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為何要練習自己的曲子、現場演出與錄音的美學差異、台灣即興音樂場景,以及,追憶資深廣播主持人沈鴻元⋯⋯。初夏的午後,薩克斯風手謝明諺接受吉他手林華勁的提問,從他的新專輯《Our Waning Love》聊起,以全然爵士樂手/樂迷的切角,探討何謂「音樂上,真正的自由」。
如同歷史上大多數的爵士經典專輯,歷經疫情延宕 3 年的《Our Waning Love》,謝明諺邀來日本自由爵士樂手 Suga Dairo(鋼琴)、細井德太郎(吉他)及秋元修(鼓手),在錄音室一個下午完成,捕捉一拍即合的音樂靈光。
不僅展現了謝明諺回台 10 年的修行成果,更能聽見台日頂尖爵士樂手們,超凡音樂的才華與自由探索的精神。
音樂上,真正的自由應該是這個樣子
林華勁(以下簡稱華):怎麼認識他們?我是說這 3 位⋯⋯
謝明諺(以下簡稱謝):專輯內頁的 3 位模特兒是,跟設計師方序中還有攝影師黃俊團,我們一起討論⋯⋯
華:我是說這 3 位樂手。
謝:喔!我跟 Suga Dairo 是 2018 年認識,透過之前住在日本、住在新加坡的鼓手 Darren Moore。他們有一個東南亞的巡迴計畫。
除了爵士,Darren Moore 也做很多現代即興音樂與電子。他來台灣,我就跟他說:「我會去日本。」他回:「太好了!可以幫我安排與 Suga Dairo 表演。」隔年,我再去日本巡演,Suga Dairo 的經紀人就幫我安排與 new little one 共演。
華:他們三個本來就是 working band 嗎?
謝:對!Suga Dairo 原本有一個 project 叫 Little Blue,後來叫做 new little one。
華:就是現在的團。
謝:對!2019 年,跟他們演出也有現場錄音,本來想說 2020 年要發行,結果就因為疫情,一切就通通都沒有實現。
華:《Our Waning Love》是那之後錄的?
謝:對!本來也有計畫,邀請他們來台灣演爵士音樂節,趁機來錄一張 studio 的作品,那一張現場錄音大部分是 standards,沒想到因為疫情又隔了 3 年吧?
華:去年錄的嗎?
謝:去年錄的,他們台中爵士音樂節的時候來,我們就在台中、台北演。
華:演完以後進錄音室?
謝:所以狀態就是很⋯⋯都還在音樂裡面。
華:他們三個人的 project 本來就是有點 Free?
謝:對!Suga Dairo 的 style 本來就是這樣子。
華:他大概幾歲的人?
謝:Suga Dairo 快 50 歲,1974 年出生。另外兩位樂手,大概剛滿 30。Suga Dairo 以前是山下洋輔的學生,也是有去 Berklee,其實跟 Hiromi 算是同期的,但他就是一直在 play 這種,沒有走向那麼主流。
華:全 Free。
謝:對啊!就是 Free 或者是像山下洋輔。他也喜歡像 Eric Dolphy、Andrew Hill、Herbie Nichols 這種,也是很歪出去。但他其實什麼都可以 play,也有很多各種不同的 project。
Suga Dairo 跟 Jason Moran 有個 Piano Duo,也有參與 Jason Moran 的 Skateboarding Project,演出場地就在極限運動場。另外兩位的話,我比較後來才認識。吉他手細井德太郎,也 play 蠻多那種日本年輕人會 play 的音樂,很即興的東西也有,自己也寫歌唱歌。我覺得就是很天才啊!
華:《Our Waning Love》裡面大部分的音效是他做的嗎?
謝:沒錯。
華:有後製的嗎?
謝:完全沒有。其實都是現場用他的 pedal 做出來,很厲害。鼓手秋元修,也是很活躍在各種不同的類型音樂。他有跟菊地成孔長期有合作,之前還有跟初音ミク吧!他說,他可以傳訊息給ミク,ミク會回你這樣(笑)。這兩位年輕人讓我很開眼界,像我還有 Suga Dairo 都還有去歐洲、去美國去學習。他們都沒有,土生土長在日本,但是他們接受到的養分,真的非常廣非常厲害。
華:他們年輕的 generation 是蠻厲害的。
謝:對啊!感覺起來是更開更廣一點!
