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的脖前有一條 5 公分的疤,是 19 歲患甲狀腺瘤的病歷印記,被他寫在〈Up In The Clouds〉裡。當年開刀摘腫瘤曾以為會影響唱歌,沒想到康復後聲音控制力更佳。
在嚴格定義上,〈Up In The Clouds〉是專輯的壓軸曲,與吉他手 kvn 合製,坦然自介內心的矛盾與不安。那歌曲尾聲加上兩段 skits,一段自彈自唱,一段記錄眾人在〈Natural Ability〉的編曲過程,不惜把歌拉長成七分鐘,十足任性地明示他的美學嚮往。只可惜去年底確診,導致〈Up In The Clouds〉不得不在時限內倉促錄唱,徒留遺憾。
「那不是很完美的 vocal 錄音過程,但就是去接受它。遺憾是一件好事,這樣才有雪恥的機會。」
歌手瘦高,中分黑髮捲落肩,若非墊肩西裝與一身蟲鳥半月銀飾,盡顯乾淨俐落,或許會被認作一位八〇年代搖滾樂手。指尖優雅交叉,談吐專注聰慧,2022 年上半他才剛以「拉麵公子」招牌引眾目,年底又追發首張專輯,招搖以「才華」(TALENT)為名。
儘管他真能詞、曲、編、唱、製作一條龍,甚至組過團也當過樂手,面對音樂仍謙遜地像個修行者,盤坐在自省的漩渦中。哪首歌還算滿意,哪首歌有遺憾?被聽見的歌,是否就是自己的全部?主打歌的前導 Reels、MV 上發燒,他其實還有很多專輯裡的音樂渴望被在乎,畢竟自己本質上是個「做音樂很🐔掰的人」。
那份外顯的優雅與聰慧許是天賦的藝人特質,然而歌手面對音樂,未必如其藝名那麼閒雲自得。從〈拉麵公子〉的冷面笑匠到〈PRINCESS〉的浪漫求歡,在「另類 R&B」的標籤背後,他還有份 B 面想被看到,2023 年將滿 28 歲,他是鶴 The Crane。
新樂園出品 鶴立蹬天
2022 可謂「鶴年」,首張專輯《TALENT》與 EP《鶴園》隔大半年發,故事性更完整更不藏私,皆受佳評。回憶三月開工,四到十月密集製作,前半段都在寫歌、選歌,把近三十首片段音軌給「新樂園」廠牌主理人米奇林、製作人海大富聽。
鶴說,隨心所欲有點無聊,有些限制反而能激起挑戰的心;在給兩位音樂人聽歌、選歌的過程裡,方能跳脫創作思維,找到那些聽眾有感的歌,比如前兩首主打〈PRINCESS〉與〈不介意〉,便是這樣選出來的。
米奇林的思維是懂創作的老闆,兼顧財務理性與美學感性;海大富則擁有有更純粹的音樂性反應,對 Urban 類型音樂有著當代的企劃品味。和他們一起工作,他覺得自己變得更沈穩,滿足創作慾又不會被當下寫歌的成就感淹沒,誤了受眾判斷,「有一些歌我以為嘻哈仔可以接受,譬如〈Classy〉,但海大富其實沒 fu。」
翻找他者時期的闇系團照,比對現在的時尚作扮,由內而外的突變不得不佩服鶴強大的適應力。他說,進入新群體時,自己總習慣觀察規則、分析規則,再找到舒服的方式參與,和朋友相處也會不自覺地模仿對方的行為與音調,有時不免反省現在的自己是不是不夠像自己。
加入新樂園廠牌也歷經過類似的融合期。比如剛認識 ØZI、米奇林、剃刀蔣時,他們在辦公室都會一直丟各種垃圾話,笑很大聲,平常沒有表情的自己,也不自覺地開始吸收那些高亢的情緒、歡快的節奏。適用到做音樂的情境,透過類型的吸收、效仿,以及外部的刺激反饋,他才能重複確認自己的進化,鶴立蹬天。
苦行作樂 編寫錯落的年代感
首張專輯《TALENT》的一大亮點,是鶴雜揉復古與當代風格的野心——
