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6・吹專訪

【吹專訪】存零用錢唱卡拉ok的女孩,唱出體內迴盪的族語之美——Kivi談《分水嶺 PADIYUDR》

Kivi Pasurivai,正職牙醫助理、斜槓排灣族語歌手。你可能是在「那屋瓦」發行的原住民合輯《N1》、抑或《聲林之王 2》的踢館魔王賽認識她,又甚至在更早之前,就曾被她的 YouTube 百萬點擊曲〈失衡〉重擊。憑著驚人純粹的歌聲開啟知名度,音樂帶她走跳四方,許多人常問:她的族語名 Kivi 是什麼意思?「我都會開玩笑跟他們說,我覺得是女神的意思(笑)。」

暫且撇開本人的寄望,Kivi 的名字其實來自家傳。在她的家族,長男、長女會沿用母親家的長輩名,次男、次女則同父親一方。上有三個哥哥、一個姊姊,身為么女的她自然繼承了阿嬤的名字。而家族名 Pasurivai 若對譯到中文,意思接近「高傲」,她近一步形容:有種一旦做了決定就永不回頭的感覺。

「所以如果用妳自己的解釋,妳的名字就是高傲的女神欸。」

「(大笑)可以這樣說嗎?」

遙遠、遙遠、遙遠的八瑤

採訪當天,Kivi 常發出嘻嘻嘻的笑聲。她在診所的休息間打開 Google Meet,趁著空檔接受訪問。當初是姊姊問她要不要一起來診所上班,她隨口答應,這一做就做了五年。

談起牙助的工作,Kivi 說好玩,除了準備和消毒器械、帶患者、跟診⋯⋯等等,時不時還會有些意外的插曲發生:「某次在幫患者夾圍巾的時候,我要幫他調整,是一個阿伯啦,他穿很薄的衣服,結果我就捏到他的奶頭,我就嚇一跳,趕快跟阿伯歹勢(pháinn-sè)⋯⋯」

言歸正傳,擁有一份穩定的薪水,外加工作時間相對自由,下班後,Kivi 無後顧之憂地投入最愛的音樂。為了一圓 vuvu(排灣族對祖父母的稱呼,在此指阿嬤)的心願,她在兩年前開始籌備排灣族語專輯。隨性的她知道自己懶,主動向製作人阿爆要求「對我嚴格一點」,處女作《分水嶺 PADIYUDR》終於在今年六月誕生。

專輯以 Kivi 的出生地——八瑤部落的分水嶺社區命名,該地處位台灣東南端,依山傍海,溪流貫穿。故鄉很美,只是真的很遠、很遠,現居彰化的她,每回部落一趟,開車得花上四、五個小時;如果搭乘交通工具,最快的方式是先從台中坐高鐵到高雄,再乘火車或客運至恆春,若幸運碰上部落的人就能搭便車,否則便得叫計程車了。

常言最美的風景是人,Kivi 很自傲地說,八瑤部落裡的人真的很好。又或許所有原住民部落都一樣,不論有無血緣關係,就算你僅是來自外地的訪客,他們都會把你視作家人照顧,也因為這份無差別的熱情,Kivi 幾乎記得部落裡的每張臉孔。

如同八瑤是她的根,專輯同名曲〈Padiyudr 八瑤〉也是她人生第一首創作。二零二零年,她參加 PASIWALI 音樂創作培訓營,結識了導師阿爆。某天上班時,這首歌在她腦內逐漸成形,後來遂在阿爆的協助下順利完成。

只不過,這歌原先其實叫〈放輕鬆〉。Kivi 說,小時候她總想離開部落,可國中畢業後來到都市生活,現實卻不如想像中美好。一開始,她常有種找不到容身之處的迷失感:「會覺得說,我要去融入別人?可能說出來的話、我的口音或是我的行為,會不會讓人家覺得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在迷惘之際,給予她力量的自是記憶裡被山環繞的八瑤:

想起遙遠遙遠遙遠的八瑤
我輕輕哼唱著古調
祖靈的守護
族人的照顧
不要慌不要緊張
別再把自己綑綁
就讓我們大聲的唱 ——Kivi〈Padiyudr 八瑤〉

重播兒時的部落日常,有如〈Black Beauty 黑美人〉所唱那般,因膚色太白被爸爸抓去曬太陽的畫面;家裡信基督教,阿公又是教會長老,兄弟姊妹小時候最大的夢魘,竟是被阿公指名做禱告:「我們還小啊,就不會禱告,然後阿公又要逼我們禱告,嘻嘻嘻。」也因為一家子常被阿公帶去做禮拜,她常在教會聽到〈Paiwan Hymn 排灣聖詩〉,決定製作專輯時,這首歌自然浮現腦中。