華:而且比較不會有傳統的、日本爵士樂手的「日本味」。
謝:或者是包袱吧?比較沒有一定要怎麼樣做,不像那種檯面上更主流的、譬如說《Blue Giant》裡面的那些爵士樂手,還是會有那種就是 J Fusion、J Jazz 的感覺。但是,細井德太郎、秋元修就是更開來這樣,跟他們合作的時候,也是一拍即合。
華:首張專輯《杉林小徑》是跟荷蘭鼓手 Sebastiaan?感覺你都會比較喜歡找可以彈很 tight 的,但是,也可以彈很 Free 的樂手。
謝:對啊!因為我自己就是這種 player 吧?後來 Miles Davis 在 70 年代跟 80 年代的時候,也是走到一個⋯⋯其實像 Second Quintet 就已經是——他們都可以 play 超 tight,可是就是會可以「再出去」這樣子。然後到 Fusion 的時期,甚至把 form 或是把音色再更 expand!他們那個時候的音樂是真的超難懂的,並不是那種很 Pop 的 Fusion。
音樂上面,真正的自由應該是這個樣子,就是你知道 in,也可以 out,不要設定任何的 agenda。剛好這三位樂手都可以做這樣的事情。
華:《杉林小徑》與《Our Waning Love》,這兩組節奏組,分別帶給你什麼不同的刺激?
謝:反而有點難放在同一個標準,因為時間軸已經不一樣了。那時候我也才剛從歐洲回來,Sebastiaan 他們的確是,氣味很相近的 player,做這些曲子就是想要的那些感覺。或是他們本身的風格,就是我很想要的東西。
可是到現在這一組,其實並沒有特別希望他們做什麼事情。給我的感覺是也是,我做什麼他們都可以接受,我可以用力更多一點這樣。所以,更 Free 一點吧!我覺得更偏向 Free Jazz 一點。
回台十年,現在階段的我是這個樣子
華:《Our Waning》裡面的曲子,有些是你寫蠻久的吧?
謝:嗯,大部分的曲子是。差不多同一個時期,或是同一個氣味。
可是 play 起來的感覺就是很不一樣,甚至我們在 play 的時候,他們其實也沒有很 care form!如果你真的去算的話,有時候曲式其實不對,可是音樂的 flow 就是可以一直下去。在這張專輯裡,曲子、作曲沒有那麼重要。比較重要的是,更進化一點的 play 的方法,energy 更強,可能性更多,我也更有經驗了。
華:例如〈Tide〉是最先出現在《爵士詩靈魂夜》吧?應該在〈觀景台〉那首?
謝:對!其實是把這些素材拿來用,也是很早以前寫的,剛好在做《爵士詩靈魂夜》的時候,我覺得可以拿來跟這首詩搭,但就沒有主題,也只用到片段,一個氛圍這樣。
華:你這首歌本來只有和弦行進?
謝:有主題。
華:你說在《爵士詩靈魂夜》是沒有主題的?
謝:對!然後在《Our Waning》就可以整個拿來 play。
華:某方面來說,《Our Waning》是你近 10 年來,接觸不同的音樂風格的⋯⋯有點像是一個階段的總結嗎?