Feature 廠牌師兄 ØZI 的「屠龍情歌」〈The Dragon Song〉,編曲開頭拋出六〇年代藍眼靈魂(blue-eyed soul)共鳴,接著和 ØZI 奔向 trap beat 魂系大陸,把錯落的年代感編到電玩世界去,中二地「很新樂園」。
受《艾爾登法環》、《冰與火之歌》影響,他們將「屠龍」的電玩畫面與性愛並置;而肢解與烹飪龍體的畫面,則從米奇林提議的《迷宮飯》裡進行考究。「最後一段副歌故意給女生唱,就像 Travis Scott 饒完跳出 James Blake。」
開場曲〈Natural Ability〉也足以和前年雷擎的〈Real World〉互通聲息,不只復刻七〇年代 Motown 之聲,中段甚至有巴薩諾瓦先驅 Antonio Carlos Jobim(而非一位黑人),向記者讚頌大自然的口白。
他說,在他者樂團(the other)和製作人老王工作時,就很喜歡 The Jacksons 或 Stevie Wonder 等早期節奏藍調經典。現在有資源錄音,擔綱自己的製作人,這才發現要做好非常多的決策,才可能把這類復古聲響融會貫通出品質、新意。
〈Natural Ability〉有初步編曲後,他先找鼓手雷擎來,給予 Motown 拍點的建議,接著邀請「多年的偶像」落日飛車貝斯手弘禮,為原訂 James Jamerson 風格的貝斯彈出一些變體。講到這段,他眼神一亮:「他們這些人也包括我,很煩,錄音時會因為突然這邊跳過一個小小的東西,就覺得『哇,質感,很帥』,而我也聽得懂就『好啦,給你帥』。像雷擎在第二次副歌,中間晚打了一個小鼓,整個錄音室的人會『啊』!」
前期溝通每個配器、聲部,當樂手在錄音室集結後簡單 jamming 後,分軌開錄。雖然形式是製作人導向,過程卻很有機,要親自喬好細節、錄真實樂器,讓鳥人的打擊樂、kvn 的吉他等,樂手面對面迸發的靈感高潮,一層一層灑在〈Natural Ability〉的酥皮上,「那個過程好音樂,非常非常有成就感,我非常投入。」
他說製作〈Natural Ability〉最大的學習,是和盧思蒨合編的弦樂錄音,「錄了以後我才知道,弦樂喜歡錄鋼琴白鍵,但我那首歌基本上都是黑鍵。我以為他們沒有琴格沒差,但其實是一個習慣。另外是他們(樂手)不習慣聽高低八度的音,比較習慣和聲,假設你拉 do 他拉 mi,你們之間會有個共鳴,會聽到之間的關係,但要拉同一個音,每個人的想像就不一樣,可能頻率差一點點,聲音就沒到。」
埋首把一顆顆音修完,讓弦樂多疊幾道校正音準,考量弦樂編曲頻率太滿,曾影響 vocal、打到鋼琴樂句,又得調整取捨,他苦笑:「反正就是很累人的過程,很多的熬夜,最後做完,但我這首歌也沒有滿意,哈哈。」不滿意什麼?「旋律可以寫得更好,因為我一直在突破,起碼寫了十幾個版本。」
敬重音樂這門技藝所以苦行。他像個求道者說,一直改寫,不是因為沒有更好的答案,而是要經歷許多答案的比較,才會意識到自己對第一份答案的信心。
跨過「流行」心魔 〈不介意〉是特例
〈不介意〉讓他被封為 R&B 重低音炮,MV 下架又上架狂刷話題,創作過程之於他卻是一個特例。「我一開始沒有想像它是要給原始聽眾以外的人聽的,它有一個潛在思維是,我是做音樂很🐔掰的人,會浪費時間做很多不必要的考量。我習慣先做一個 beat 做到細節都出來,才開始寫歌。我喜歡編曲過程,編完後再找一個最好的旋律等等,反而寫詞寫曲這種,大家最在意的事情,我花的時間最少,因為我沒什麼感覺。」
