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8・吹專訪

【吹專訪】許正泰長談《無名氏敬上》:在這個虛構的故事裡,我認為這位無名氏不會聽我們這種樂團

追溯傷心欲絕《無名氏敬上》的故事背景,是許正泰在搬到新的租屋處後,意外收到寄給前房客的一封封不具名的信件,這位無名氏的單向投寄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就像將石子茫然且重複地擲進湖中,卻再也不會泛起漣漪。不合時宜的信件成為感情的遺跡,也成為這張作品的創作素材,透過傷心欲絕的改編,如今在專輯裡重建⋯⋯

「可惜的是,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

這確實是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但說到底,許正泰對人們口中的「愛情」並不買帳。他自嘲,自己總是想破壞別人對「愛」或是「希望」的想像;但同時他亦承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習慣,是會根深柢固到難以戒除的。無可否認的是,可能正是得益於在故事中的旁觀者身份,才讓我們有機會藉由許正泰獨有的嘮叨體,聽見他所理解的愛情。

《無名氏敬上》首次加入獨白的形式,等於留了更多空間讓許正泰說話,作為傷心欲絕的主唱兼主要創作者,他的個人風格已然滲透整張作品,深沉而曲折。我將自己對這張專輯的所有好奇一股腦向他倒了出來,而如同他寫的那些歌詞與獨白,許正泰回覆的文字始終有著適合反覆咀嚼的韌性。有趣的是,即便紙筆被雲端文件取代,這樣純文字的互動倒真有種書信來往的影子了。

如果說早期的傷心欲絕主旋律是憤慨和自嘲,那麼《無名氏敬上》的關鍵字大概是懊悔跟孤獨,聽來不僅令人傷心欲絕,更是物是人非。誠然,傷心欲絕不是沒有寫過一些「為情所困」的歌曲,不過,以一段失落的愛情為整張專輯的主軸,大概還真是他們的第一次。

我一度以為這只是某件發生在都市一角的軼事,看到最後才恍然大悟,《無名氏敬上》其實是許正泰寄給過去的自己的回答。

純屬虛構的「無名氏」

Q:《無名氏敬上》的背景故事很像電影情節,據說是來自寄給前房客的匿名信件?

簡述起來就是你說的那樣,我陰錯陽差得知了有兩個人在愛情結束後,曾溫柔地保持聯繫,最後各自安靜地離開。但可惜的是,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這些所謂的信件內容是我在 2020 年搬家那陣子寫的日記。

當時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我沒有跟上這些改變,走進一段很混亂的時間,好像跟整個世界斷了聯繫;那可能一、兩年,我感覺還是有很多話想對外面說,想對一些人說,對過去的愛人跟朋友說,也不是什麼劃時代的話題,就說說我的生活遇到這樣那樣的爛事。寫了很多隨筆散文之類的,想跟過去說點話,我感覺在寫信,只是這些信到最後是寄到我的硬碟裡,沒有人收到這些消息。

就像故事裡那樣,我搬了家開始收到這些消息。

Q:什麼時候決定將這些「信」寫成歌的?又為何想這樣做?

我開始寫這些東西後不久就遇上疫情,我本來就不太出門,疫情期間乾脆完全不出門了,很快就適應隔離的生活,一頭鑽進這個故事,我還覺得自己好有才華,編出一個好深邃的寓言故事。

把自己關在單調且封閉的生活裡寫一個單調又封閉的人,就好像一直盯著一個字看,會漸漸看不懂它的形狀跟意義,在這樣封閉的情況下人會變成自戀狂。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總覺得自己在搞什麼曠世鉅作,好像我的故事值得這麼無限上綱,敵視一切現實,但我在當時就變成這種人,充其量就一個人關在房裡無止盡地找出回憶裡的陰影,並加以感動。

前年(2022)的聖誕夜,團員看不下去把我臭罵了一頓,並把我拖出家門,出門後我才意識到,誰管你為誰悲傷為誰流淚,說不完的話就把它留在原地,我該走人了。

隔週我們訂了錄音室,開始把這兩年寫的歌與文字整理起來,2023 的過年我們重新開始錄音,錄了五首歌,三月開始陸續把這些單曲發行。我們只有一個想法,不管這些東西好或差、別人聽不聽得懂,我們都要把它發出來,然後離開這個我們待了兩年的地方。

Q:全部的歌曲都是從你的隨筆內容改編的嗎?改編時你都怎麼整理這些內容?