謝:我覺得有一點這種感覺!因為之前 play 爵士,然後 play acoustic、自由即興之外,又有很多不同風格的,例如嘻哈、饒舌、流行,再來就是電子這些東西,甚至是跟文學這些⋯⋯。我覺得也是一個階段,現在階段的我是這個樣子。
因為要錄《Our Waning Love》的時候,我也沒有特別的想⋯⋯譬如說《上善若水》、《爵士詩靈魂夜》,甚至非/密閉空間都有一個概念。我當時只是想說,難得有機會跟他們一起 play,希望能夠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對我來講,可能回到亞洲、回到台灣,發展了 10 年了之後,一個階段的呈現。
華:〈Tide〉好像就是 Fm 一直到 Cm,順階下去。
謝:對啊!就是很 standard 的 Bossa Nova,其實是學校的功課。那時候寫很多有趣的 bassline,〈杉林小徑〉也是從 bassline 開始。後來覺得這個和弦進行,其實可以很 Bossa Nova 的,Tom Jobim 也是有很多這種,有趣的上行 diminished 的和弦進行。
華:那像〈Switch It〉,我記得你跟活躍於紐約的鐵琴手 Tyler Blanton 有演過這首。
謝:有!其實錄第一張專輯《杉林小徑》的時候,我們也有錄這首,但是覺得跟其它的曲子太不一樣了,後來就沒有收錄,有時候就是 Live 拿出來演。它其實就是〈Airegin〉這首 standards 的和弦。
華:聽起來也蠻有趣的!他們 play 的方向蠻有趣的,有點快要到失控,但是還是有在那個 form 裡面。
謝:其實很像搖滾樂,譬如說,7 拍的各種 pattern,就是很強壯很強壯,就是比較現代的爵士樂,有一些像 Fox Capture Plan,那種有點像後搖的爵士樂風格。他們其實也做類似的事情,很簡單的東西,可是一直一直重複,很強烈的節奏、很強烈的 line 這樣。
Suga 桑的 play 我蠻熟悉的,他真的就是可以這麼強這麼快,秋元修與細井德太郎⋯⋯我覺得太 surprising 了!play 起來的時候,非常的有挑戰性。秋元修基本上是超 Free 的,並沒有真的 play pattern,或是穩定的東西。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很刺激。
華:另一首〈Chamakana〉則是在非/密閉空間的〈景觀社會〉出現?
謝:對啊!但拍號不一樣。
華:一個是 6 加 5,一個是 13 加 10。
謝:對!我原本的想法是 23 拍,因為非/密閉專輯會有很多後製疊錄,相較起來就沒有執行上的難度。後來〈Chamakana〉有多加了 B 段,我們的 play 是 11 拍,之前還有其他的 project 也有 play。去年,我跟 DJ 問號有做一個節目叫《Bonfire-你怕黑嗎?》。音樂之外,還有加上視覺,偏向體驗的感覺,所以 play 並沒有推那麼遠。
怎麼說,自己東西寫出來的時候,其實要拿去給人家演,自己彈過很多次才會知道:「 OK,這首歌其實怎麼樣 play 才對?怎麼樣會比較好?」真的就是你要學、你要練習 play 自己的歌,即便是自己的曲子。我覺得〈Chamakana〉也是在跟他們一起 play 的時候,才有找到真的適合的樣子。
華:在 rehearse 的時候,你還是會給他們一些基本的⋯⋯
謝:可能是什麼樣的感覺這樣子。
華:其它就是自由發揮。
謝:對啊!他們那時候也會說:「那 solo 可不可以一開始就是玩 pedal 就好?」後來和弦慢慢進來的時候,感覺就非常好,也是我一開始沒有預想的。因為 Suga 桑在這個團裡面是前輩,所以我們在 play 的當下,他會直接給很多指令,可能吉他手繼續做什麼?或是鼓手要幹嘛。他的 play 再加上這些,他其實算掌控全局。
為什麼 play 的標準一定是這樣?
華:為什麼 Free 的東西會在日本那邊發展的,感覺也是滿興盛的?
謝:非常興盛。
華:台灣就還沒那麼多這樣子的 player,可以 Free 但是又可以在 inside。
謝:他們發展爵士樂的時間歷程比我們長,相對起來,資訊流通那些是更 OK 的。日本沒有戒嚴,我們有戒嚴。軍隊軍事化管理和白色恐怖,其實對文化非常非常傷害。不管是劇場、文學,很多東西都被壓制、都被扼殺。
華:但我覺得蠻奇妙的就是,龐克感覺在日本也是,非常大眾的一件事。聽 new little one 的演奏,也是會有那種感覺。
謝:龐克、後搖,或是 Heavy Metal 的那種感覺。我覺得他們的音樂裡面有這種反思,反抗的東西。
早期像 Sabu(豊住芳三郎)這些 Free Jazz 的樂手,或是在日本都很多這種反抗性質的藝術風格,是戰後發展出來的。本來對自己的文化很自豪,當然也知道西方的東西好也要學習。但,因為戰敗的關係,好像自己的東西不好,都是落後別人的,變成要去接受西方,或是美式的價值。
後來,他們就開始反抗這個東西,譬如說,舞踏這種跳舞的風格。其實是故意要不像,譬如說西方像《天鵝湖》,那種芭蕾就是很美很漂亮。他們就是故意要很醜,很驚世駭俗,很恐怖的動作,對於標準的質疑。
所以 Free Jazz 的發展,其實也是類似:當時就是 50 年代末、60 年代初期,他們其實也是在質疑,為什麼 play 的標準一定是這樣?一定要 play 和弦?一定要照著這個拍子?大家要一個一個來⋯⋯。
從大正時期開始,日本就平行輸入各種當時最流行的文化。台灣好不容易也有一些,後來卻因為政治的元素,造成這個東西是被壓抑的,差別才會變成這麼大。
華:你還跟 Sabu 桑聯絡嗎?
