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8・產業

當她們創業之後——從「貴人散步」與「子皿」,看推動台灣獨立音樂的女性經驗

文/林真宇(英國卡地夫大學文化與創意產業研究者)

投入音樂工作的女性創作者和產業人員,正以獨立姿態,從巡演企宣、行銷規劃、至媒合和音樂節,豐富我們的音樂知覺,成為了台灣音樂的不可忽視的推手。以女性創立主理的品牌,亦在近年蓬勃的獨立場景中活躍著,如洪維寧與 KK(葉宛青)創辦了「LUCfest 貴人散步音樂節」,把國際策展人、廠牌及產業人士持續帶來台灣,提供音樂人面向國際的舞台;孟軒與小孟創立了「子皿 In Utero」,積極地幫樂人們做出精彩的企劃行銷。

2 月上旬的全英音樂獎,Harry Styles 在性別不分項——入圍者全是生理男性的「年度藝人」獎項受獎時,向女性音樂人致敬,並提及「意識到自己的男性特權」。歐美調查數據,常指出女性及性少數面對的種種挑戰,不僅女性創作者、製作人與專業技術人員較少,身處管理階級或者擁有股份的女性,也相當稀缺;至於受薪階級,薪酬不平等的情況仍顯著地存在著。研究者也常指「音樂圈裡工作既有的社交圈,因大多是男性,常持續由男性主導」。

我們身在遠處,面對「可能存在的不平等」,或有模模糊糊的感受,畢竟,我們不常討論實證與數據;在社會快速的變化裡,偶有「不平等應已罕見」虛幻的樂觀。究竟,身為女性,在台灣的獨立音樂場景裡,經歷了什麼?感受又是如何?維寧KK孟軒創業走過的路,或能帶我們一窺產業裡女性的真實的體驗和樣貌。

從進入產業直至創業,身為女性

走上與音樂相關的道路,每個人都有一個起點。對於 KK 而言,這個起點是大學時「嚮往可以快速、大量地聽搖滾樂」,於是,她投履歷去唱片行打工,接著在聖界的地下室,開了直到今天都對台灣音樂場景,有指標性意義的「小白兔唱片」。

洪維寧與 KK(葉宛青)創辦了「LUCfest 貴人散步音樂節」

後來,她也組了樂團。她說自己不是天生的創作及表演者,「最享受的,其實一直是把好的作品介紹給別人。」創業這件事,回頭看,她覺得當初自己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貿然投入,成功與失敗,都是透過自我反省不斷累積,儘管不很順暢,也成長到了現在。

「如果妳在我二十多歲前問我,我會說男女很平等,」KK 接著聊著:「當時我對商業的概念沒有那麼深,我知道我要怎麼呈現,但對商品在市場上的意義、TA 是誰、獲利模式,我的概念沒有那麼強。這樣的創業經驗對我的影響是,有時我講話別人聽不懂,但,當時會被解釋成『因為我是女生,講話沒有人聽得懂』。那很可惜。在二十歲的時候,我不懂這是一個障礙。別人不是故意的,但它就是存在。我被選擇、擱置,回頭看才知道,那時候喪失了很多機會。」

同樣是 LUCfest 貴人散步音樂節創辦人,但從歐洲科技業工作轉入音樂行業的維寧,跟 KK 有著不一樣的經歷。維寧說:「我畢業後,在科技業工作了好一陣子。在 IT 產業,性別不均的情況,比音樂還更嚴重。產品經理需要知道怎麼樣溝通,而我面對的人幾乎都是有決策能力的男性。」開始進入音樂產業的時間點,是維寧選擇創業,做了聚眾集資器 Gigdiving,讓聽眾能支持喜愛的音樂人巡演。

維寧說:「我和 KK 相反,我當時不知道音樂產業在幹嘛,但我對商業比較有認知。我的學習方法,比較組織型。那時候我在歐洲,對亞洲比較少接觸。後來,我慢慢參與把亞洲音樂人帶到歐洲的計畫,於是想到,我該反過來,把外面業界的人帶進來才是,才開始拜訪台灣的產業。」

在歐洲、台灣、科技與音樂的轉換中,維寧說,過去在 IT 產業,覺得自己很明顯是少數,但不覺得是劣勢;開始創業後,感受比較明顯。當時她的夥伴,是一個兩百公分高的白人男性。他們當時做了一個實驗,發現當他們發同樣的信件內容,給完全不認識的潛在客戶時,西北歐男性的名字,與維寧偏女性且異國的名字相比,極容易得到回應,差別高達一倍。拜訪客戶時,也會感覺到他的位置比較重要。後來,漸漸發展出可能印象比較親切的維寧面對公眾,夥伴面對投資人,而投資人大多也都是白人男性。維寧說:「這可能不只是性別的原因了,也可能是種族。在音樂外的產業也很多是如此啊。」