這張專輯是把剛剛說的不管是隨筆、文章、日記,改編成一個普通的都會愛情故事,關於這個人與愛人分手後的一段過程,所以沒錯,所有獨白跟曲目都是改編自這些內容。它畢竟很多部分是隨筆,可能幾句話而已,我做的就是把這些無意義的呻吟,改編成對這個無名氏與前房客來說有意義的事。

可以說的是有一首歌叫做〈地平線之後〉,原本的檔案標題是「新井底之蛙」,寫的是那隻青蛙某天跳出了那口井,因為井裡熟悉的一切讓他感到不甘,他聽過那句成語,很不喜歡。他嚮往整個世界,也渴望展開新的生活,但當他真的跳出井後,他看到的世界太大了,沒有邊界之後他也不再知道要去哪了。

關在那口井時他好歹也湊出了一句成語,如今沒有那口井的他就只是一隻青蛙。他感到不安與懊悔,迷失在天地間,午夜時總遠遠望著盡頭處,漂浮在陌生的城市之上那一片都市明亮,他知道他到不了那裡。

最後聽說他花光家產買了一把鏟子,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在挖新的井。祝他好運。

Q:在你的想像中,這位「無名氏」是會聽傷心欲絕的人嗎?你會想對他說什麼?

在這個虛構的故事裡,我認為這位無名氏不會聽我們這種樂團,他不聽音樂,不看《六人行》,是個無趣的人。他就算聽到這張專輯也不會產生感動,因為他太沉迷在這段回憶裡面,他需要相信他的痛苦是神聖的,以至於他不斷美化它,並貶低在他面前依舊流動的世界,世上的一切都不如他的回憶美,所以我什麼也不想跟他說,我對他沒什麼興趣,我相信他對我也無話可說。

但我腦海中有一個簡單的畫面是,我站在五樓的窗台看著他最後終於離開,拖著兩個行李箱,看起來要遠走他方。他慢慢地彎出這條巷子,天氣可能很好。

不相信愛情的人,對愛情的憧憬與幻想

Q:若不算獨白,〈第一道微風〉是這張專輯最短的一首歌。為什麼這首會是這張專輯唯一由貝斯手紹祖作曲的歌?

有一次彩排阿祖突然彈了一段 riff,一聽就會記住的旋律,我們大約一個小時就把這首歌做完了,身心非常暢快;而當時我在寫一個遇難的太空人的故事,形象大概是 David Bowie 的「Major Tom」,他在急遽失控的太空艙裡錄下最後的一篇航行日誌:「願我能夠化為一道微風,吹進你陌生的而荒蕪的心裡。」

Q:比起其他歌,〈推開門直走〉從 KB 音效到內容似乎都有點詭異?

這是關於一個人背叛自己與惡魔展開交易,卻發現自己早已失去最後的靈魂,逼迫惡魔與他發展一段友誼,最後惡魔只好搭飛機逃跑的故事。這確實是一首奇怪的歌,在寫歌時馬摳給了一個很奇怪的音效,聽起來是水泥車的煞車聲,我腦中浮現出一句話「這條路走到底能看到飛機起飛。」但也是因為它不知所云,所以我們很喜歡。

Q:根據〈關於一些事情〉,你會自認是缺點很多的人嗎?你覺得自己有因為這些缺點而更被喜歡嗎?

我不自認我缺點「很多」,但我一定不是完美的人。我不覺得這些缺點讓我更被喜歡,只是我的性格是由那些優點跟這些缺點組成的,而我與身邊的人都知道怎麼接受彼此的缺陷,與對方的缺點共處,並在那一點兩點上互相支持、體貼一下,以保護對方的人格。而我們彼此也懂得節制自己,不刻意去三點全露,偶爾曝露出來就適量且健康地施展情勒,大概這樣就會很有情調了。

Q:也許就像你們自己總說傷心欲絕是「爛團」,但看來歌迷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們?

可能吧,我們其實也不確定我們的什麼讓人喜歡。

Q:〈Casino〉裡的比喻呼應下一首〈湖〉的內容,而〈湖〉聽起來「滿不傷心欲絕」的,為何會寫出一首這樣的作品?

〈Casino〉跟〈湖〉是同一篇筆記的內容,我覺得自己挺虛無的,總是想要破壞別人對「愛」或是「希望」的想像,但這些事拆解到最後、反駁到最後,就算這一切就真是這麼虛無,就算我只是單純在消耗我擁有的時間,我知道我內心中最安靜的那個角落還是在尋找一個願意跟我公平共度的人。

Q:為什麼這次想在專輯中加入這些獨白?