謝:有啊!我這次去日本也有找他演出。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大家為什麼這麼保守。
華:你說,在台灣嗎?
謝:對,我覺得那是一種保守。當然 Charlie Parker 很經典、紐約的什麼很棒,可是沒有人規定,你一定要 play 像那樣子才是好。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大部分的人都還在求生存,如果大多數的演出都是商演,創意的部分會很難發展出來。當然,台灣也有很多像那樣單純的創意、比較 artistic 的演出,但,還是很難 support 一個 musician 的 daily cost。而且我覺得 play 太多其它的東西之後,回來就會覺得累,也許還是會做,但,能量會變少。
我認識蠻多日本樂手,甚至很多是像他們這樣 level 的樂團,平常是打工做其它工作,但是對音樂就會比較投入,比較 focus。或是說,他們的整體市場,人夠大夠多,願意 support 自己的喜好,不管是音樂還是什麼。其實也是有人,光做這種小表演來 make a living 也是有,但,那個量就非常大,一個月可能就是 25 場、26 場。這種生活,我想我應該也沒辦法。
華:Sabu 桑,後來是只有演 Free Jazz 嗎?
謝:對!而且他很早就決定只要演 Free。其實之前他也有跟我講過,我不應該浪費時間 play 這麼多東西。他覺得那樣是浪費時間,應該把時間留給你最喜歡的東西,focus 在那個上面。當然我理解那樣子的決定。
以前在歐洲的時候,我遇到的同儕或同學,他們很多也都是這樣子,譬如說,有些鼓手真的對拉丁音樂沒有感覺,他就不打拉丁音樂。他可以 play 一個樣子,可是他也不會想多聽、不會想研究。也是有一些吉他手,覺得老的 Bebop 實在是太老掉牙。他們不想要 play 這些,只想要 play 新的、原創的,他們就是一直做那件事情,很早就形塑一個自己的風格
的確,老的東西,也有老的東西的好,但是他們就是很清楚,聽 Wes Montgomery 要學的是什麼?聽 Jim Hall 要學的東西是什麼?那剩下的就靠自己,喜歡誰誰誰,我就直接學誰,直接彈那個樣子。但亞洲或是台灣學生很用功。我那時候就是什麼都會,或什麼都要知道,但就是有一好沒有兩好。也許我自己本身的個性,也就是這樣,每一種音樂都有吸引我的地方。一方面當然是為了要生存,一方面是有趣。
對,當然我會想要跟台灣最好的民謠歌手合作,不管是客家或是台語。如果有機會當然好。或是嘻哈,甚至搖滾的,只要他們東西是很有趣的,當然 why not?但 Sabu 桑有那樣的成就,我覺得也是因為這個選擇而來。
叫 Kenny G 吹 standards?
華:這張專輯的鼓手秋元修,也還是有接別的東西吧?
謝:也是有。如果看他的 Twitter,平常也都在練習那種很複雜的 polyrhythm 的東西。當然要求他們 play 的很傳統很 Bebop,也許他們沒辦法,可是為什麼要那樣?沒有必要呀!以前我有聽人講說:「要知道 Kenny G 的程度到底怎麼樣,叫他吹 standards;或是 Jan Garbarek,叫他吹〈All The Things You Are〉來聽一聽這樣。」
我就覺得那超蠢的,拜託!他自己的音樂都已經是這個樣子,要叫他去做好像 Jazz Police 才會要求人家做的事情。在那邊什麼 dominant 和弦,沒有彈到什麼音,這樣不行那樣不對⋯⋯當然,爵士樂真的是,很難、很有門檻的,不管是聽或是演奏。可是有時候會不小心,大家會把自己框起來。
華:該怎麼講,隨著年紀,眼界會不太一樣。也許你年輕的時候會覺得就是,只有把 standard 吹好什麼的,但是你長的越大,接觸到的東西會越多。
謝:沒有錯!假設我那時候沒有選擇回台灣的話,我可能沒有機會接觸到這麼多不同的音樂風格。但就爵士的部分,或是我自己的這些部分,可能會長得更多,結果一定會是很不一樣的。其實都是,選擇、選擇、選擇(比動作)。但,另外一個方面是,你有沒有想要讓自己的東西,往什麼地方推進?你有沒有想要學新的東西?練新的東西?
