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8・吹專訪

【吹專訪】等你回過頭來:洪佩瑜與《明室》

從迷戀有樂團伴奏的三分鐘,到走完八個月的超偶賽程,洪佩瑜又花了十年才重新了解自己跟唱歌、表演的關係。

因為超偶決賽而有一面之緣的陳建騏,常常做音樂劇,最早曾詢問大二的她想不想演《地下鐵》。她說,雖然當時婉拒了,卻沒因此和陳建騏斷聯:「他時不時會突然跑出來問我說,你準備好要唱歌了嗎?」

在成為歌手之前,洪佩瑜是一位舞者,她的答案於是都印在肢體上。專輯製作團隊說,她有個「三秒機制」,你問她一題,若沒有在三秒內獲得回應,便是否定。

「要不要和誰誰誰合作呀?」1—2—3,好啊!
「那你想參加《全明星運動會》嗎?」3—2—1,沒反應。

除了「三秒機制」,還有「眼淚機制」。

開會聊宣傳,在舞台上彩排,突然哭,突然笑,都是常態。光這次訪問她就飆淚了四個回合,儘管工作夥伴早習慣她的發達淚腺,卻仍抓不住潰堤的時機。

從小練舞,身體習慣先於意識行動,跟我們這些說比做還漂亮的常人相比,她的生理反應誠懇多了。問決定做專輯前有擔心什麼事,她想不到,反正身體已經告訴她「先做再說」。

2022 年 9 月,專輯《明室》還沒發行,她便開跑巡迴,大膽唱那些還沒推出的新歌。部分為了聽〈踮起腳尖愛〉〈不在一起就不會分開〉而入場的觀眾,恐怕有被幾首歌嚇到,但只要曾經珍惜過她的歌聲,肯定會嘆服她的唱功,能把那些無可名狀的情感具象,熨平最浮躁的心。

超偶決賽之後⋯⋯

2010 年台灣,選秀節目、偶像劇是流行文化主戰場。沒有 YouTuber,無所謂獨立音樂崛起,大眾審美還是集中的,參加《超級偶像》踢館的洪佩瑜年僅 19 歲。聲音太好,好到評審陳珊妮說自己評審單什麼都沒寫,直誇她就是很會唱。

高雄出生,父親早逝,由母親經營家庭理髮廳養大;洪佩瑜從幼稚園開始習舞,練科班直到大學,注定是要待在舞台上造夢的人⋯⋯2011 年,選秀節目為她設定了一個為家人而唱的故事,披荊斬棘走到現場直播的決賽夜。

但她沒有順服於那個「注定」,獲得超偶亞軍,發行單曲〈踮起腳尖愛〉後便疏遠歌壇,回學校繼續唸書、跳舞。她說,剛開始比賽心情很單純,覺得有職業樂手幫自己伴奏,可以安心把歌唱好,好開心啊,比到後來才發現節目本質是綜藝,需要配合做賽前、賽後訪問,提供節目組素材跟拍親朋好友、塑造人設。「我比賽完後還跟同學說對不起,讓你們留下一些黑歷史在網路上,哈哈哈。」

2013 年大學畢業,夢想出國當自由舞者,卻沒順利考上編舞學校,她最後加入職業舞團兩年。身體先於意識,她沒發現自己比賽完後,就把音樂的腦迴路關掉了,不僅完全不唱歌,甚至在練舞時間之外也不聽任何音樂。

最初提醒她這件事的是媽媽,而最無法體諒也是媽媽。「媽媽的立場是你會唱歌,有機會讓我們的生活變好。但她當時無法理解我為什麼不唱歌。我們就冷戰,冷戰超久,講到這題就炸掉,原地壞掉。我的立場會覺得,她是最靠近我的人,但是無法理解我⋯⋯。」

「你準備好要唱歌了嗎?」

從迷戀有樂團伴奏的三分鐘,到走完八個月的超偶賽程,洪佩瑜又花了十年才重新了解自己跟唱歌、表演的關係。

因為超偶決賽而有一面之緣的陳建騏,常常做音樂劇,最早曾詢問大二的她想不想演《地下鐵》。她說,雖然當時婉拒了,卻沒因此和陳建騏斷聯:「他時不時會突然跑出來問我說,你準備好要唱歌了嗎?」

