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7・吹專訪

【吹專訪】「這還算是數學搖滾嗎?」——音樂如夢,取樣自現實:大象體操談《夢境》

如果要玩樂團,我最不想玩的一組恐怕是大象體操。

就提新專輯《夢境》吧,團員三人——張凱翔、張凱婷、涂嘉欽——除了錄音製作,還要自控發片策略,滾動式整合美國、日本、台灣的市場意見。除了既定的媒體訪問、MV 拍攝、社群直播,還額外做了「焦點團體聽歌會」、「心理測驗網站」「串流導聆 Podcast」

在線下,是唱片行小巡迴、誠品書店小巡迴,在線上,是 SXSW showcaseWINDIE收OUT! 等 live session。該做的、能做的、想做的,都做了,前陣子他們還策辦了一場「雲端世界巡迴」,連續 12 小時在不同平台放映。儘管是預錄,仍要算準時區、切換語言 talking,就連經驗豐富的製作夥伴都說,這是他近年執行過最複雜的演出企劃。

玩樂團玩到團如其名,搬演體操特技,算算大象體操至今成軍恰滿十年,成員還是最初的三人,儘管有外部宣傳夥伴助陣,表演、創作、執行上述活動仍得親自上陣。累嗎?看看凱翔的黑眼圈,好像也不必多問這題;在 12 小時巡演放映前夕,他還在籌辦四天三夜的淺動音樂營⋯⋯

如果要玩一組樂團,我真的不會想玩大象體操。因為懶惰的我忌妒他們,能為了音樂一股腦地完成這麼多事。

「這還算是數學搖滾嗎?」

五月中在台北採訪大象體操,訪綱試圖參透他們幹嘛要獨攬這麼多「雜務」。做這些真的有效嗎?心境是慌張的嗎?前兩年不能出國演出,對樂團發展有影響嗎?然而見面第一刻,凱翔就拿給我看國外媒體 Fecking Bahamas 針對《夢境》的樂評,讓我只想把訪綱甩向遠方。

那篇樂評標題斗大寫著「這還算是數學搖滾嗎?」(IS IT EVEN MATH ROCK?),內文則申論《夢境》風格有爵士、節奏藍調,甚至和九天民俗技藝團合作的道教元素,讓身在他方的聽者倍感迷惑。

一問之下我才知道,這次專輯發行前後,美國廠牌要求他們把 math rock 的標籤拿掉;而日本廠牌更早就建議過他們,不必把自己限制在 math rock 的曲風標籤裡。

「我覺得這跟整個文化脈絡有關係,就是台灣人能決定什麼事情嗎?」凱翔對此分析道:「你幫 Apple 做半導體那麼久,你能決定 Apple 產品的長相跟內容嗎?可能不行,因為你在做代工。做音樂也類似,紐約人如果大喊一句,我接下來要為爵士開啟新的篇章,大家會覺得他可能做得到,但你身為台灣人說要開啟 R&B 的下一個篇章,大家通常會覺得你在講啥潲(siánn-siâu)。」

然而他沒有自怨自艾,反倒要求平台把 math rock 的標籤加回去。這決定彷彿在提醒創作者,從態度上積極定義自己,足以在台灣開拓西方的類型音樂支流,才能在面向世界的創作中長出完整的主體性。

不過海外廠牌的顧慮也有幾分道理,《夢境》確實不是一張,能輕巧地用單一類型概述的專輯。從身在台灣的角度聽,它的曲風混種是一系列現場實踐的結果,收錄的泰半作品皆是大象體操這四年來,或主動或被動的「藝文跨界」集大成。

〈敬啟者〉與〈振翅〉,分別是 2020 年和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合作《物種大樂團》,以及與高雄市管樂團共演的成果。〈穿過夜晚〉與〈眾神的派對〉,則是 2021 年和 toe 線上共演,以及與九天民俗技藝團參與台北燈會的衍伸曲。

2022 年初,我在大港開唱初聞 9m88 與大象體操合唱〈影子〉,也在生祥樂隊的「臨暗拾伍+貳週年紀念演唱會」上,見證〈發夢到你〉的首演。凱翔說的對,大象體操是一組要聽現場的 live band。若循著他們這幾年在台灣的表演、沉浸地聽,這場「夢境」並不斷裂,反而很有機地交換各方風格。不忌本格 math rock 為唯一正道,就算〈Happy but Sad〉只有木吉他與環境音、〈女巫〉拿《馬克白》填詞,對有自信的創作者來說,也不存在是非對錯的問題了。