存零用錢唱卡拉 ok 的女孩

據說錄〈Paiwan Hymn 排灣聖詩〉時,阿爆給了已經很會唱的 Kivi 一些詮釋提點,讓歌聲更有層次。問阿爆那時給了什麼建議?Kivi 說,第一段副歌時,爆姐說可以唱難過一點;到了第二段副歌,她要 Kivi 再更難過一些:「第三段副歌,她又跟我說:妳現在就要唱很難過、痛哭流涕那種。我說:是跪下的嗎?她說:對,就是跪下痛哭的那種!」

「那具體來說,妳那時候腦袋到底想了什麼?」

「就是⋯⋯想像自己很難過(笑),就這樣而已。」

如果你已經聽過〈Paiwan Hymn 排灣聖詩〉,一定會很好奇,這般具治癒力的嗓音究竟是如何練成。Kivi 說,其實真沒什麼秘訣,她僅是從小就喜歡唱歌:「小時候,爸爸會給我十塊、二十塊的零用錢,我大可去買飲料啊,或是買糖果,但我都會跑去卡拉 ok,唱個一、兩首歌然後回家。」

爸媽知道她愛唱,不論婚禮或各式節慶,任何有舞台的地方都樂於拱她去唱一曲。那時,她唱得多半是中文流行老歌,但長大後,Kivi 開始廣泛攝取各種語言的音樂。更準確地來說,只要是旋律入她的耳、讓她覺得好聽,她就會忍不住想將這份喜歡給唱出來。好比最近,她迷上了唱日文歌。

「我第一次覺得日文好聽,」她頓了一下,似乎深怕詞不達意:「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得罪日文的!我的意思是,因為清水翔太,還有宇多田光的歌,讓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日文歌也可以這麼好聽。就好像我第一次聽到爆姐的《vavayan. 女人》的時候,才覺得原來族語也可以這麼好聽、可以這麼流行。」

以聽臨摹,唱一唱也累積了一些心得。Kivi 認為不管唱哪種語言,搞清楚咬字很重要。回憶先前去中國參加比賽,她選唱了江蕙的〈落雨聲〉,卻因為台語不標準輸了比賽,因此直到現在,她仍在研究如何唱好台語歌。

除了咬字,能不能抓到正確的發聲位置也是重點。唱中文、台語或英文歌時,她通常得花心力確認不同嘴型的共鳴位置,不過唱族語歌時就不一樣了:「我覺得唱族語歌會比較自然,因為我會比較知道自己要從哪裡去處理、怎麼去詮釋這首歌。」

用 YouTube 自學古調

如果說《vavayan. 女人》種下了 Kivi 想寫出好聽的族語歌的芽,她之所以唱起古謠,則和某年的跨部落聯合歌唱比賽有關。

跨部落聯合歌唱比賽,顧名思義是四個部落共同舉辦的康樂活動,比賽簡單分成流行歌組、族語組,並由各部落委任長輩擔任評審。原先 Kivi 報的是流行歌組,但礙於部落沒人能唱族語歌,在鄰長的拜託下,她接下這挑戰,選唱了桑梅絹的〈思念〉,這一唱,也開啟了她對古謠的興趣。

僅靠著 YouTube 影片自學,Kivi 將自己的聲音當作載體,一字一句細細琢磨,一點一滴將古謠的美好底蘊刻進身體。若有某些音實在聽不清楚,她也會尋根究底,詢問長輩正確的咬字。不只排灣古謠,先前她也曾反覆聆聽紀曉君的專輯,學習吟唱卑南古調。

談起排灣古謠的特色,她說奇怪的轉音很多,可一定得唱到才有味道;偶爾旋律會突然從大調轉小調,也少不了一些難唱的半音,想唱好確實得花心思。不僅如此,古謠還有各種不同的形式,好比需要即興作詞的 palutava,歌者會因應去到的場合,在既定旋律上唱出合適的歌詞,假設今天是婚禮場,歌詞便祝福新人婚姻美滿,若是有人過世,則祈求一路好走。當然也有在特定情況下會吟唱的古謠,像是林班歌,或是情歌。

許多人是因為聽 Kivi 唱古謠而認識她,在規劃專輯時,阿爆便請 Kivi 選幾首想唱的族語歌,也多少幫她卸下一些創作重擔。除了先前提到的〈排灣聖詩〉,Kivi 也唱了屏東泰武鄉佳興部落的排灣古謠〈Luljemai〉,而〈Enelja Laleselan〉則是她將兩首喜歡的歌串連而成。