兩年的職業舞團結束後,她當起自由接案的表演者,最後還是在舞台上找回唱歌的直覺。「重新唱歌是演音樂劇的前一年(2016),我在一個舞蹈作品裡唱歌,那個瞬間就覺得,嗯,我好像可以在我熟悉的場域裡面唱歌,我又在跳舞,好開心。」

那齣舞作名為《福吉三街》,合作演員年齡跨度極廣,從小學六級生,到 62 歲的長者都有。她被安排和幾位妹妹在台上唱歌、嬉鬧,呈現女孩間的情誼,突然發現自己不再為唱歌緊張了。巧的是《地下鐵》的演員來問她要不要接音樂劇,到了面試現場才發現,音樂總監正是那個時不時問她「準備好要唱歌了嗎」的陳建騏。

2017 年起,洪佩瑜接連參演人力飛行劇團的幾米音樂劇《地下鐵》、《向左走,向右走》、《時光電影院》,把歌聲安置在群唱的原聲帶裡。她認為身處人群裡才有安全感,或許是多年待在舞蹈科班的慣性:「我不是一個想要定義我自己的人,在舞蹈的世界裡面,不太會有『我』這件事,因為我會成為別人,我會是整個群體裡面的其中一個。但是開始唱歌之後,我就只會是我,這對我來很難適應,到現在也是。」

台灣千尋不再未知

2018 年,洪佩瑜和柯智棠合唱〈舞伴〉,卻仍沒有回到歌壇的計畫。她說,在劇場表演兼差咖啡廳打工的生活,直到 2017 年漸漸進入卡關期,於是報名了日本打工度假,想讓身體帶她抵達那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拿到簽證,走完 2018 年的工作,12 月出發。在語言不同的異地新生活,讓她重新認識自己:「因為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就要一直跟別人介紹我自己,最基本的那種,但那個介紹幫了我很多。」

離開日本前,她和兩位台灣朋友特別辦了一場小表演,地點位於青年旅館的一樓大廳,觀眾是行經的旅人,以及一些不知道從哪裡聞名而來的台灣聽眾。「那一瞬間會覺得,好想做一些不會被取代的事唷。我怎麼在日本當打工仔?在台灣做得還不夠嗎?哈哈哈。」

或許是連命運也忽視不了她的才華,聽見了她不明說的願望,回到台灣後,洪佩瑜受到詩人王小苗的邀請,演唱她在 2020 年的概念專輯《邪惡的純真》壓軸曲〈千尋未知〉(由陰魂不散的陳建騏譜曲)。

〈千尋未知〉唱著許多「不信」,不信星盤,不信水逆,不信流量,不信數據⋯⋯搭配王小苗低語的「我祈願/我的心中仍然有詩」。那是一首極為虔誠的歌,MV 裡洪佩瑜並未正面露臉,只是靜止地手捧書本,隨之引燃身體,像是歷史上每個緊抓住思想,願與之共苦的生命。

千尋未知,未知千尋。繞了一圈綜藝、舞蹈、劇場、日本,又回到家鄉的台灣千尋,在三十歲把自己的名字記起。未知漸漸明朗,與王小苗的合作,真正種下她發行首張專輯《明室》的根基。

其後,從此以後

為了討論〈千尋未知〉的 MV 拍攝,王小苗與洪佩瑜相約在青田街的餐廳見面,想確定她願不願意入鏡。儘管彼此還不熟識,王小苗卻能感知到對方還想唱歌,只是不知道在害怕什麼:「我覺得人有時候,內心深處已經有很想做的事情,可是行動上會非常地害怕,就像〈躲貓貓〉在唱的不敢奢求去愛這個人。」

王小苗說,自己和佩瑜都是直覺系,雖然還不熟,彼此的美學想像卻很親近,於是主動提出合作專輯的邀請:「我對她發出邀請的時候,她也是三秒內就流淚。我在現場也很想哭。我跟她哭泣的理由不同,她哭泣可能是被觸動或怕被揭露,而我的觸動是,在我長大的過程裡面有過類似的時刻,我也曾希望有人能發現我的膽怯,對我伸出手,發出邀請,但事實上我沒有遇過。即便如此,我長成了我想要成為的大人。

除了自己的詩歌專輯外,從沒做過整套歌手 A&R,王小苗本來預期只要提供企劃想法、引薦人脈,或把她轉(丟)介(包)給唱片公司就好。沒想到後來發現,佩瑜對音樂事業的想法,簡直比獨立歌手更獨立歌手,為完成她保有作品自主性的願望,兩人於是從團隊組成、資金來源、內容產製到最後的發行選擇都一起拓荒,變成深度的合作關係。