孟軒是獨立企劃公司「子皿 In Utero」的創辦人之一

畢業於台大國企系,之後到倫敦求學進修的孟軒,在創立子皿之前,也曾在不同的文化和音樂場館實習工作。她提到,在學校的環境裡,她不覺得自己是少數,也不會感受到身為女性處於劣勢。直到剛開始實習,發現需要共事聯絡的硬體廠商,從舞台、燈光、音響、發電、帳篷等等,大多以男性為主。和大公司管理階層協調時,也發現越傳統的行業,女性經理人越少。當時在男女比約 8:2 的工作環境裡,她多少還是會聽到「查某人無路用(女生沒有用)」之類的話。而性別的玩笑、男性的當兵話題,確實讓她有難融入的感覺。

不平等是什麼?除了性別,種族、膚色、文化與階級,其實也都深藏在人的互動裡,不斷在細微的感知和交會的眼神中醞釀,成為盤旋的絮語。沒有隨風飄逝,留下的是體驗過的人,心照不宣的同理。模模糊糊的不適、難以明言的無奈,彷彿要過了一段時間後,回頭才能述說仔細。三位女性都說道:此刻回望,我們感受到了。

那,平等長什麼樣子?

「公平到底應該怎麼計算?」自然是個難解的問題。除了已經提及,也常被視為可參考的指標(薪資、管理階級人數、創作者及作品能見度等等),訪問的過程中,我們也和 KK、維寧與孟軒聊了世界其他地方的應對法則,以及這些方法,究竟對於台灣的環境,有沒有可參考性。

我們聊到歐盟支持音樂產業社會永續,且其中特別著眼於提倡性別平等的計畫 Keychange——這個至今已遍佈於十二個國家的計畫,透過數據統計,期待簽署備忘錄的組織,能確保音樂相關的活動,無論是台上或台下,參與的工作人員能夠男女性別比例,盡量達到一比一。雖處於歐盟之外,貴人散步音樂節,也已經加入了 Keychange 計畫,維寧表示,每一年音樂節數算的男女比例,其實都和目標是很接近的。

孟軒覺得,Keychange 這樣的計畫,是很好的指標,能夠提醒產業裡性別多元的重要性, 他們能給主辦單位一種鼓勵,讓大家感受到,如果讓性別比例更平衡,產業人員們也能有機會從不同的視角看同一件事情。 但,她不太確定台灣目前的現況,是否適合提倡這樣的計畫。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數據統計的五比五邏輯,和台灣產業此刻的樣貌還不見得相符。

孟軒說,這幾年,以書寫見長的企宣角色,以女性居多;導播器材等工作,仍以男性居多。 若以股權、管理階層等標準來看,在獨立音樂產業,股份有限公司的比例偏低,有限公司、或者工作室較爲常見。誰具有管理權力、誰具有股權,其實並不是那麼明確。就算是「管理階級」,可能也管一、兩個人而已。孟軒接著說:「但是,我覺得活動及作品列出的 credit,或者每個項目的統籌是誰,是可以去看的。 或許明確有股權或處於管理階級的人並不多,但我們可以去看不同工作環節的關鍵人物是誰。」

關於在台灣獨立音樂環境裡角色的多工,三位皆有共感。維寧說:「我們的音樂人其實也常常身兼多職,一下自己是經紀人、一下變成企劃。這些角色會變得非常難定義。」KK 也說:「這些標準,在我聽起來,其實要衡量的主要就是女性有沒有賺到錢,以及有沒有主導能力。但,我覺得我們的產業還不夠成熟,還需要專業化,在那之後再去談性別的比例,對於產值的理解也會比較具體。關於股權,就算有,若是雞蛋水餃股(編按:市場中,統稱較為便宜的股票),也沒有什麼用啊。還有,很多具有影響力的人,是非音樂圈的男性。這也是我們常遇到的。」

公司的女力文化

至於女性創業了後,公司有什麼不一樣?她們眼神閃爍著一些光,侃侃而談。

孟軒說,除了團隊中的一位實習生,子皿的團隊與創辦人們都是女生。她認為女性為主團隊,和男性居多的團隊,在意的事情是不一樣的。以前在很多男性的公司,工作的環境會比較在意有沒有吸煙區、哪裡有酒;但女性比較在乎整潔以及零食區域。與女性一起工作,通常會很在乎細節,她說:「女生在乎動線進場誰會在哪邊,我們子皿出門工作一定要有 rundown。女生看到的一些細節是滿好的,我們很在乎排練。 」她也提到,自己的團隊對於視覺和舞台的呈現,有比較多的要求,這樣的取向,其實也可以透過與男性主導的團隊合作,注入一些新的、好的特質。「這樣大家都可以發揮自己的強項,」孟軒說。

