球村,Dac 回到家還是得說中文、唸國文課本,過農曆新年沒有在過聖誕節,依舊很「台灣」的生活,西方的事物都靠他自己去體驗。至於英文程度,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經超越苦練出來的父親了。

回國後,父親升官,Dac 高中就讀台北歐洲學校,主修三個課程,分別是:經濟、生物、音樂,一切聽似相當順利。可惜突然變了調,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父親心肌梗塞在公司倒下,成為植物人,躺了約 6 年。

「我每次看到他都在讀資料跟合約,他真的很辛苦。我就沒有這樣,我的生活很快樂,我希望他看到我現在這樣子。」

這件令人悲傷的事,反而驅使 Dac 更往音樂之路走,母親也很支持他,「就覺得也許你很認真很努力,做了一個很高位子,或很多錢,或 whatever 的工作。你也不一定真的快樂,搞不好你人生也沒有很長。我想要珍惜最喜歡做的事情,我就去追求音樂這樣。」

在長號手 Brandon Lin 的引薦下,他就讀柏克萊音樂學院期間,在派對上認識了同鄉李權哲,結成好友。

「我們都在內湖長大,但差不多大三才認識吧?他把他的專輯放在手機上面,給我他的耳機,坐在那邊幾乎聽了一整張。」他發現到李權哲很認真寫歌,很多時候去找他,偶爾聊幾句話之外,就是看他寫歌,「從來沒有看過他玩過,完全不玩,他是超級超級超級宅的那種。」

派對結束,Dac 邀請李權哲與 KVN 來他家繼續派對,但方式是——拿出樂器即興。聽完 Dac 自己一個人做出來的專輯,李權哲說了這句話:「一定要在台灣發行,這裡沒有這種聲音。」但 Dac 那時候其實不清楚,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在那之後,趁放寒假回台灣,李權哲帶他認識一些業界人脈,李英宏聽了喜歡,馬上就請他參與夜貓組的專輯錄製。2017 年,他用 A2daC 的名義與滾石唱片合作發行首張個人專輯《Insanity Duality》。雖然沒有大紅大紫,單曲〈No Connection〉卻擊退一同入圍的強敵 J.Sheon 與 Leo王,獲得第 8 屆金音獎「最佳嘻哈單曲」。

有趣的是,不少人會以為,Dac 去年推出的《Love Hereafter》是他第 2 張專輯,其實不然,至少他自己不是這樣算的。嚴格說來,《Love Hereafter》算是他第 4 張專輯,中間兩張專輯沒有問世,只有他知道它們是什麼。

Dac 對所說的第 2 張專輯感到非常滿意,甚至 MV 什麼都拍好了,只是唱片公司最後一刻沒有打算發行。隨後,他投入 3 年的時間製作下一張專輯,「那是一個很多實驗性,很多科技聲音設計的作品,包括即興爵士,以及一些古印度的節奏,放很多元素進去。」

第 3 張專輯的概念,基於一個獨自表演的 set up。從頭到腳,Dac 環繞著約 50 個控制器,甚至得用腳趾操作,可說將人體演奏樂器這回事,推到最最極限。但,那樣複雜度使 Dac 難以將它完成,茶飯不思有點走火入魔,便跑到紐約,友人在速食店對他說:「你不能繼續做這張專輯了,你做太久了。」他就停了下來,好一段時間不想要做自己的音樂了,「真的是我做過最怪的音樂,我沒有再做過那麼怪的東西。」

看似結構繁瑣的作品,背後是充滿情感的。Dac 解釋,那張專輯是為了紀念父親而做,把他想要傳達的感謝,通通都放進這些音樂裡。「他變成植物人,或是過世之後,我才真的將很多時間放進這個作品,所以他從來沒有真的聽過我的音樂。」

滿滿的情緒,直到有一次在酸屋 ACID House 演奏這些歌,Dac 才真正釋懷。他形容那裡超 underground,差不多像是某個人家的地下室,很黑很暗,電流沒有很穩,表演一直被電到。

「那一天的 host,他在我表演的時候睡著。他喝酒,酒瓶掉下來,啪很大聲。那時候很安靜,我也沒有覺得(怎樣),然後就即興,把它帶進很爵士的觀念。」重點是,Dac 的母親也有來看,「她就很感動,我就覺得 OK。那就算我沒有做完,我也做到一件事情了。」

有了那次經驗,Dac 在疫情期間做《Love Hereafter》的時候,主要就想著旋律,想著什麼是他喜歡的旋律,開心地笑著說:「我想要做一些可以在兩三天內完成的作品,我不想要再花 3 年做專輯。」

說起華語流行樂,Dac 唯一的連結是周杰倫,「真的只有他,我真的覺得他很怪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寫一首歌叫〈印地安老斑鳩〉?他有很多角色的故事。」他在幼稚園時,逛唱片行聽見周杰倫覺得很酷,回家跟著音樂在床上跳,哼哼哈兮,並帶這些 CD 到瑞士,放給國外朋友聽,便有人對他說:「這是饒舌,這是嘻哈。」