吉他手凱翔

音樂如夢,取樣自現實

《夢境》起於〈阿尼瑪〉、終於〈發夢到你〉,比起四年前的《水底》概念性更完整,也更有意識地想做一張聽感流暢的專輯。儘管歌曲演奏技巧、手法更劇烈,但在編曲結構與混音方式上不顯侵略。靈感源頭,可溯及 2020 年大象體操短暫休團期間,凱婷用古典鋼琴彈奏的〈如夢一般〉(她總說樂器會影響個性,彈貝斯就會想炫技,彈鋼琴就會變溫柔)。

為貫實夢、潛意識、精神分析等理論文本,團員分別讀了佛洛依德、榮格,以及台灣作者王溢嘉的《夜間風景:夢》。在閱讀《夢的解析》時,凱婷發現生活與創作的關係,和現實與夢境的關係極為類似,幾乎可以用「取樣」(sample)來理解——一首歌(夢)的完成,往往「取樣」自日常經驗(記憶),無論是技術的鍛鍊,或者某段遭遇的影響,皆埋在肌肉與看不見的腦迴路裡。

她解釋:「《夢境》其實是想要回答音樂創作的過程,我們這次的歌曲也蠻有在回答這題。像國外的訪談都會問我們,這次為什麼整個風格不 math rock,變成有 jazz、流行的影子在裡面?對我來說,《夢境》就是我們學習音樂的歷程,所以那些東西被吸納進來,都蠻合理的。」

貝斯手凱婷

電影《全面啟動》具象了夢中夢中夢中夢的複雜性;大象體操的《夢境》也似俄羅斯娃娃,若深究幕後故事是曲曲成套、環環相扣。比如〈阿尼瑪〉的 demo 歷經多次突變,到了製作人韓立康手上完全長成另一首新歌,爾後原版 demo 因為 9m88 的合作又發展成〈影子〉(於此之前,9m88 本來只是協力配唱〈女巫〉而已)。

又比如,〈女巫〉援引莎劇《馬克白》的台詞譜曲,和樂團與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合作經歷有關。其音樂段落後來被重新發展成另一首〈托夢〉,由嘉欽填詞連結林生祥的〈發夢到你〉。在創作期間,嘉欽的阿公、生祥的爸爸甫過世,兩人便分別以台語、客語各自展開一場,思念故親的通靈對話。

取樣現實,也取樣現實的取樣,《夢境》攬鏡自照,終成現在模樣,包括 2019 年就推出的〈凝視〉,也調整了更具律動的 2022 年版本,符合他們的技術現狀。

貝斯手凱婷的心理測驗

《夢境》定下心理學的創作文本,也延伸出相應的行銷企劃。主控宣傳的凱婷說,專輯發行前,他們舉辦「焦點團體(focus group)試聽會」、便想透過問卷和核心聽眾、業界人士先建立連結。

「但是這次做完 focus group 後覺得,好像也沒什麼用,哈哈哈,因為大象就沒有 hit song,大家測出來的結果也滿分散的。」凱翔笑說,在均值的問卷結果中,他們多半會注意到的都是激烈的個人意見:「譬如有一個人很激烈的在表達他超喜歡〈阿尼瑪〉,我們三個就深深受他的言辭感動!後來就決定專輯開箱影片要用〈阿尼瑪〉。另外還有一個人建議曲序,我們回去就重聽、重排。」

那〈女巫〉當主打歌拍 MV 也是照回覆選的嗎?「沒有,大家選的反而我們不理他!」凱翔音落,凱婷接著解釋:「大家選最喜歡的歌,幫助我們的是不可以放棄和高雄市管樂團合作的〈振翅〉,我們那時候預算分配就知道,一定要拍這支。其他就想說,既然這麼平均,我們就選最喜歡的〈女巫〉拍 MV,但其實⋯⋯好像⋯⋯最少人喜歡〈女巫〉⋯⋯嗯⋯⋯。」

結合「榮格十二人格原型」設計的心理測驗兼專輯預購,倒是凱婷的滿意之作。

透過心理測驗網頁,她說自己終於不用在社群發文寫「請點我們的 MV 看」,而是成功營造一個情境讓聽眾(包括她自己),都想點進去做題目、聽音樂、了解自己,獲得五分鐘的短暫解脫:「它解決了我對於大象走到這個階段,不必再用情勒的方式,叫別人聽我們的音樂。」