洪佩瑜說,過去十年,當然有唱片公司想簽她、約談她,但她一直都沒有心情變成簽約歌手:「隔這麼久要重新做這件事(發表作品),我想要ㄍㄧㄥ看看,包括找夥伴、選歌或各種決定,都希望能更確認一點點,我是不是真的想要這麼做,不要後悔。」

不過她也清楚,自己雖然很擅長唱歌,卻不是能單獨創作的類型,需要資金與製作專業的協力。在考量公部門補助或找唱片公司合作等方案,還要可以保持自主創作的彈性下,她決定和幾位像《桃太郎》的故事般,從這趟拓荒旅途上蒐集來的、有志一同的「快樂夥伴」,合組一間個人音樂廠牌。

這間廠牌名為「其後」(それから),名稱來自作家賴香吟的同名小說。有感於書中,小說家與邱妙津分別後寫下自己獨立成長的故事,洪佩瑜以此自勉「從此以後」的下一段旅程。

等你回過頭來

儘管參加過歌唱比賽、發過單曲,身邊也圍繞不少流行音樂人,本質上是個「宅女」的洪佩瑜,對於當今的職業音樂人與產業現狀並不了解。透過小苗認識、組成的團隊,遂慢慢幫她補習版權、製作、現場演出等方方面面。

佩瑜的經紀人,同時也是《明室》巡演統籌的子瑋分享,2020 年 12 月,他們首先在海邊的卡夫卡舉辦洪佩瑜的「Tonight」音樂會,一方面想讓許多觀眾重新記起她的人與聲音,另一方面也促動她和年輕的樂手、燈光師、音控等工作人員,累積合作經驗。

那次演唱會相當成功,反應絕佳,提振團隊信心繼續運作。而製作人陳建騏的加入,等於湊齊最後一塊拼圖,讓他們可以開始向各方的作者及版權公司邀歌,並展開將近兩年的製作期。

儘管《明室》多數詞曲是由專業音樂人創作,仍與洪佩瑜的人生切片大量共鳴。援引自羅蘭巴特的攝影學名作,專輯同名曲〈明室〉由王小苗作詞,延伸攝影本質所內涵的「此曾在」概念、混合著你我他的人稱法術,讓唱歌的佩瑜、聽歌的我們,因為音樂相識的記憶交融。

要顯影照片得在暗室裡,〈明室〉可視為一位女孩走出心房,再望向身後密室的歌。小苗說,佩瑜第一次看到〈明室〉的詞就哭了,那句「借來的舊鋼琴/還沒寫出一首我的歌」,表面上寫的是佩瑜曾經借來一台電子琴寫歌,但她卻沒能寫出來;更深一層則是在說,每一個創作人,其實都有不覺得自己寫出代表作的時候。

《明室》正式推出前,最早曝光的單曲是〈不在一起就不會分開〉,有葛大為加上徐佳瑩加持詞曲,流量好成績給了團隊很大的鼓勵。緊接著發行的〈躲貓貓〉,特別介紹年輕的詞曲作者、單曲製作人鄭昭元(Robot Swing 的團員,也是佩瑜在海邊卡夫卡演出的合作樂手)。直到〈廢到月亮〉,再讓我們聽見洪佩瑜和 Everydaze 共創的詞曲,以及她神經大條的文藝宅女本性。

王小苗說,目前沒有太多人發現,但這三首單曲封面從裸背、側臉到正面特寫,連貫來看便是一個「回頭」的動作。隱隱中呼應著〈踮起腳尖愛〉的最後一句歌詞「等你回過頭來」。

大家都願意幫忙的歌聲

《明室》的收歌過程,讓團隊感受到許多溫暖,也聽見不同世代、跨流行與獨立音樂人的才華。有蔡健雅樸實描繪單身生活的〈無慣例的早晨〉,也有和日本音樂人川辺素、Michael Kaneko 合作的〈嗨!我回來囉〉

這些詞曲無論通俗或刁鑽,佩瑜的歌聲都能為之大大加分,《明室》裡甚至有三首歌——〈你是自由的〉、〈Passenger Side〉、〈無慣例的早晨〉——是她和樂手走同步錄音。然而「只是很會唱歌」這件事,其實一度是她怯於發片的原因,畢竟當代收穫矚目的新人、歌手多半是全才創作型。

