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3・吹專訪

【吹專訪】把失戀唱進拉麵裡,新樂園的另類R&B新星:鶴The Crane

採訪、撰稿/珊米

在電梯抵達不了的地方,循著樂聲,走上樓梯赫然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三月台北信義區的某個頂樓上,僅有音樂人們與他們的三兩好友談笑風生,一旁的「拉麵公子」攤位明明應該突兀,大家卻心照不宣般,明白他們跟他們手上那碗拉麵在等的是誰。

等待無需太久,傍晚日未落,這天的主角已帶著靦腆笑容走了出來,所有人挾著一陣歡呼湧向前。他就是大家在此齊聚一堂的原因,新樂園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鶴 The Crane

本名林泰羽的 The Crane 年紀不大,卻已有豐富的製作和樂手經驗。他曾是電子民謠樂團「他者」的合成器手,也擔任過 HUSH 的巡演樂手、參與鄭宜農的歌曲製作。去年推出個人單曲〈LIMO〉後,The Crane 的才華驚豔四座,不論 MV 或音樂本身,都在細膩之外還多了一份戲謔。一輛加長禮車(limo)就這樣載著這位音樂全才強勢登場,他說那首歌象徵的是,「我默默坐在車子裡面,雖然你看不到我,但它的體積這麼大,你怎麼可能不發現?」

2021 年底,The Crane 宣布加入 ØZI 所屬的音樂廠牌「新樂園」,並憑著這股氣勢在 2022 年二月推出首張個人 EP《鶴園》。除了獨立完成所有曲目創作,連音樂影像也事必躬親,一再追求卓越的他認為所謂的完美並不存在,他也從不會對現狀感到滿足:「會說別人是完美主義者的人,只是一群很愛偷懶的人!」

寫了幾首英文歌之後,The Crane 在單曲〈拉麵公子〉中首次嘗試全中文歌詞創作,結合失戀與拉麵兩種看似不相干的主題,碰撞出難過中帶點荒謬的滋味。這類「玩笑」堪稱他最引以為傲的「才華」,好比《鶴園》EP 標題挾帶藝名,企圖模糊東方意境的翩翩起舞,The Crane 佐以晶晶體闡釋:「有點像在 China Town 的中餐館裡,菜單上卻出現 sushi。」

品味 The Crane 的作品時反覆敲擊著我的,正是這種符號不和諧到令人莞爾,美感又流暢到讓人接受的設定。那設定,有時是〈拉麵公子〉裡表情木然地為「富士山」打氣的他,有時是〈Unique Design〉裡,被 ØZI 的現身所扼殺的淒美氛圍。

在這趟與 The Crane 的採訪對答中,他不僅對自己荒謬的創作風格給出相應的解釋,也與我暢聊加入新樂園之後想法上的轉變。不同於多數獨立音樂人,他有著跨越幕前/幕後、樂團/個人的身份變化;那些「越界」的觀察他毫無保留,侃侃而談之際提到創作總是雙眼發光。

看著 The Crane 掛著碩大戒指、染上顏色的繽紛指尖,我忍不住想起〈Unique Design〉MV 裡,他同樣裝扮華麗,性格卻傻氣到徒勞無功的角色。還好音樂使人自由,那些造型設定與詞曲上的誇耀,都能成為創作者在現實所不及時的補償。

Q: 不免俗地還是要問一下,你的藝名「鶴 The Crane」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鶴會讓人聯想到「鶴立雞群」、「閒雲野鶴」這些成語,一方面突出,一方面感覺比較悠閒、比較能自然地做自己。本來鶴 The Crane 這個 project 是一個樂團啦。慢慢變成個人 project 之後,我覺得好像可以沿用這個名字。剛好我的本名裡有個「羽」字,多少有點關係。

Q:將藝名延伸成第一張個人 EP《鶴園》,在命名上有什麼明確的概念嗎?

《鶴園》其實沒有很明確的內容,它只是有種「東方凝視」的感覺。在做 R&B 或者黑人音樂的時候,我們是透過亞洲人的視角在看這些東西,之後才經過層層轉化、慢慢吸收這個文化的精華。

反過來說,即便到現在,對西方人來說這些東方符號其實都還是模糊的,他們可能不會著重追溯特定東西的來源。所以「鶴園」這個名字,還有英文「Crane Garden」都有點像是說,在 China Town 的中餐館裡,菜單上卻出現 sushi。它就是一個印象的總和。

Q:〈I Love You More(than adore)〉唱出一種戀愛中無可救藥的少年的心情,據說跟電影《戀夏五百日》、《王牌冤家》和《壁花男孩》的女主角有關?