《夢境》曲風混種、群星 feature,行銷計畫也排滿滿,理想上能接觸到不同種的樂迷,跳出既有疆域,然而性格多疑的凱婷,卻用「向外掙扎」來形容這段過程。對她來說,完成這麼多事情,樂團面對市場的存續仍岌岌可危,以至凱翔曾計算公司營運成本給她聽,試圖掃除她的焦慮。

業界友人曾形容,在大象體操裡,作為兄妹的凱翔與凱婷彷彿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關係極親,性格卻大不相同,彼此非常了解對方又不完全認識彼此。我時常覺得他們相斥又雙生的思維邏輯,正是大象體操在音樂上別具張力的原因。

和凱翔外冷內熱相反,凱婷外熱內冷,看世界的角度世故,是清明節到佛光山掃墓,會注意到尼姑間的階級文化,因此困惑起出家意義的人。專輯裡,〈眾神的派對〉靈感起於她的一場夢,夢裡眾神開會決議踩死人類、解放地球,潛意識場景卻諷刺地設定成熱鬧的派對(《終末的女武神》看太多?)

凱婷坦言,組團至今,她總覺得樂團活在一個「不真實的市場」裡:「大象體操很奇怪的地方是,我們可以被日本、英國的音樂節邀請,可以拿到高金額的補助,可以受到劇團的邀約,但另一方面,我們可能在高雄百樂門辦兩場兩百人的演出賣不完,必須賣到最後一刻。然後出了一支 MV 的點閱率很低,又可以上大港最大舞台。那讓我有點精神錯亂,我就會覺得大象是不是在利用一些東西,例如我們的音樂很難,所以要有高度的賞識,因為不懂裝懂最高尚,我們利用這些獲取好處,但其實回歸市場經不起考驗。」

焦慮如黑洞,她就像〈女巫〉裡唱著「明日復明日」的無盡空虛,不知道這些該是個人問題、樂團問題、還是時代問題:「我以為我不在乎,但其實我比凱翔更執著、更在乎。我不知道,我怕不怕這個團消失,但總覺得它遲早有一天會消失。」

在專輯裡,找回彈吉他的單純快樂

關於這類題目,凱翔倒是看得很開很透,往前看,少子化趨勢下,新的聽眾人口本來就在減少;往回看,歷史上的藝術家生存型態,也不只有倚靠大眾消費市場一途,貴族豢養、企業贊助、做 B2B 生意的,也仍有可能做出創意內容。

他細數大象體操的發展路徑,並非亂槍打鳥。前幾年跑世界巡迴,便有意瞄準長期經營 math rock、post rock 的廠牌與音樂祭;新專輯《夢境》風格龐雜,或許會讓傳統的聽眾認知混亂,但不至於厭惡,而這正是他們開拓 math rock 的實際作為。

關於新專輯,他從未向團員明言的慾望,是希望能透過和不同的藝術團體合作,刺激自己的內心世界、找回彈吉他的單純快樂。

「有一陣子我發現,張凱婷在提很多宣傳 idea 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要做這個?這個又沒有效』。我也發現 2020 年之前,我幾乎都沒有自己想要拿起吉他過,我拿起吉他就是要去練什麼東西,而不是因為我想拿起吉他。在創作這張專輯的過程,我就是在『把吉他拿起來』,我在一個自由的空間,『把自己的音樂聽回來』,和生祥老師說『把自己種回來』一樣。」

他回憶,剛開始和大竹研學琴的時候,野心勃勃,什麼東西都想練,甚至問過大竹研,自己可不可能在三個月內就把所有技術學會,「結果他反問我,你打算彈琴彈到幾歲?我就想,可能比生祥老師更老一點。他就說,那你還有很多時間,為什麼要三個月內拼命學起來?你有三年啊,你有三十年啊。其實他自己在網路上看到很厲害的年輕樂團也會焦慮,但這就是要克服的事情,因為現在的資訊狀態是這樣。」

凱翔定義大象體操不只是樂團,更是藝術團體,可以成為世界和台灣的通道。他以〈眾神的派對〉為例,編曲時,他們做了奇數拍的 shuffle 節奏,邏輯完全不同於九天民俗技藝團擅長的傳統鼓擊四四拍,沒想到他們都練起來了。「如果大象做為藝術團體的話,我想讓全世界的樂迷知道,台灣還有這麼多厲害的創作者存在!」

