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4・吹專訪

【吹專訪】人會走,歌會留下:蘇珮卿談《You’ll Live Forever in My Songs》

大都會客運過了又一村,跑馬燈閃現巴塞隆納、碧海擎天、普羅旺世⋯⋯,寶島台灣東北角霎時被錯認成一彎地中海,然而命名誇張的建案高樓本體,終究不是歐陸古都遺跡。

這裡是基隆,女歌手的住處,據說隔天她恰好 40 歲生日,於是宣傳窗口安排我們採訪兼慶生,萬沒想到最初迎接我們的是一聲巨響——女歌手駕車來接我們時,一度輾過分隔島,當車外顛頗哐噹,車內的她正用英文罵了一句髒話。

罵髒話的女歌手名喚蘇珮卿,早年以「豎琴女神」形象出道,音樂卻不流於古典拘謹,她玩奇數拍也吹長笛、印度笛,摯愛 Radiohead 與另類搖滾;扛著一把大豎琴上台,插電後能變成如電吉他之於搖滾英雄的剛猛配器。美聲精靈同時是海妖塞壬,這份反差長年存在她體內,新專輯《You’ll Live Forever in My Songs》順著人生遭遇拉出明暗色相,上下半場、11 首歌像是一趟公路之旅,讓我們伴著她行過生病的死蔭幽谷,領悟釋然坦然的人生觀。

為了緩解分隔島驚險,避免故事演變成影集《Beef》的路怒事件,女歌手駕車先帶我們繞向附近的海岸公園散步。她的頭髮被海角上的強風吹亂,必須不斷用手指把細絲扳回耳後;那身體雖臨風,重心仍是穩的,看不出三年前曾罹癌的病症。問她體力狀況,她答康復後修養至今,對唱歌沒什麼影響,現在一上台反而著魔般,能量爆發,常演到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遙想去年,女歌手第三度參與金音獎「最佳現場演出獎」競賽,以靈動的即興與爆發的演出張力,終於奪獎。典禮上,她與樂手輪流致詞,回憶八年前靠單曲第一次獲獎的獎金,成了後來演出慣用的電豎琴訂金,緊接著又喜形於色地預告,2023 年的新專輯與專場,好似痊癒後,那些一言難盡的磨難,終於開始兌換成一連串的好事發生。

因為生病,正視自己

蘇珮卿在基隆的家裡充滿音樂,老公白克迪(Cody Byasee)是業界馳名的鼓手,如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 KK 也就讀音樂班。一層一戶,整個空間佈滿了樂器,廚房有從小彈的直立式鋼琴、客廳沙發則躺著豎琴和效果器,在角落幾把吉他,聽說都是別人送的。她笑說,「樓上的鄰居還送過我們他的電貝斯」,好似這裡有座磁場,會把音樂自動吸過來。

然而在三年前,蘇珮卿並不覺得自己會有第二張專輯,甚至想過放棄做音樂。2017 年首張專輯推出後,有一段時間過得憤世嫉俗。她語調平靜地回憶,那時自認在做特別事情、特別的音樂,太想被注意到反而產生自我懷疑;而作息不固定的音樂人生活,也讓她沒時間靜下來認識自己,直到生病。

蘇珮卿會發現腫瘤,是 2019 年 11 月,她躺在如今受訪的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抓癢,「我一摸就覺得它很邪惡,我的直覺就覺得不對,怪怪的,然後我就有點緊張。」她平常看醫生都拖很久才去,那次一摸便趕緊安排檢查、切片、看報告。確診後,她當機立斷把工作都推掉,包括演出份量吃重的林宥嘉巡迴演唱會。

她常形容乳癌是一份「禮物」,因為生病才得以讓自己慢下來,重新檢視自己的生活面目,發現那幾年在台灣「做」音樂的自己很可怕,已經不是在「玩」音樂了:「我從小就在玩音樂,跟朋友玩,自己在家裡玩,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非常美好的,可是做音樂要把它當成一個 career,做專輯、跑宣傳、把自己包裝後推出去跟人群溝通,非常的消耗。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初心是很 pure 的,可是我生病之後發現自己有很多的 ego。還是希望在這個世界上證明自己,被看見、被認可,可是這已經跟音樂的初衷沒有關係了,會覺得那時候自己蠻可怕的。」