因為我覺得這張專輯是關於無名氏有很多話想跟前房客「說」,所以在做專輯時我保留了很多材料用來「說話」,就覺得滿好玩的。

這些日記跟隨筆中,當然還是有一些是我對於「愛情」這個大題目的憧憬與幻想,雖然我不相信大家掛在嘴上的愛情,但我相信一個人如何成為另一個人的習慣。習慣是很難戒除的,這些習慣鋪成生活的軌道,讓我在這條軌道上緩緩前行,看見快樂與痛苦,讓我能感到活著。然後我會對這些習慣產生很深的依賴,可能這些習慣跟我浪費的時間加起來就是愛,但我只是離不開它,而不是因為這份愛有多高尚。

Q:獨白沒有太多修飾和剪輯,自然到就像日常對話,錄音時你通常是照稿唸還是即興發揮?

即興的成分很多,這些獨白錄了好幾個版本,有那種慷慨激昂地朗誦、有比較說教的、有比較瀟灑地論述,寫了好幾份草稿,但最後的版本是很普通地說話。其實在〈生活的滾動〉有一個 take 是在最後的最後,有人回答了那段話,但最後沒有用這個 take。

這幾段話,甚至這整張專輯我覺得都挺私人的,是我想對幾個實際存在的人說的話。在錄音時我把他們的舊照片找出來,對著照片錄,我看著他們的照片當下,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想聽到我朗誦、說教,或是辯論。所以錄完的成品就像現在大家聽到的這樣,希望他們也有聽到。

更迂迴、低沈,而且抽象的傷心欲絕

Q:一直很好奇,有好幾首歌曲都反覆提到的「土狗」究竟是什麼?

專輯裡最後一首歌叫做〈布里克兩好三壞〉,是關於一個滿嘴爛牙的兇惡之人蹲在馬路邊摸狗,可能是狗的觸感與溫度,讓他一瞬間神情整個柔和起來,他在那一刻脫離了這條熱氣蒸騰的街道,穿梭在記憶中最溫柔的時刻裡面,可能是上一個吻、可能是想到另一人的體溫,他的心跟狗在那一瞬間私奔到沒人見過的美好地方,但世界依舊自顧自地運轉。大概是這樣一件事。

我見過很多面露凶光的人一摸到小動物的表情,像是臉上長一朵花出來。這雖然是這張專輯的最後一首歌,但其實是整個《無名氏敬上》的開始。

而專輯裡有出現的土狗都是從這裡來的,他代表什麼我也不確定,可能代表一種撫慰,代表記憶中最溫柔的那些撫摸,一種處在一片荒蕪中看到的希望,也可能是被世人所忽略的奇蹟,也可能是我這兩年很想養一隻狗。

Q:與專輯中其他由錢煒安製作的曲目不同,兩首 Bonus Tracks 分別是國國和克拉克製作的,當初為何會找他們製作?這兩首本來就計畫作為 Bonus Tracks 收錄嗎?

因為我覺得落日飛車一直以來對於聲音的掌握都很好,當時我想找一個很粗獷且重複的電子鼓聲音,所以就跟國國討論出現在歌曲的樣貌,在過年的那段時間,我們一直都在國國那邊錄音跟編曲。而克拉克因為是我們的現場導演,他很了解我們,卻沒有幫我們製作過歌曲,所以我們對於他會怎麼做很好奇,我們很快地寫完一首快歌,他也很快地決定了這首歌的聲音安排。

這兩首歌在 2023 年初本來想要先以單曲的形式發行,所以找了兩個沒有合作過的人,想要做出不一樣的聲響。當時我們也在 Zen(錢煒安)那邊製作〈第一道微風〉、〈月光灑落的地方〉跟〈推開門直走〉,做完後一聽,兩邊的聲響太不一樣了,成效太彰,當時就決定把這兩首歌跟整張專輯做一個區隔。〈布里克兩好三壞〉在整個故事上是一個序篇,但它在敘事順序上作為最後才出現的資訊,成為番外篇,似乎有一種倒敘的美感。

Q:說到敘事順序,整張專輯的曲序是怎麼設計的?