KK 也提到了「細節」。她說,貴人散步時常被形容有「細節」的音樂節,從提供住宿相關資訊、場館門口都有充電器等,她們花了很多心思。只是,這樣的細節,自然也有溝通的成本。維寧說,團隊內部也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要怎麼對外溝通自己是誰、showcase 音樂節究竟是什麼。字裡行間,她們大多會使用比較陰性的形容詞。於是,很多參與者也會意識到,她們選的音樂和或策展方式比較女性化(KK 補充:我們不喜歡跟別人說我們很大,「大」這字容易理解,但我們覺得很尷尬)。貴人的團隊,在工作過程中,也常和女性為主的團隊一起共事,有時甚至外部團隊,也慢慢建立了許多女性共事的網絡,維寧笑:「我其實沒有很想要這樣。」

KK 繼續分享,說這彷彿是一種經驗的累積,逐漸往這個方向去。接著,維寧對於女性「很自然地關注細節」的說法,也提出了社會化的反思。女性的「細心」,其實也可能是透過教育和期待的眼光,漸漸長出來的,她說:「像我從小就很粗心,但也被磨成細節達人了啊。」

圈子的裡與外,互相交換

關心女性進入音樂產業之艱困,以及進來之後既不同工同酬、又難以成長發揮的人們,認真思考研究了之後,時常提及社交網絡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關鍵。當一群握有決策權的人,具有相似的社會、經濟、文化背景或特徵,這樣的「圈」,別人想進去,可能需要加倍努力融入,或改變自己各種習性。過去在英國 showcase 音樂節工作過的我,和維寧也聊到了,在音樂節後台、論壇、媒合及展會,往往最常碰見的就是年長的白人男性,到處談生意。不管走到哪個國家,他們常常都扮演重要的角色。

「老白男,」我們說著。維寧回應,「歐洲真的比較老,但我們不太一樣,我們圈子決策者年齡都沒有太大,因為就連早期華語金曲時代的幕後推手們,也都還沒有太年長。」也或許是因為我們的產業還很年輕,還有很多的活力和可能性,但或許也缺乏對於環境結構性批判與反思。我們面對的課題,也實非套用任何一個國家的解法就能釐清。

關於是否有隱形的「圈子」,會影響人們進入音樂產業工作的機會,孟軒想起剛開始工作時,要和各種廠商接洽或共事,皆為男性主導,她需要努力融入的樣子。而 KK 回顧以往經驗,也是同意的,她說:「性別角色一定有關係。我常覺得自己離群索居,但這些社交活動,是台灣各種圈子互相聯繫感情,同溫層實體聚會的模式。」自覺在性別角色、話題以及該怎樣互動,曾在某些場合曾感到不甚自在的她說,接著就不太會去這類的聚會了,因為「很憋屈」。

細想究竟產業裡面,究竟還有哪一些角色,或許能有更多女性的聲音。KK 也有第一手的觀察:「我覺得女性很適合做錄音、混音和現場音控,『仔細』的特質可以被發揮。但是這些工作,有些層面會被視為勞力密集,先入為主的印象,會認為這是男性適合的工作。我們在台灣比較少看到這些角色為女性,但在別的國家已漸漸較多。 搬東西的確很勞力,但是配線就需要很仔細。」維寧接著說:「只是在台灣,配線等等工作,可能一般來說工人會做掉。我們的產業還沒有那麼細的分工。或許我們可以期待,哪一天,搬東西都可以由機器人來做。」

或許有一天,機器人搬東西,ChatGPT 寫文案。就算那一天到來,我相信很多好的音樂,仍可能來自「社群」與「圈子」:一些聚集起來有共通語言的群體;一群有力量讓聲音傳得更遠的人。或許,過去這些社群以男性居多,而對女性和性少數而言,進去的門很窄;格格不入的感受,也讓身先士卒者心有戚戚焉。

孟軒、維寧和 KK,已經開始建立社群,說自己的故事了。當聊到喜歡的女性音樂人,孟軒開心地說,子皿合作過許多很棒的音樂人們,其中她很欣賞 9m88。因為《9m88 Radio》這張專輯,無論是幕後的團隊或者是合作製作人,都有很多的女性,且深刻地、有意識地探討女性身份。她說:「誰能不愛 88。」;KK 也提到,最近聽到的作品,滿欣賞 Billie 姊,能夠和兒子一起做出一個〈什麼都不必說 (2022 Remix)〉的新版本,音樂上和諧、演出也不尷尬。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幕前幕後,台上台下,這些女性從業人員在音樂的世界中,正悠悠地創作代表自己的作品。維寧說,貴人散步現在是個青少年,她還在逐漸長成一個大人。就算不為兢兢業業的她們,我們也該為自己感覺到慶幸。在擁抱更廣泛性別光譜的產業文化中,我們可以期待,在音樂節、現場演出和音樂裡,能看見聽見更多元的光景。

(照片提供/LUCfest 貴人散步音樂節、子皿 In Ut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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