罹癌確診沒多久,2020 年世界開始爆發疫情,她所處產業的經濟陷入土崩,就診的醫院也開始人流管制。眼看文明的運行,除了確診數字外都成了減法算式,可盪到谷底的寧靜,對她而言卻不算壞事。她說,自己本來就是離群的人,醫院看診者變少反而覺得清幽;就像當初選在基隆買房,圖的便是早年人車稀少又近海。

離群飛美國,回台格格不入

蘇珮卿並非基隆人。她從小在板橋長大,自剖離群的性格傾向,和媽媽在她 15 歲的時候就因為癌症過世有關。「我覺得父母對小孩來說,就是你的世界,就是你的依靠,然後你看到你的媽媽就是在病床上面受這麼大的折磨,我沒有辦法形容,那件事情帶給我超大的創傷。」

高中就讀華岡藝校的她,因母親的病而早熟;當同齡人正在揮霍青春、討論彼此最新的穿搭或手錶款式,她已見過媽媽如何受癌症折磨,上課時,腦中遂充斥著生死大哉問,不知不覺心理年齡已與同學拉開差距。「我跟同儕相處都還 OK,但一直覺得離大家好遠。」

那幾年,她刺青、打洞,宣洩內心憤怒,穿牛仔褲、黑襪,挑戰校規底線。自認叛逆,無視權威,也頭一回有了離開台灣的打算。「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28天毀滅倒數》?電影主角他就是心裡有一個東西,一直拉著他去走下一步。我那時候也有一個名為命運的東西一直拉著我出去,我就是要出去!」

12 歲,媽媽還在世時曾幫她報名美國的音樂夏令營,玩得超開心也練成了英文能力。嚮往當時自由的感覺,高中課堂上,她都在唸英文課外書、看英文電影,一畢業便報考托福、申請音樂學校。撥接上網的年代,她自己查學校面試時間,自己到錄音室錄面試帶,把希望寄託在海的另一頭,最後選了美國北德克薩斯大學,主修豎琴及長笛演奏。

「我爸希望我不要去,因為他很擔心我一個女生才 18 歲,能去美國哪裡?那邊又沒有親戚。」但她仍堅持,甚至考到獎學金,讓爸爸不得不放行,「我後來才知道,我飛去美國的那一天,我爸爸自己在家裡哭。他很可愛,平常其實沒什麼情緒。我還記得那一天,他們準備非常豐盛的晚餐,好像我要去坐牢。」

在美國一待就是五年,她覺得自己終於活成了自己該活的樣子,卻也與台灣的一切都脫節了。日後經常兩地飛行讓她寫下〈中途迷失〉,記錄自己異鄉人的狀態——到哪都可以生活,卻又不真的是那裡的人。2006 年回台生活遇到瓶頸後,她曾和 Cody 去澎湖教英文,並輾轉到南印度待了半年,接觸印度音樂;2011 年那首,讓她被樂壇注意到的關鍵單曲〈格格不入〉,便結合了豎琴伴奏與印度音樂音階。

頭髮長出來,創作靈感爆發

2012 年參演幾米音樂劇《地下鐵》、2013 年兒子 KK 出生、2014 年推出 EP《起飛》⋯⋯,蘇珮卿和台灣似乎重新有了更多連結,然而籌備五年推出的首張專輯《我們都是寂寞的》(2017),企宣付出極大的氣力,於市場卻無太大反應。儘管信心受到打擊,在擔任林宥嘉演唱會樂手期間,她仍有創作慾、表演慾,直到乳癌將她徹底洩了氣。

2020 年開始治療,她沒有體力寫歌,便改寫日記。「生病的時候先恐慌了一陣子,覺得離死亡很近,幾個禮拜之後發現我還好好的,我人還在這,就可以把想留的東西留下。」絕望過後,她向自己喊話:「我就是意識到,天啊,我現在可以在那邊嚇死我自己,然後明天走出去被車撞死,那我現在在這邊 freak out 什麼?」