我們在去年(2023)四月製作完的有五首歌——〈第一道微風〉、〈推開門直走〉、〈月光灑落的地方〉、〈秘密〉、〈布里克兩好三壞〉。

其中三首有先後發行單曲,兩首是後來的 Bonus tracks。七月到八月我們要完成剩下的七首歌與四個獨白,而錄音時間我記得只有 18 天, 要寫完七首歌並製作,時間非常趕,其實沒有剩餘什麼腦力去計劃其他事情。在安排曲序當時是有兩、三首歌編曲都還沒完成的,甚至某幾首歌是錄音當天才確定詞曲,四個獨白也還沒決定,大家都非常抽象地在做這張專輯。

其實就是送後製的前一天,所有團員跟製作人 Zen 才真的完整聽完這張專輯跟獨白,在這之前他們最常問我的就是,這張專輯到底是什麼東西?

只能說我們一夥人用力想像,而不是精心設計。

Q:每首歌曲大概是在什麼時候成型的?過程中哪個環節花的時間最久?

兩年前就已經有所有歌的樣子跟概念,花最久時間的就是讓歌曲成型,我們一直試著在同樣的聲音裡去做不同的編曲,這個部分對我們來說很費力;歌詞也寫了很久,因為這個主角把自己孤立了這麼久,他說話肯定是很抽象、一般人不太好懂的。

這個實驗的過程談不上愉快,但把這兩年的樣子保留在這張專輯裡,然後去做下一件事,這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有意義的。

Q:距上一張專輯《遜到簡直是個藝術品》也隔了快四年,你覺得這張專輯裡的傷心欲絕有什麼明顯的轉變?

變得迂迴、低沈,而且抽象。

Q:這幾年應該有時會聽到說你們「變了」的聲音,你認為這種改變背後的原因是什麼?你又怎麼看待外界經常評價某個樂團「變了」的這件事?

對我來說,玩一個樂團就必須不斷去發現他們覺得好玩的東西,並邀請世界參觀,哪怕你撈出的是一坨奔放的大便,你也要有捧給人們聞的熱情。一個團如果不曾產生「變了」的聲音,我覺得代表他們有些事沒有做好,當然,也可能代表他們賺了很多錢。

我們以前寫了很多喝酒發脾氣的歌,只因為那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笑話,那些歌可能好,也可能不好,我只知道我們心裡面都沒有獲得滿足。何況我們有五個人,過著五種生活,這五個人無時無刻都在適應這個變動的世界,有人看到新的笑話,有人在回望,有人走得快或慢,我們就是跟這樣的彼此好好地玩。

當然有人喜歡我們以前的歌是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你我都在適應世界的路上,而我們的歌在某段時候觸動了你,讓我們產生了交會,如果接下來我們順路很好,不順路也沒關係,希望我們在各自的旅途上都玩得愉快。

最後是許正泰的額外補充⋯⋯

雖然沒問,但最後一段念白〈生活的滾動〉是我在 2018 年某個喝醉的半夜寫的一段對話,沒有寫完,隔天起床看到,覺得很噁。可能在我腦中一直有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期待,也是對愛情的質疑,後來我一直試著要寫完,但也一直提不起那個勁,我想這張專輯或許是多年後對那個晚上的我的回答吧:

生活不可避免地走向重複,在一樣的習慣中載浮載沉,這不是愛能夠決定的——

她終於打破沉默:「你在怪我嗎?」
他說:「沒有。」

她說:「那就是我怪你。」
「我偶爾會想像,要是當初我沒有走向你,我會過著多不同的生活。」

他說:「我也會,但我沒有怪妳。」
他低下頭繼續說:「只有妳的生活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她說:「可是我想換一種生活。」

他說:「但所有新的日子滾動起來後都是生活,你可能會遇到一個更順眼的人,但他也會被你的生活捲入。」
「你到頭來可能會發現你想逃離的不是我,是那個把所有東西捲進去的東西。」

她還是朝另一個地方走了。

他說:「你要走了,我在這等你吧,我就坐在這裡,偶爾去旅行,偶爾收收妳寄給我的信。」
她說:「我不會寄信給你。」

他說:「我不確定,但當妳受夠了,回來這裡,如果我還在,那我們就當作被騙,一起看著生活繼續滾動。」

他繼續說:「可能最終這一切就是這麼無聊,我覺得就是這樣吧,但有妳在,生命的重複看起來就不那麼讓人無法忍受。」

他沒有搬家,但很久沒收信了,半年後一封信落入他的信箱。

攝影/ETANG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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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