佩瑜回憶,2018 年演音樂劇時,李焯雄曾問她為什麼不繼續唱歌,她答道:「因為我覺得我自己無法做很多事,而現在的趨勢是創作歌手。」結果李焯雄回她:「我也不會唱歌啊,可是我就做我會做的事,一直狂寫詞。你會唱,那唱歌就好啦,幹嘛想那麼多?」

〈LET IT BLEED〉由李焯雄作詞,一句「你是河就別隱藏/高低只是正常」真心勉勵佩瑜展現自己。單曲製作人陳君豪的電子編曲,則用聲響描繪她獨身派對之中,凝視脆弱、重建自我的內心狀態。

《明室》解壓縮後的音樂幕後資訊量極大,於我而言,這些歌其實都在描繪一種失落的處境。在一個無力的消息太多的世界裡,探問著這樣的自己,究竟可以做出何種選擇。小心翼翼,過度敏感,最後顯現任性,一如〈你是自由的〉壓抑音域,從定 key 開始就已經在逆著歌名前進。

我心中摯愛的〈污漬〉由小寒作詞、伍家輝作曲;製作人陳建騏和編曲人小畢(翁光煒),在主副歌切換間挑戰一個和弦轉 key。這首歌曾經想命名為「瘀」或「器皿」,和〈你是自由的〉相反,在節奏上的輕盈體感特別貼合佩瑜的舞者身份,把污漬唱成「就是我想要的模樣」。

這就是 2022 年的文青

小苗說在工作過程,他們都會觀察佩瑜的生理反應,有沒有胃痛或露出遲疑表情。那份對「安全感」的追求具象在專輯封面上,層層包疊的棉被枕頭,也顯現在露出裸背的自信裡。

健康看待自己的身體,拍宣傳照顯身材並無不安,畢竟跳舞可能都穿得更貼了。團隊開玩笑說「這就是 2022 年的文青」,可以很性感,也可以穿棉被拍封面,穿睡衣拍 MV,不必照著傳統企劃作套版洋裝、素色飄逸 ONEPIECE。

「都什麼時代了還要這樣穿?」
「她靈魂就不是長這樣啊。」

看著現在的佩瑜,身邊有許多同儕型的夥伴,和 Robot Swing 的樂手合作關係,好似最初的魏如萱與 Lovely Baby。慢慢拓寬的安全感,似乎也讓她有了給人溫柔的力量。

專輯壓軸曲〈Passenger Side〉是製作人老王的創作,緣分起於他們在 2021 年合作的單曲〈Colours〉。這首或許不是華語聽眾會立刻注意到的歌,用英文所寫的副歌連唱四段凝視(I look at you),藏著款款深情。

佩瑜說,自己和老王個性很像,頗能同感他在製作與創作上的身份糾結,每次唱這首歌,自己都會起雞皮疙瘩,像是要把柔軟的自己分享給他:「我在唱〈Passenger Side〉的時候都很像在跟他講話,現在比較少唱到這樣的歌,像是一段對話。」

聽她講這些,有時哭有時笑,和音樂響起後穩健成熟的歌聲判若兩人。她說自己也想像小苗一樣,有天也能對別人伸出援手,前提是要先面對自己心裡面,那個還沒長大的小孩:「我覺得那十年內,有點不聽我『內在的小孩』的話太久了,那個壓抑的過程會反彈很大,那個小孩很重要。後來我去催眠,就覺得與其不聽他說話,不如帶著他。」

講到這段又掉淚,她不禁自嘲:「一直看我哭的人會覺得有完沒完,但對我自己來說,那是在確認自己運作完不完整,感知能力有沒有打開啊⋯⋯」

從「唱〈踮起腳尖愛〉的那個」、「超偶比賽那位」,到現在發了首張專輯。問她會不會怕繼續被一首歌定義自己的全部,她說還好,因為一定有人會聽她其他的歌。若想把這些包袱「去妖魔化」,最好辦法的是一直創作一直唱。

〈踮起腳尖愛〉終究會是她眾多好作品中的其中一首歌而已,而超偶也終究只是過去的小小起點。什麼標籤或負評都無所謂了,因為自己心裡那關才是最難闖的。

《明室》,讓我們等到她回頭,現在,她要帶著我們向前走。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