華:話說,〈Chamakana〉有特別的民族音樂聲響為 reference 嗎?
謝:印度吧!其實是一個印度的音階。
華:我本來以為會不會是跟 NoMads Factory 有關。
謝:這個是更早以前,我在認識他們之前的作品。以前在歐洲就有學過一些印度音樂。這個節奏這樣很酷,可不可以放和弦放上去。我想要很亮很亮的感覺,所以從 dominant 和弦開始,怎麼樣移動會讓它更亮。其實就是只是一個草稿,那時候本來也有想說,是不是應該要再繼續寫個 B 段?還是要寫一個什麼?後來,因為一些演出,我就拿這一塊拿去用,發現已經能夠延伸出很多東西,那就決定這樣子吧!
華:〈A Little Rag … For You〉是當下的 jam 嗎?
謝:有點算是,但,其實就是他們常常會 play 的曲子。我之前跟他們 tour 的時候,我們也有 play。名稱是要出版的時候才取的,製造一個很 chaos 的感覺!就是很可愛的、短短的 Ragtime,但,大家在裡面又有點胡來。
華:感覺 Jason Moran 也會做這類似的東西。
謝:對啊!因為你看 Jason Moran 的背景,也是有一點 Andrew Hill、Charles Mingus、Jaki Byard 那些⋯⋯他有這一塊,還是有這個支線。
華:就是帶有點詼諧感。
謝:對!又 Free 又詼諧,其實 Ornette Coleman、Don Cherry 還有 Sun Ra,他們的音樂很多也是這樣子。聽這種音樂的人是有,曾福傑,或是以前的 K 社(Kandala Records)、先行一車的人們,是有人在聽這種噪音。每個月在 Revolver 或是在地下道,其實都有人固定在辦這種 event。但,你如果看整個台灣的爵士樂圈,沒有什麼人在玩 Free Jazz。
有些地方好像 form 怪怪的,可是整個音樂是很流暢的
華:台灣做 Noise 的人多嗎?
謝:其實有!沒有到很多,但是那個社群很緊密。每一次 Jared 辦 Outer Pulsation 在地下道或天橋的那種遊擊演出,一定都爆滿,可能幾 10 個人,甚至 100 個人。他們背景也許是國樂的,或是現代音樂的,甚至是身心靈掛的,也喜歡很 Free 的 jam 這些東西。
華:話說,李世揚現在都在幹嘛?你還有碰到他嗎?
謝:有啊!他再來好像要去美國。
華:但現在他應該很少演出?
謝:不多啦!他這陣子在聲音工作坊有一些演出,也蠻常在林舍文化。笛樂演奏家林小楓,他很喜歡自由即興,也會用自家的樂器行林舍文化來辦一些活動,不時的會有一些音樂家來訪。今年還是會有國際即興音樂節,其實每一年還是有活動,可是都是小小的,並沒有像以前這麼多場。
華:最近看到他跟東熙要表演。
謝:對啊!不時會出現像東熙,有趣,但不知道哪裡來的音樂家。你有聽他的專輯嗎?
華:有啊。
謝:他的黑膠聲音很棒很 surprising。
華:但我記得他在日本有錄音,我不知道在台灣有沒有?
謝:在台灣不曉得,他可能都在其它地方錄吧?他去德國做母帶,但是壓片在台灣。我有跟他 play 過,他也是很多想法,聲音、樂器、技巧、控制都沒有問題。當然他不算是爵士樂手,但是一個有自己東西的音樂家。
華:這裡面沒有 new little one 的作品嗎?
謝:〈A Little Rag … For You〉算是他們的作品。
華:〈This Thing〉也是 jam?