我會提到這些電影關鍵字,是因為在某個同溫層裡,這些東西都有個年代感。

在我上大學的期間,這些電影對我的創作養成、音樂品味,或多或少都有影響。我常常在寫東西的時候,把自己的情緒帶回到那個年代。剛好那時後在人生上也經歷很多事情,是情緒上相對比較難受的階段。

這些電影的女主角都有個標籤叫作「Manic Pixie Dream Girl」,也就是「瘋瘋的精靈系女生」。她們是虛幻的,是一種男性視角想像出來的完美角色;在電影裡的功能是去救贖內向的、被動的男生。但她們同時又捉摸不定,所以在結局時通常會消失。〈I Love You More(than adore)〉描述的便是這類情感對象的飄忽狀態;男生義無反顧地愛上對方,結局卻不是太好。

會寫這個主題是因為聯想到那個年代的事;會加入 dream pop 的元素,也是因為那時候喜歡這種曲風,所以放在一起。

Q:你覺得〈I Love You More(than adore)〉中,這種為愛義無反顧的情境跟你個人的感情觀接近嗎?

我在感情中通常都不是個義無反顧的人,(這首歌)有點像是一個「補償」,希望也許有天我可以扮演這個角色,或是希望自己能成為更投入的人。電影裡那種完美的對象也不是現實中會存在的,我想把不會發生的事寫出來,所以整個描繪都是過於完美、不真實的。

Q:在創作〈Unique Design〉時,心中有浮現你覺得很特別的對象嗎?如果沒有的話,怎麼會想寫一首這樣的歌呢?

有特定幾個(對象),但寫這首歌的主要動機是常常看到別人在給予安慰時說「想開一點」、「You will be fine」,大家會覺得這是幹話,你的安慰是無用的。但即便是無用的,我相信講出這些話還是好的。

這首歌講的就是這種矛盾,歌詞會講一些幹話,包括這種快樂的感覺跟歌詞等等,都是沒有任何實質幫助的。我自己反而不是一個很會安慰人的人,要不就是講這種幹話,不然就是過於理性,我有點像是在開這種玩笑。

Q:〈Unique Design〉的 MV 畫面很繽紛,在裡面你扮演一個有翅膀的角色,這個角色算是天使嗎?

那是丹頂鶴,你也中計了!我們一開始就想說一定會被當成天使,所以有在翅膀下緣漆上黑色的漸層,知道會被誤會就放棄了,但他還是一個想要拯救人的角色。

Q:有趣的是,ØZI 也短暫在〈Unique Design〉的 MV 裡面客串前男友的角色。怎麼會想到要邀他來?

你有注意到那裡有動畫嗎?那個地方導演有做一個動畫,原本(照片裡的兩人)是笑臉,然後變成哭臉,嘴角慢慢往下,超不明顯,連我們一開始都沒看到,就變成彩蛋(笑)。

(會找 ØZI)只是好玩,覺得很幹。我在開拍前幾天突然想到,如果前男友是 ØZI 會怎樣。剛好呼應到那時候剛加入新樂園,有點勉強把這整件事串起來⋯⋯

Q:你在加入新樂園不久後就發行了《鶴園》,加入新樂園是不是有助於催生出這張作品?在加入廠牌之後有帶來什麼創作上的變化嗎?

催生是肯定的,因為我有拖延症,我光是〈Monday girl〉宣傳照就拍了半年到一年一直放著,因為歌還沒做好,發的時候人都長得不一樣了。我那時候一直維持中分的髮型,就是為了讓我看起來彷彿像是剛拍完宣傳照一樣。

新樂園給我的,蠻多是想法上的變化。我加入新樂園的決定,會讓一些以前的朋友覺得有點驚訝,可是我也是跟他們接觸後才發現,這可能是最適合我的地方。新樂園的人,以前也都跟我一樣經歷過玩樂團、聽金屬的階段,成長軌跡很像,所以跟他們溝通是不太需要解釋的。

他們每個人有自己在乎的事情。像米奇很在乎歌的節奏、旋律有沒有貼,例如他很喜歡〈拉麵公子〉聽起來的感覺。而剃刀則在意主題,他需要一首歌有明確的東西,是能在簡短的語言中跟人解釋的。