他不喜歡拿 sample 當開頭、用別人寫好的和弦發想創作,因為那樣就「不夠自己」,然而寫〈不介意〉,卻刻意找一組 sample 和弦交給吉他彈,自己再疊上 beat 與詞曲,轉瞬完成,調侃「做音樂很簡單」這件事。「那時候直覺要這樣唱,覺得幹很白癡,我要把這首歌賣掉。後來整理 demo 發現我缺少一首 catchy 的東西,不然就姑且給他們聽聽看,他們就覺得有中,米奇聽了有感覺。」
這不會太流行嗎?他問。其實你沒講大家也不會這樣想,米奇林回。
他說自己會想通,因意識到 sample(取樣)即是嘻哈創作文化手法之一,精髓在於 sample 與自身美學經驗的「同中求異」。
投入編曲勝過詞曲,他說製作助理子維,會用 Excel 表盯進度,像家教一樣出每週作業給他,然而碰到寫詞,八成時間都卡關,中文詞尤其卡。「在英文上我可以參考別人的做法,再找到自己表達的方式,發展出自己的邏輯。中文歌是,我知道大家都會怎麼寫,但我要跨出去時,我找不到舒服寫出不一樣用詞與押韻的方式,我就會覺得自己寫不好。」
若無法觸及宋冬野或萬能青年旅店的境界,他就不覺得夠好,為了跨過這門檻,他得創造一些情境說服自己。EP 時期的〈拉麵公子〉,把中文咬字含混成類英文、韓文,玩些北爛的中文 wordplay;〈不介意〉更跨向「華流」,心裡卡關時,他想,其實自己過去一年慣聽的流行歌,鑑賞度與動聽度都很高,他們的專輯裡往往有一首類似的流行主打,之於創作者很明顯是為了服務聽眾,但混雜在專輯的架構下,反而能描繪出起承轉合。
有趣的是,仍有專業音樂人會跟他說,特別喜歡〈不介意〉而非其他「更有造詣的歌」。另一首自認亂寫的「三拍打砲中文歌」〈還不想睡〉,也在排歌序時出現銜接〈Pain Hasn’t Hit Me〉前奏的完美巧合。
做R&B 心裡仍是Indie Kid
光聽就扎心的〈Pain Hasn’t Hit Me〉,歌詞紀念他大學時過世的父親,編曲形式則嚮往著 2010 年初,他會逛敦南誠品音樂館的時光,並假設自己第一次發表歌曲,提煉那幾年 indie rock 的高光風景。
鶴回憶,2010 年代初,台灣聽眾對於演算法的信仰沒那麼強烈,所以小白兔、The Wall 等獨立音樂品牌影響力很強,族群向心很集中,誰要到 The Wall 演出,有在聽獨立音樂的人都會知道;即使那位演出者在國外不是很紅,有人帶進來也會想聽。
你是說麥斯米蘭嗎?「我今天就是要提麥斯米蘭,因為我很喜歡麥斯米蘭!」Stars、Arcade Fire、Russian Red、José González 的〈Step Out〉(《白日夢冒險王》的主題曲),皆成背景,歌詞反而寫到的是「Michael Bublé and Pink Floyd」。
歌手解釋,Michael Bublé 和 Pink Floyd,其實是父親的音樂嗜好:「他是很需要自己時間的人,在我小一的時候他會自己一個人跑去誠品聽音樂,在排行榜上看到 Michael Bublé 就買回來一直聽。我當時七歲整張聽完,每首都會唱。Pink Floyd 是他過世後,有很多 CD 收藏,在決定要不要丟掉時,我翻到其中一張我一看就有感覺的(訪者按:指《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我想說,我從來沒跟他聊過這個,我不知道他喜歡,那是一個蠻象徵的過程,剛好發生在那段回憶的交界帶。」