謝:其實也算是一個 jam。因為錄音時,他們想要錄沒有發表過的東西。以我的作品先,一些我們這次巡迴有演;一些沒有,像〈Tide〉就是在錄音室裡面視譜,另外一首〈Ann〉也是,我說:「我們來試試看這個。」討論一下、試一下就錄這樣。總共錄了 3、4 個小時吧?加 setting 的時間,12 點還是幾點開始 setting。基本上很快,一個下午就弄完。
華:有些是 one take 嗎?
謝:有啊!像〈This Thing〉或〈A Little Rag … For You〉就是 one take,其它最多到 3 個 Take,然後選一個好的。其實就我剛剛講的,如果真的去聽去算,有些地方好像 form 怪怪的,可是整個音樂是很流暢的下去。對啊!energy 是很好的。當然,有時候在後製的時候,有一些也是想要試著去改啦!
華:同一個空間錄的嗎?
謝:有分房間,在 Lights Up Studio。鼓、鋼琴在房間裡面,吉他、薩克斯風在外面。可是吉他音箱放在另外一個房間。基本上,聲音分的蠻開的,可以個別 editing。但很少 editing,真的有 editing 的東西,就是有一些⋯⋯我覺得可能某一個前奏真的很棒,然後把它跟另外一個 take 放在一起這樣而已,也沒有說什麼 solo 重吹,沒有這種事情。
只有一個地方,〈Chamakana〉的 head out 主題。因為音樂當下的 energy 超級超級強,而我 soprano 其實沒有辦法吹這麼大聲還保持漂亮的音準。所以實際上錄進去的時候,音準就是超糟。後來在混音的時候,我就想說要不要 punch in 那個句子?可能在現場,真的大家在 play 的時候,你才有辦法上去。那只好用 copy and paste,把吹不好的音,前面有比較好的,把它貼過來修一下。
然後,還有一個 trading 的地方,大家都掉了。因為那個鼓實在是太 Free 了,倒回來修一下,這些事情都是 live 會發生。因為錄音還是要留著很久,稍微把它弄得就是,舒服一點、好聽一點。但,我覺得也很神奇,其實錄《Our Waning Love》跟錄《爵士詩靈魂夜》⋯⋯怎麼說啊?
獻給沈鴻元
華:《Our Waning Love》的 live 感還蠻強的。
謝:對啊!我覺得像第一張《杉林小徑》的 live 感也很強,相較之下,《爵士詩靈魂夜》是比較弱一點。
華:因為《爵士詩靈魂夜》的 form 都很清楚。
謝:對啊!就是先想好再 play 的。但很多 magic 的東西,真的也會在錄音室,或是在 play 的當下發生,不是每個 take 都這樣。而很多時候都選 live 感比較好的 take,而不是大家都表現好的 take。
華:《Our Waning Love》在日本也會發吧?
謝:對啊!在日本也會發行。
華:你這次也是壓 1,000 張?
謝:對,好貴啊!而且這張沒有補助啊!就是自己花錢(心痛的表情),但我也蠻開心就是,可以做一個這樣子的⋯⋯
華:爵士樂手的寫真集。
謝:就是紀錄作品啦!當然,其實設計跟攝影這些⋯⋯我跟方序中也算是合作好幾張專輯,對這樣子的東西,他其實很有興趣。當時我們在聊,也很快的就找到一個主題。當然在前面也有和一些人聊,你記得蕭正威嗎?
華:我知道。
謝:對啊!其實我這幾年做專輯,也是都會去跟他請教很多東西。
華:我記得他以前不是有做⋯⋯
謝:啟彬的專輯,還有小鬼的專輯。
華:可是我有點忘記他的工作是什麼?
謝:他有點像執行製作,有點像 A&R 那種,可能決定很多東西,方向啊、曲序啊、視覺啊,一些概念。我去找他聊,其實蠻多也是聊這些。
華:記得他以前是不是有做過代理?
謝:但 anyway,他就是很有經驗的人。我們做專輯很需要製作人,或是從製作端看到比較多的人,這也是台灣爵士樂手,比較少注意到的面向。你會做音樂,但跟會賣音樂,那是兩件事情。學校比較不會教這個。
其實建議大家就是,如果你真的想要做專輯的話,你必須找一個製作人,也許多花一點錢,可以幫你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很多東西,也會幫你補足很多你不知道的部分。
華:設計的話,是你跟蕭正威討論的嗎?
