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4・吹專訪

【吹專訪】異色的叫聲:聲子蟲解析回歸大作《真面目》

地點是三月底的「大港開唱」海龍王舞台,擠進 Live Warehouse 的我,伸頭一探,台上五個人的昏暗剪影,隨〈秘事〉前奏一響,燙開了焰橘色的燈束。那畫面讓我瞠目結舌,滿嘴的白糖粿粉霎時隨著震天鼓聲落下⋯⋯

連續兩年在大港開唱限定重組,聲子蟲在今年演出前,甫宣布第二張專輯《真面目》的發行消息。十年磨一劍,當天歷經「蟲鳴」洗禮的樂迷,把所有可以形容大聲的詞彙傾巢而出,但身處其中,我感受到的卻是一如既往,反向的靜謐。

聲子蟲(左起):吉他手柯明、鼓手阿甘、貝斯手Q、盧律銘

早在 2019 年休團之前,聲子蟲即有很長一段時間維持著每年一、兩次演出的低度運作,放團員忙於各自的家庭事業。回首當時他們最後的錄音作品,僅〈Running Men〉(收錄在集結一眾後搖團的合輯《蘿蔔四代》)及舊版〈大地的繼承〉(收在中國後搖滾合輯《獨立計畫壹》);可透過那那兩首歌與所處的合輯,便足以反映 2010 年代前期,台灣昌盛一時的後搖滾浪潮。

曳著蟲尾,四足步行的音量怪獸,隨著背上重量增加,緩緩進入假寐階段。2021 年能被成功喚醒、蟄伏再出,得歸功於樂團的長年老友聞理。

「簡單來說,他們是一群很被動的人。」在音樂產業十數年,和夥伴創立演唱會企劃製作公司 Good Show Lab 的聞理認為,這群朋友就需要被外力推著才會繼續動。性格頂真(tíng-tsin)的他,從旁確認過團員的意願後發現,他們有心認真,也持續有作品,「那就開工吧」。

身為一名優秀的執事,聞理將音樂以外的一切打點好:2020 年底與行銷團隊開會、申請錄製補助,並把去年的大港開唱當成復出場;今年更搭配新專輯《真面目》發行,在 Legacy 開辦頭一回專場《A DECADE》。霸氣宣告回歸的背後,有著鉅細靡遺的規劃,從哪些是賠錢但必要的作為,什麼時間點以後有機會回收製作成本;再到要先行上傳哪首新歌到 StreetVoice⋯⋯等等,各種策略考量,事無遺漏。

聲子蟲的好友兼 Good Show Lab 演出製作聞理

如今政府的錄音補助開獎,變相地跟歌迷預告了哪些樂團即將有專輯規劃,也幫眾多的老團再出鋪路。但聲子蟲在社群上仍一言不發,與他們的現場演出一致:把該說的全留在音樂裡。

沒有老團再出的高姿態,心態也比以往健全,不打算止於「玩身體健康的」。成團十四年後,以新人之姿再次面對音樂人這個職業,創作《真面目》的過程讓他們真正意識到何謂「為所應為」。盧律銘的「亂花錢」靈氣,搭上聞理的製作經驗,即使在大港的演出仍自掏腰包升級燈光,也是想在極限的成本管控下把品質做出來。

反向的靜謐,吉他手柯明的山系命名學

聲子蟲最初是由吉他手柯明、貝斯手 Q 與鼓手阿甘三人,於台南念大學之際成立。後來柯明把當時一起組「棋盤上的空格」的盧律銘,邀請加入聲子蟲,這才奠定了現在的四人組合。

如今已是金馬等級的電影配樂家盧律銘,這幾年錄音吉他常常會找柯明彈。兩人合作迄今十數年,《真面目》在 2021 年底開始編曲,2022 年初進錄音室時,便是由柯明寫歌、盧律銘製作的方式完成。

盧律銘(左)、柯明(右)

形容聲子蟲沉穩、內斂、需要被引導,或許其實都是用來形容柯明的性格。聞理回憶,2014 年聲子蟲去香港做拼盤演出,頭一回跟柯明相處時問盧律銘,柯明喜歡什麼,盧竟妙答:「他喜歡安靜。」

司掌聲子蟲的創作核心,一身黑的柯明近年開始愛上爬山,想探究台灣更核心的面貌。從第一次夜宿山林,聽見外頭小動物竄動的聲音,卻沒有勇氣走出帳篷一窺,到逐漸習慣、閱歷 30 座百岳,成為團裡的山林系代表。談及重組,柯明說:「其實我一直是 ready 的狀態,但每個人的步調不一樣,我在等大家好。」