ØZI 對他什麼時候要做什麼事情,想法很清楚,給我蠻多啟發,例如在哪些事件觸發後要做什麼事情。所以他聽完我的 demo 之後會給我一些想法,覺得我可以先做什麼事情,不要一路炸到底。

我覺得這個環境不見得適合每個 artist。如果 ego 太強的人進來,會不能接受別人對他的指點;相對地,ego 太少的人可能又會被這些想法左右,變成四不像。而我本來就是一個有選擇困難的人,我在有些事情上很有想法,但別的事情上完全沒有,我需要有外力來告訴我,可以怎麼思考,我有哪些選擇。

Q:過去你所接觸的獨立音樂人,相較於新樂園裡的創作者,在創作思維或習慣上有什麼差別?

因為我算是聽團仔慢慢成為樂手、玩樂團出來的,所以認知是一直在疊加的。起初我做音樂是為了滿足自己,為了體會音樂帶來的快樂,但這件事到一個階段會被滿足,例如我早期做的音樂、別的製作案等等。我大可不必跟大家分享,我不用發出去,不用請別人來聽我的音樂、來我的專場等等。

那接下來我還有什麼可以追求的事情?因為我喜歡的音樂很多,我喜歡 indie rock、R&B、hip hop,可能還會聽點 jazz 或七零年代的老歌等等。我有哪些喜好剛好是我可以達成,又能跟大家交集最多?

這一定跟某些人的想法是衝突的。有些音樂人做音樂的目的,從頭到尾就是為了滿足自己。而我就是需要被認同、喜歡跟人溝通的天秤座。我覺得能滿足自己又能滿足別人、沒有違背自己的地方,就是最完美的情況。

Q:好奇這種創作環境的轉變有反映在你平時的創作習慣,甚至是你的作品上嗎?

有,我加入新樂園後剛好他們有辦一些創作營。像「孩子氣」是新樂園的關係企業、詞曲版權公司,目的是培養一些作者,專門幫忙藝人寫歌。那個時候我接觸很多專門靠寫歌維生,或是把寫歌當副業的人,我這才對於寫歌這件事有一個 respect。

以前我只是把 beat 做好、把編曲做好之後,唱一些旋律上去、寫一些我想寫的主題,純抒發。這件事其實沒有錯,只是在經過這些階段之後,我開始覺得寫歌是可以進步的一門專業。所以我選擇改變原有的模式,開始思考要怎麼讓這首歌的表達能夠貼近別人。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要先滿足自己,不會只是寫出一首芭樂歌。這個權衡,是我跟這些創作者慢慢學習到的。

Q:你平常寫歌時會先設定歌曲主題嗎?

完全不會先想主題!我是超抽離的人,寫歌詞對我來說很痛苦,我寫很慢也不喜歡做這件事。我都是後來才加上意義,盡量讓它跟音樂貼合,或是靠一些後面的「補償」,讓它看起來是同個故事。補償是個不錯的詞欸,我是「補償系創作歌手」?(笑)

Q:EP 裡的新歌〈拉麵公子〉是你目前唯一的全中文歌詞創作,為什麼會心血來潮開始寫中文歌?日後還會繼續以全中文進行創作嗎?

就想賺錢吧?(笑)

之前不寫中文歌是因為對我來說很卡,我一個講中文長大的人,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中文相關的東西,一直在腦袋裡面存檔案,有時候你在寫歌詞只是一個直覺,但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反饋出來的。例如我寫出一個韻腳,結果是羅志祥的歌,或是其實是一首超爛的抖音歌,但不小心變成我的 hook。再加上本來中文就比較難融入 R&B,還有從小的學習經驗,寫作文那些,這件事對我來說壓力很大,是個包袱。

我之前覺得寫英文最快,貼近這個曲式又有可以發展國際的潛力。〈拉麵公子〉這個嘗試是我覺得時候到了,它能用中文去講,可以玩文字遊戲,同時完全有表達出我想講的事情,剛好米奇聽了特別有感覺。

我覺得寫英文很有成就感,因為英文是個外語,每寫出一點都覺得自己有突破,可是寫中文是一個義務,大家都會 judge 你,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懂。我以後(中文創作)會越來越多,但方向會更分明,因為受眾還是多少會被侷限住,所以要溝通的對象就會轉換。

Q:原本以為會在〈拉麵公子〉的 MV 看到拉麵或正在吃拉麵之類的內容,結果影片怎麼會全程都是你在為氣球打氣?