過去做音樂,在乎演出機會、在乎行銷宣傳、在乎流量評價,如今擺在生命的大哉問前都不再重要。她只想把握時間,把想說給兒子的話錄下來,但願他長大之後還可以見到媽媽對他說話。「我覺得那個時候最擔憂的是他,因為他那時候才六歲。」是因為你的媽媽也因為癌症提早走了嗎?「但她陪我陪到十五歲,我現在覺得人生真的變數太大,所以怎麼樣都還是有很正向的方式去看待事情。」

那兩年為了接受治療,她差點要賣掉豎琴,因為沒有健保給付的標靶藥物,一劑針要價四萬、七萬。治療期除了家人的經濟支持,她自己也偶爾接教學、顧問或翻譯職,想辦法還錢支撐生活:「那個時候治療完,真的覺得我不會再做音樂了,我跟 Cody 說我想做房地產或什麼⋯⋯。我對房地產是真的還略知一二,哈哈哈哈!」

可是可是,「2021 年,頭髮長出來了,生活慢慢回歸,沒有特別想要做(專輯)但就開始寫歌,就真的經歷一個靈感爆發期。我只要坐到鋼琴前,一首歌的詞曲就寫出來了。」她回憶那天早上五點起床喝水,隨便哼了一段旋律,「得冷—得冷—得得得—」,隔天重聽再看前天的筆記,「take it one day at a time」七個音節剛好能放進去!

和創作之神接上線,下載靈感源源不絕,蘇珮卿在一個月內寫完近 15 首歌,如今手機裡甚至留有 700 多段錄音檔。「我就跟 Cody 說我們來做專輯吧。因為我看了一下筆記,就是這些歌名,它們有脈絡,老天爺幫我做了清楚的企劃!」等到身體恢復的差不多後,朋友陸續登門拜訪,音樂人何欣穗同她漫步海邊、回家泡茶,建議她若缺製作資金,可以寫公部門補助甚至幫忙介紹企劃,終於讓新專輯步上軌道。

「這張專輯是對生命的包容跟安慰」

2021 年,蘇珮卿釋出首支回歸單曲〈This is Trouble〉,長達 7:42 的曲式有著美國唱作人 Tori Amos 的戲劇張力,是她傾吐三年生死交關的力作。在正式專輯裡,則銜接在非自願冒險〈Involuntary Adventure〉與面對死神的〈Don’t Cut Me Away〉之後,可謂她的「抗癌之戰三部曲」。

蘇珮卿分享,專輯製作初期,她直覺要找製作人陳君豪聽;陳君豪發覺這些歌跟她以往的創作不太一樣,於是介紹製作人好友程杰與她認識,同她與 Cody 共同製作了三首歌。

除了〈This is Trouble〉,還包括〈Involuntary Adventure〉與〈My Inner Palace〉——前者合成器兇猛咆哮,開場便唱到她的音樂謬思 Jeff Buckley;後者則是風格特異的迷幻 fusion,紀錄她實際體驗過的催眠情境,遇見自己的守護靈:「我裡面有唱到 I met a brown horse(遇見一批棕色的馬)。我問祂,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然後祂跟我說你要自己去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經歷但是不要害怕,因為沒有人可以取代你。」

豎琴是她在〈This is Trouble〉裡抗戰的「武器」,〈My Inner Palace〉則把塵封已久的印度笛派上場,似是代表她主動找回被遺忘的身份。「程杰不知道我會吹笛子,我就跟他說我還滿厲害的,他就說 ok ok,可能覺得 whatever。結果在錄音室 set 麥克風錄完第一個 take 之後,我就聽到他們在 control room 歡呼。程杰整個人 high 到爆,他就覺得 oh my god 這什麼?妳真的很會!」

蘇珮卿說自己有聯覺,聽音樂看得到形狀與色彩,在作曲時便會想將旋律化成漂亮的幾何,喜歡的歌也往往是藍色的:「我自己聽 Radiohead,他們超多歌都是藍色!華語流行歌對我來講,就幾乎都沒有什麼顏色。」