謝:有聊過。其實是先跟方序中討論,後來還有黃俊團攝影師,也是我們之前就合作過的攝影師。其實就有一個概念想要拍人,而且不是樂手,不是我自己這樣子。也許是女人,或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一個他者。
可是藉由他者,也許他做什麼事情,或是他的樣子,把音樂的東西串起來。譬如說〈Our Waning Love〉,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Ann〉其實也是一個想像的女子。
因為曲子裡面有人名、有愛情,可以把這個東西拿來操作,當成是設計的一個方向。後來,我跟方序中、黃俊團一起討論,很快就決定要有 3 個素人模特兒。團團很會拍人,也喜歡用很粗粒子的底片,好像在拍電影,那種側拍會用到的底片。設計師還有再做一些處理,讓它看起來更模糊一點,但整體就是一個氛圍。
我在專輯內頁有放進一句話,獻給沈鴻元。去年,他生病身體有些狀況,好一點回來主持爵士音樂節,像兩廳院夏日爵士、台中爵士音樂節。在台中爵士音樂節的時候,我就跟他講說:「我會帶一組日本樂手來,我們會演很爆炸的東西。」他就很期待,演完也超喜歡。
演完之後隔天,他就在臉書上發文,qoute 了一句 Leonard Cohen 的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他大概也很久沒有在台中爵士音樂節,聽到這麼 Free、這麼兇的東西。那個時候我有跟他說:「我們會錄音。」想說到時候再拿給他聽,結果沒想到就⋯⋯就沒機會了。
華:欸,你那時候就已經知道沈鴻元生病了?
謝:對啊!我們都知道,但是就是⋯⋯
華:因為我那時候看不出來。
謝:可能遠遠看不太出來,如果是台中爵士音樂節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恢復得蠻好的,走路什麼都沒有什麼問題。之前兩廳院時候,他還是要拄一個拐杖幫忙。我本來也是想要找他,再幫我寫一些東西啊!結果也就沒機會這樣。
我們不是只要捕捉 live 的感覺,而是要做一個 studio 的成品
華:Suga Dairo 有漢字嗎?
謝:須賀大郎。
華:因為只有他是用片假名拼。
謝:對啊!那寫起來很帥啦!宇多田光也是啊!她就寫宇多田,然後ヒカル。日本喜歡這樣子呈現這些名字。
華:所以他在日本演出也都是寫?
謝:用片假名スガダイロー。
華:那音樂上的製作還是就只有你吧?
謝:他們覺得一切都可以交給我來想。混音時,如果到一個階段,我就會傳給他們聽,看看有沒有什麼意見?但他們基本上就是,很棒、不錯、很好。
華:沒什麼意見。
謝:有沒有聽我也不曉得,像 Suga Dairo 就說:「你覺得 OK 就 OK。」在做這張的時候,混音也蠻挑戰的。因為沒有貝斯,鋼琴與吉他、鼓與薩克斯風,其實很多時候頻率是擠在一起。
因為現場演出的時候,樂器的聲音,其實是從 amp 出來,你聽到的也是整個空間的聲音。可是混音的時候,你要把這些聲音塞到兩個聲道裡面!你要想辦法調整位置、相位、空間啊!哪裡頻率要大要少,哪裡要拉出來一點。但是,把它做得太清楚、層次分明的話,也不太像這個 project 要的東西,絕對不是乾淨層次分明,像有些歌其實後來 reverb 加的非常非常多。
《爵士詩靈魂夜》就有做蠻多調整;《上善若水》把有些很細小的聲音,調到非常非常大。我們不是只要捕捉 live 的感覺,而是要做一個 studio 的成品。在聲音上面,其實就有蠻多一些想法。也許可以這樣試這樣試。
你把在音樂廳聽到 360 度反射的聲音,塞到兩個喇叭裡面,基本上,這就不是一個自然的事情。又譬如 Blue Note 的那些錄音,或是爵士樂大部分的錄音,其實都不太好,或是鋼琴、鼓被錄得很奇怪,甚至更早以前蟲膠時代的錄音也是。因為錄音的限制,改變樂手的編曲或演奏的方法。因為現在科技更進步,editing 其實很容易,可以更天馬行空去做這些事情。
採訪 / 林華勁
編輯 / 王信權
攝影 / 黃俊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