後來,即便回來台灣了,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Dac 依舊相對陌生,聽的音樂很多還是歐美的。大家在 KTV 唱的歌,甚至是歌手的名字,很多他都沒聽過;聽過名字,長相也不一定能對得起來。

人際之間的偽裝,也能多卸掉一些。

Dac 想起有一次吃飯,遇到五月天的瑪莎,只覺得褲子很酷就問:「你是做什麼的?」不顧旁人一直笑,他繼續追問:「彈貝斯?酷!我很喜歡貝斯,不錯不錯,彈得怎麼樣?」瑪莎回:「算不錯,算 OK。」他又問:「你做什麼樣的音樂?」瑪莎想了一下:「嗯,可以說是主流樂團。」「如果是主流的話,那應該做的不錯?」「做得很好。」他就拍了一下瑪莎的背,接著說:「誒,你很棒耶!Good Job!」

漸漸地,瑪莎發現 Dac 不認識他,越覺得有興趣,直到這個「哏」被旁人戳破為止。「在那之前,我就是正常聊天,認識到另外一位音樂人。」Dac 說台灣朋友很喜歡用類似的故事來解釋——他不是在這邊長大,跟台灣人不太一樣。

Dac 有感而發地表示,很多人都會對他說:「你好自由。」「很當自己。」開始都會覺得有一點悲傷,難道你們沒有辦法自由嗎?沒有辦法當自己嗎?為什麼那麼多人要跟他講?後來慢慢的去理解,只是一種文化差異而已,他們不一定真的想那樣,可能只是藉由他來幻想,「如果我是 Dac 的話,我也可以這樣亂講。」

由於不諳中文的緣故,無論主流或獨立音樂,Dac 著重在其音樂性。但他理解華語流行樂主要的魅力在歌詞,那些歌帶給人們的抒發感,大聲唱把悲傷情緒宣洩出去。同是黑頭髮黃皮膚,在朋友 DJ 賴皮的派對「國語作業簿」裡,Dac 文化異鄉人的身份更為清晰。看到幾千個人邊哭邊唱蔡依林,他就算沒有聽這些音樂長大,仍感受到它們對於這個文化的影響。

另就音樂風格來看,Dac 認為華語流行樂主要由民謠所組成,或是 Ballad,類似我們說的芭樂歌,成為大家熟悉的聲音。「但我沒有在想『為什麼大家一直在寫一樣的東西』,就是一種語言,一種溝通方式吧!台灣連嘻哈音樂有時候也會把這些『根』擺進去,可能到了副歌就突然變得很⋯⋯旋律一進來就是華語流行樂。」

過去,不少製作人都有玩團背景,於是甜美女歌手的歌,間奏常冒出一段速彈吉他,歌的類型與唱的旋律不太一樣。「可能歌手喜歡那個製作人,製作人也喜歡歌手,但互相聽的東西不太一樣。」Dac 用 combo 來形容,像是薯條配雞塊放在一起,還發現旋律跟和弦進行都比較長,「有 A 段有 B 段有 C 段,後面還有一個升 Key 的部分。類似老披頭四,這種氛圍的連結。」

不過,近幾年像他這批音樂人回台後,開枝散葉,同樣是做嘻哈、節奏藍調,又跟千禧年冒出頭的不同。華語流行樂的樣貌,長得更不一樣了,不少知名製作也喜歡找他們合作,例如陳君豪會邀 Dac 擔任樂手。他想要把比較怪的人,擺到主流的世界裡面,看能不能做一些改變。

「現在超多元的,君豪都會說,現在的音樂類型超級超級多元,可能錢就是要散開了。以前製作人跟樂手的圈比較少,他們賺的錢也比較多。」不過 Dac 補充,其實不管是什麼時代的台灣,一直有人喜歡國外正流行的樂風,並把它放進作品裡面,例如陶喆、羅百吉、L.A. Boyz 之類的 TCK 歌手。

訪問尾聲,看一下 Dac 回台後的履歷表,從夜貓組到跟持修組期間限定組合 Sorry, Bro.,問他案子有沒有變多?Dac 說,最大需求還是那些既有的風格,「就算有人找我做實驗,但主要的感情還是在那裡。」

「你有這種感覺喔?」

「他們直接跟我講啊!他們就會說,我知道我怎麼樣⋯⋯這些都很棒⋯⋯可是我再缺一個這個,你應該給我這個感受。」

「你會 OK 嗎?」

「百分之百 OK 啊!」

工作機會增多,玩心卻不滅。Dac 自嘲角色像小三:「我一直以來都超級怪的,連在學院裡面都覺得我很怪了。所以現在有歌手、做主流音樂的人,想要找我幫他們做歌,每次都覺得你確定嗎?你知道我做什麼樣的音樂,你確定嗎?」

至少,親自敲門的歌手都很篤定,他們知道自己還是有另外那一塊,願意找 Dac 冒險一下。

「它有家庭,我就是週末情人,找我玩一玩這樣,呵呵哈哈。」他笑說。

這句話很可以當標題。

攝影/@anithing.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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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