言遊至此,凱翔不禁又擴大題型,回憶前陣子接受外媒記者採訪,曾好奇對方跑政治線的,怎麼會想訪問一組搖滾樂團,結果那記者回答,他希望世界上有更多人看見台灣人的故事,而不只是知悉台灣的議題(issue)或問題(problem)。

「我們身在太平洋島鏈的戰略意義太重了,因此常常忘記台灣上面住著兩千三百萬的人。他們是人,有自己的聲音。當海外政治家看到台灣人民的故事後,才會真正看到台灣的價值。」因此身為創作者,他總想把各種在地元素放進專輯裡,《夢境》除曲風擴展,歌唱語言還包括台語、客語、中文、日語、英文,或緣於此。

由你建構的世界不會崩毀

訪綱至此被判處死刑,接下來的一小時訪問逐漸變成了另一場,我與大象體操對談的心理諮商。

我們聊到 2022 年的當下,台灣早已長出極為特殊的文化產業生態。大政府式的補助、標案、院會、獎項、音樂中心,樹起各種指示、投入各項資源,許多獨立音樂工作者(從樂團到活動製作單位)也被吸進這個結構內,無分世代。加上社群氣氛與政治正確的壓縮,一切創作似乎變得扁平而小心翼翼,怕失控、怕無效、怕炎上。

凱翔認為,這時代的創作者必須更小心被「獎勵」制約,從而掉入消弱理論的陷阱,喪失純粹演出的熱情與創意。

「消弱理論有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是一群很喜歡噴漆的小朋友,他們在經濟學家的牆上噴漆。經濟學家想阻止他們,於是給了他們五百塊,後來小朋友們要再噴漆時,經濟學家就說他沒有錢了,小朋友覺得沒錢拿,於是就不噴漆了。」

「補助或標案帶來的負面影響是這個,如果政府沒有思考到這件事的話,無意之間就會導致這個理論。我們以前可能會有巨獸搖滾這種活動,大團也會去演巨獸,因為他們喜歡表演,表演是他們的目的,只要有活動就願意去,可現在會變成『沒有錢,那為什麼我要去?我為什麼不在家休息?』我覺得這張專輯,就是我要把那個表演的熱情找回來的過程。」

他們所成長的高雄也正在發生質變。凱婷回憶前陣子受訪談 SXSW live session,許多媒體都會問他們,為什麼選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附近拍攝,期望他們分享自己和那塊區域的情感有多深厚。然而她所成長的高雄、有情感的高雄,其實不在駁二特區,只是這幾年因為官方有意識地推廣特定的區域形象,讓她屢屢感到一種「尷尬」。

「那個尷尬是,我外地來的朋友,他們對於高流或者駁二的盛讚,跟我實際住在高雄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是很斷裂的。他們下來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大港或某些活動,跟日常的高雄不一樣。其實以前高雄的大家是蠻同質的,可現在高流那一區,有被政府做出區隔的感覺,好像出了那區觀光客都沒去過,甚至我也不想帶他們去其他地方,因為這樣子不斷強調,我自己也開始對其他地方沒什麼自信。高雄現在給我的感覺是,我好像活在舊的高雄,是一個接下來不會想要再被注意的高雄。」

2014 年,凱翔曾在駁二港邊拍攝孩子王 MV〈Lucky&Kobe〉,景色與今日大不相同,他也同樣察覺,高雄正在擺脫傳統的重工業形象,新舊文化極速轉型。當人處在這樣一個資訊膨脹、環境劇變的時代,難免會迷惘一切都跟不上;若不願被洪流捲著走,勢必得學會從內在提煉熱情。

「自信是一種能力,我們一開始可能會需要很多外在的肯定,可之於大象體操這個團,我目前比較不會受外在言論,影響我對它的認同。」要知道自己是誰,要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凱翔相信人有根,才不會飄渺無依。這幾年他都會去走白沙屯媽祖,讓身體引領意識行動,而非困在意識之內。

是因為婚後才領悟到這些嗎?無論如何,台灣、高雄、math rock,都是他的根。在人心浮躁的季節裡,他用一貫的冷靜回應我們焦慮:「我們小時候有很多團,很多團卻都消失了⋯⋯對我來說,即便你的市場在成長,但你發現個人沒有隨之成長的時候,你會覺得世界瓦解了。但如果外面世界沒有成長,你卻明白自己有在成長的時候,這個世界不會崩毀,因為這個世界是由你自己建構起來的。」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