新專輯乍聽顏色由暗至明,卻也敏銳地穿插曖昧灰階,在編曲或曲序之中。比如交給 Martijn Vanbuel 編曲,並與「玩弦四度」合奏的〈Take It One Day at a Time〉,採用繽紛的和弦進行,卻也小心拿捏著爵士「糖漿」的濃度,怕虛華的編曲壓過原真情感。而本該是溫情溫暖的專輯下半場,則隱隱放了〈Hold Me Tight〉這樣脆弱的歌,暗示危機仍在、恐懼未散。

「我覺得這張專輯是黑到白沒有錯,可是這個白我不想要⋯⋯我很 anti-corny,不想要跟大家講『要正能量』、『要好好過生活什麼』,我覺得這些真的是很 bullshit。〈Hold me tight〉放在後面是因為,偶爾還是會對未知感到害怕,我覺得這件事情是很真實的,我希望這張專輯給的是對生命的包容跟安慰,而不是我自己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

人會走,歌會留下來

用音樂儲存記憶,新專輯於是把〈You’ll Live Forever in My Song〉當作標題。她發願只要有人點聽,就會一直在歌裡活著,好似自己超脫了死。和捷克交響樂團合作〈Next Lifetime〉時,她想像著《臥虎藏龍》結尾玉嬌龍的縱身一躍,前世今生緣、花神咖啡館,摻一點對媽媽的思念,預先排練了自己的靈魂輪迴。

但專輯不總是那些沉重的大主題。小品的〈You’re My Blessing〉是她獻給老公 Cody 的情歌,感謝他的照顧,感謝他常幫自己搬豎琴;鋼琴彈唱、同步錄音,她對 vocal 不假修飾的自豪程度,和濃情愛意是對齊的。

「我現在很滿足,這一張做出來很開心,覺得一切都很值得。」有別於以往的萬種迷惑,她認定現在有力氣做作品,就去做吧。專輯實際上不只書寫病痛,還囊括多年來終於正視自己的過程,她說,面對看不慣的狀況或不順利的事情,現在的心境是憂愁多過憤怒,「以前會想要跟大家打成一片,會很想要被接納,所以才會寫出〈格格不入〉阿。」

身為創作人,該怎麼樣才能到心安理得,不為外界回饋所動搖?「要真的去生活,更隨緣一點,不要去強求太多的事情,因為會是你的就會是你的。找到自己就是,當你做出自己很滿意的東西,跟自己很喜歡的東西,跟你自己可以很引以為傲的東西的時候,其他東西真的一點都不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張專輯,帶給我這麼大的滿足感,因為我覺得這張作出來,我自己問心無愧,但我之前的作品我真的不敢這樣說。」

新專輯封面是她用過期幾十年的底片拍自己,洗出來後,面目模糊,反而更符合生命淡出的主題。談起最近開跑小巡迴,有好幾個聽眾會當面跟她說,專輯聽得很感動很感動,然後眼淚嘩啦掉下來,好像這些歌真的幫助到他們:「小時候不會覺得,自己走到三十幾歲,會走向這一條路。這張專輯講的故事很個人,卻也是很無我的。人會走,歌會留下,我希望這張專輯,是保留很多的空間,讓聽它的人可以住進這張專輯裡面。」

採訪過程,Cody 正在線上教鼓,鼓擊聲從隔壁房們的細縫濾出來,成了背景的白噪音。兒子 KK 則會突然靠近問她問題,似乎很好奇我們的對話內容。「他也有跟著我去小巡迴,我們剛演完台南跟高雄場回來,他就說:『媽咪,那些人真的很喜歡妳的歌耶。』」

摸摸 KK 的頭,蘇珮卿哼起兒子創作的歌,信誓旦旦地表示,之後想幫他開個街聲帳號上傳音樂。但在此之前,我們得先為女歌手齊唱一首三拍子的歌——「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攝影/彭婷羚 PONG



avatar

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