〈Enelja Laleselan〉前段歌曲是〈Enelja〉,歌詞大意是:大家一起來讚美、一起來歌唱,此曲因區域不同,人們哼唱的曲調也會有些差異;而後半段的〈Laleselan〉,中文名是「追求女友之歌」,先前 Matzka 也曾結合在自己的創作〈Melevlev〉中。

不論是常見的現代族語創作結合古謠,或是〈Enelja Laleselan〉這款古謠複合體,Kivi 說,兩者皆和部落的接歌文化脫不了關係:「部落的人很喜歡在一起玩音樂的時候,把很多歌連接在一起,不管是中文、英文還是族語歌,我們很喜歡彈吉他、唱一首歌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又突然接了下一首,然後就一直接、一直唱。」

如果說不快樂,做幹嘛?

當代原住民用綿延不斷的吟唱縫起各式音樂,Kivi 的《分水嶺 PADIYUDR》也細膩地將古謠融進多元曲風;儘管聽感現代豐富,部落生活與排灣精神,仍是引領她歌唱與創作的重要指引。

譬如〈Don’t Lie 表騙〉,以部落流行用語「不要騙」的特色口音命名,原先為 Kivi 質問濫情戀人的獨唱(本人特別強調這是朋友的故事),後來經阿爆建議,加入兩位男性 HengJones 和 R.fu 的饒舌段落,讓純情女子和愛情騙子對峙的畫面更加生動。

另一曲〈Snake 蛇〉則源於 Kivi 友人,總愛以蛇、蝸牛暗喻性器,開身邊男性玩笑;她遂拿來入歌,勾勒成人間的性事試探。此曲由李權哲編曲,飄散藍調騷氣,情慾流動雖是常見題材,她簡潔的借代詞作,反倒創造出值得玩味的空間。Kivi 說,之所以嘗試這樣寫詞,是因為一直以來,排灣族總習慣以譬喻的形式,在歌裡迂迴地傳遞情感:「排灣族他們就是比較內斂嘛,很害羞、木訥之類的,他會把詞、把話用比喻的告訴對方,不會直接地跟他說。」

近年,不少母語歌手都會和父母親一起完成創作,Kivi 也不例外,雖然自小在部落長大,日常會話也還算應付得來,但若想以族語入歌,還是得仰賴媽媽協助。Kivi 自嘲,中文造詣不佳的她,光是發想詞就感到吃力;待詞意落定後,由於媽媽無法直接將中文轉換成排灣語,她又得想更簡單的方式解釋,再請媽媽找出合適的排灣詞彙。還好,挑字的過程往往快速,因為媽媽「阿香」總是很肯定地回她:「這樣就對了!其他的我不知道了!」

在 25 歲前夕能圓了發行族語專輯的夢,Kivi 坦言,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其實都不在她人生計畫之內。一開始,她只是個愛唱歌的女孩,唱著唱著,希望更多人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於是把歌唱影片發在社群上,怎料到這一個小小的舉動,後來竟讓她得到這麼多。對於未來的音樂之路,樂天派的她依舊認為,沒什麼比保持「maleva」(快樂)的心更重要:「因為如果說不快樂,那我去做幹嘛?」

快樂,多純粹有力量的燃料。在資訊爆炸的時代,能明確知曉自己衡量行動的標準,我認為很有智慧。聽完我的稱讚,她害臊說:「可是我真的很笨欸。上上禮拜第一次做宣傳的時候,我還要去上課,爆姊還教我可以怎麼講!因為我會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明明是很簡單的題目,我看到卻會腦袋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陣子歷經了三、四輪訪問的洗禮,看得出 Kivi 已漸入佳境了。當我問她,最後還有沒有什麼想補充的呢?她像一名身經百鍊的歌手說:「喔!我的實體專輯可能要出來了,就是具體的發行的時間,要請大家關注我的 Instagram臉書!」

截稿時,《分水嶺 PADIYUDR》實體專輯已經問世。封面的湖水藍主色,一如她富淨化力的聲嗓;看到串起歌詞卡的細長藍線,我想起先前她打趣道,專輯設計之複雜,做手工的阿姨穿線穿到都要發脾氣了,可成品果真精緻;最有趣的是,藝術家磊勒丹繪製的插圖裡,除歌曲相關元素,竟還暗藏了 Kivi 的喜好、興趣乃至身高體重,想一窺究竟的你,數量有限、記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