〈Pain Hasn’t Hit Me〉的共同編曲人張家誠(渣泥鼓手、製作人),和他的聽覺養成不同,卻也是對音樂吹毛求疵、心意相通的音樂人。尾奏破音踩下去,落地鼓轟然,加上吉他手嘟嘟(JADE)後,三位一體把他從 R&B 歌手還原出心底的搖滾少年。
不完美的錄音 有遺憾才能雪恥
鶴的脖前有一條 5 公分的疤,是 19 歲患甲狀腺瘤的病歷印記,被他寫在〈Up In The Clouds〉裡。當年開刀摘腫瘤曾以為會影響唱歌,沒想到康復後聲音控制力更佳。
在嚴格定義上,〈Up In The Clouds〉是專輯的壓軸曲,與吉他手 kvn 合製,坦然自介內心的矛盾與不安。那歌曲尾聲加上兩段 skits,一段自彈自唱,一段記錄眾人在〈Natural Ability〉的編曲過程,不惜把歌拉長成七分鐘,十足任性地明示他的美學嚮往。只可惜去年底確診,導致〈Up In The Clouds〉不得不在時限內倉促錄唱,徒留遺憾。
「那不是很完美的 vocal 錄音過程,但就是去接受它。遺憾是一件好事,這樣才有雪恥的機會。」專輯釋出後,他在個人臉書上註解後記,自覺製作能力沒有提升,多數都在吃老本,這次頂多是把還沒外顯的那部分翻給大家看。「有點心虛,但是我也必須要這樣,誠實紀錄這段時間。你說有沒有學習?一定還是有,例如像弦樂,沒徹底跑過就沒有的經驗。」
時間點上,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版本了。「做完很感動的是,我把剛開始玩團想要的目標達成吧?很早就開始寫歌,卻沒有這些機會,但早一點發,我的能力沒到,也做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好險,好險以這個時間線來說,我的首張專輯是在最後最後發。」
多數人做音樂會把自己擺中間,誇張表情、坦露心緒,但他做音樂卻像在擺誘餌,真身與編曲為伍,躲在詞曲旁邊靜靜呢喃,看聽眾如何上鉤、作何反應。譬如〈Classy〉堪稱「〈LIMO〉2.0」,無論內容陳述和饒唱語氣,都在表演著一個「不是他本人的富豪角色」。
「我不太會說出一些太自滿的話,裡面唱坐私人飛機,買房地產什麼的,很明顯就不是我。為什麼我要寫這些內容?因為饒舌歌常寫,我想藉由〈Classy〉的概念轉化它。」他說,如果真的有錢,反而就寫不出這些歌了:「我把自己誇大成一個富豪角色,裡面提出很多具體的東西,類似 freestyle,一直丟出名詞名詞名詞,它們的關聯你要站很遠才看得到。」
站很遠,連同《TALENT》的標題一起看,可能連「才華」都成了種自嘲。細數發片至今,Instagram 追蹤飆破 57K,Spotify 月聽眾高過 30 萬,成績肯定是這波獨立新秀裡的前三,於他卻構不成醜小鴨變天鵝的童話。你看他在天上飛,其實他還在錄音間蹲,戰戰兢兢,不敢懈怠。
訪問尾聲聊到母帶送擅長 hip hop、R&B 的美國專業戶,卻也導致其他風格變種的歌要花時間溝通、平衡。這些音樂宅話題,他不知道聽眾在不在意,倒很想說給我聽。逐字紀錄如抄經文,讓過去的自己能提醒未來的自己,做音樂沒有捷徑,要更踏實學習才能登台獻藝不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