沒有任何意義,就是荒謬。我覺得我的專長就是做出讓人不知道該不該笑的東西,這是我的才華!

荒謬是一種自我解嘲的方式,打氣弱化了這件事難過的程度,還有一種「做得太多說得太少」,自己 cue 自己的歌詞,哇,簡直天生的企劃!

Q:〈LIMO〉是較早推出的個人作品,歌詞帶有一些諷刺意味。創作這首歌時,你處在什麼樣的人生狀態裡?

那時候的狀態比較中二一點,裡面有講到不付出努力整天在玩耍的人們,算是當時的觀察吧?我也不覺得有誰會聽到這東西,所以就很放膽地開玩笑。

那時候的我在幕後做音樂比較多,可即便到現在,長輩或是沒有在接觸音樂的朋友還是會問「你到底在幹嘛」、「你做的事賺錢嗎」等等的問題。我覺得解釋很累,不如就不要交代。我相信當我把事情做得很好的時候,就算默默在做,也遲早會被發現。〈LIMO〉象徵的是這件事,我默默坐在車子裡面,雖然你看不到我,但它的體積這麼大,你怎麼可能不發現?

Q:個人覺得〈Take Your Time〉乍聽之下整體比較強烈,而且也更偏向饒舌的調性,這種表達跟這首歌的主題有關嗎?

算是有關,有點像是在勉勵自己。「Take Your Time」意指「你慢慢來」,可實際上要講的是「慢慢來沒關係,但你可能真的會一事無成」,不論對自己還是身邊的人都有個警惕在。我覺得大家會把在身邊的體悟當作一種創作養份,想慢慢感受;但是這個方法應該要有一個限度在,至少你心中應該要清楚自己到底在幹嘛。

Q:說到曲風,大部分人會以 Bedroom pop、另類 R&B 等來形容你。你認同嗎?你會怎麼定義自己的曲風?

其實這正是我自己給自己的方向。對我來說,曲風是方便別人找到我的方式,如果沒有這些名詞別人會找不到你,聽完之後也不會記住你是什麼東西,所以我並不排斥有任何標籤。

我反而不喜歡的是你一直說自己無法定義。我相信很多音樂人在創作時都是沒有風格設限的,但我覺得這仍然是一句幹話,因為就結果而言,你並沒有那麼難被定義。一種風格標籤會被加上去,代表的是別人有花時間在注意你,他才會願意去形容你。

Q:在成為「鶴」之前,你也當過鄭宜農的製作人、電子民謠樂團他者的合成器手,或是 HUSH 的巡演樂手等等。這幾種身分和現在到幕前發表自己的作品,對你來說有什麼不一樣?

我對每個階段在哪個位置要做的事情是清楚的,不管是當製作人還是樂手,我還是把歌手放在最前面,盡可能是以能把他這個人呈現最好的方式呈現出來,所以最後的東西不見得完全都是我喜歡的表達方式。那我自己的出發點就是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還沒做過的就想嘗試看看。

常常會有人說沒有限制的創作是最難的,因為你要從頭開始想,你要講什麼都可以,那我要做什麼要自己 figure out。可是以前(幫別人製作)是有一個東西丟出來,所以去做的過程是很直覺的,我只能往那個方向做。

Q:可以跟我們透露一些未來的計劃或目標嗎?

蠻想今年發⋯⋯欸,不是,我一定要今年發專輯,是老闆的壓力!這張 EP 本來是去年年底要發,後來變一月,最後變二月底⋯⋯

Q:從高中接觸音樂後,你就一直持續在做音樂到現在。在做音樂這條路上遇過什麼挫折或阻礙嗎?

我覺得我的挫折好像都是從自己來的,我沒辦法分辨這是不是嚴格。例如昨天的表演,大家都是朋友,理所當然都會講一些比較好聽的話,可是我會把他們的話打折扣。我自己後來去聽,會明確知道哪些東西就是沒有達到,例如音準、肢體的順暢程度等等。

因為我知道我一定可以做的更好,所以我會直接把稱讚放下,繼續用自己的方式精進。如果有一些指教,我會試圖改善,所以挫折蠻常是從自己來的,覺得自己還不夠好。

Q:所以你是很要求完美的人囉?

好像是這樣,但我聽過一句話是:會說別人是完美主義者的人,只是一群很愛偷懶的人。因為東西本來就不可能到最好,所以追求的過程是本來就應該要做到的;其他人會覺得你怎麼這麼要求,但其實是他們在偷懶而已。

(照片提供/新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