《真面目》從音樂到命名的輪廓,可以說是從柯明的山林經驗中長出來的。譬如專輯英文不採直譯,而用「understory」——即生態學的下層植被,無法遠眺,只有身在山中的人方能一見真容——雙關象徵著「伏流於下,不為人知的故事」。有趣的是,他們原本一度考慮譯成「true colors」,但太過明亮的形象不適合聲子蟲,又跟 Cyndi Lauper 的金曲撞名,只好作罷。

對於後搖滾、數學搖滾的演奏型樂團來說,當被問到創作緣由和歌曲理念時,不免少了歌詞解釋的契機,而以「想做一首變拍的歌」、「就是覺得這個 riff 很帥」這樣的句子作答。但這未必能滿足歌迷的抽象思考,倒也是聆聽器樂演奏的樂趣。不受歌詞限制,既可以談城市,也可以談自然。

跟首張專輯《午夜城》的平穩盤旋相比,柯明希望《真面目》聽來更緊湊一點,細節更多一些。編曲上於是緊扣貼合,刻意排除以往慣用的手法。「上一張我的意見比較多,這幾年因為盧的配樂經驗,我就以創作整體架構為主,製作面讓盧來主導。」

吉他手柯明

Demo 討論時期,有電影配樂經驗的盧律銘,在接收到柯明的旋律畫面之後創造相應的聲音。過程就像傳接球一樣,一來一往間讓作品成形。他們說,柯明最初把歌丟出來排曲序時,盧律銘腦中便隱約浮現出「高海拔的畫面」。而後一曲曲命名,便自都市入山林,引導聆聽感受。

值得一提的是,在《午夜城》時,柯明曾以喜歡的漫畫為歌曲命名靈感。他說,自己對漫畫裡帶點異色、反英雄性格的角色情有獨鍾;當年〈飛光.流影〉、〈時雨〉和《幽遊白書》之間純屬巧合,但破題曲〈一輝〉靈感確實源自《星鬥士星矢》裡的鳳凰座聖鬥士。

盧律銘(左)、柯明(右)

「沙丘」的真面目,「犬山記」的真面目

能量積蓄夠了,驚雷一響,《真面目》以更俐落的臉孔示人:曲速偏快,少了細碎的分節和堆疊,旋律性強,即使是習慣讀秒的串流聆聽者,面對首首長曲,也很好入耳。下行吉他 riff 如斜向拍打的驟雨,直接且暴力。

《真面目》橫跨十年,來回淬鍊,也與台灣近年許多風雲時刻相互映照。〈燃燒的字〉就是對應 2014 年的學運,意指新聞慣用一些刺眼的詞彙下標,熱辣辣的吉他襯上流轉的貝斯,撲面而來。延續這個概念,盧在間曲〈真面目 I〉從印刷廠取樣,再加上打鐵的聲音,彷彿鑄字一般滾燙,全面炎上。

磨了許久的〈未見的山色〉原本想嘗試數學搖滾的路數,初版還有鋼琴的迴圈(loop)。最終靠著錄音師 Zen 的合作,在邊錄邊修的過程中不斷變化,完成最後的樣貌。有別於以前大片的吉他刷法,線條非常多,一段一段旋律分明。

印象派〉從不規則拍子的銅管叩門,再到三拍、四拍、再反覆來回,最後一段原本甚至想嘗試超級跳躍的 ska 風格。從棋盤到配樂,盧律銘把玩拍子的功力盡展,創造落差。他認定這首一定是專輯裡最親民的歌,開玩笑地表示「它就是我們的〈Yellow〉啦」。直覺需要銅管來帶頭帶尾,奉上溫暖包覆的法國號跟小號,鼓與吉他也選擇簡單乾淨的演奏方式,俗而不濫,勾勒出一抹明亮的晨光。

真面目 II〉以不穩定弦樂搭配 ambient 合成器,作為專輯第二大段的序曲,是為迎接再來的鋒面。專輯 B 面主打的〈秘事〉,初衷是想要後金屬(post metal)很重的一曲,大開大闔,兩把吉他互相拉扯到極限。柯明把登山遭逢的困難,以及人生轉折一股腦扔進曲子裡,大自然與心情一隅的張力,也貫徹了專輯概念中深邃的黑。前奏是某次練團 jam,阿甘偶然打出一個節奏,貝斯跟上,發現可行,是聲子蟲初期常有的創作方式:在意外中不斷嘗試。

早期完成的〈大地的繼承〉,繼承了近似《午夜城》緩緩飆升的血脈,專輯版則新增了弦樂。或許是五聲音階和銅鑼的緣故,盧律銘覺得上一個版本太像皇上登基,因此這回前奏只留一把吉他,弦樂用短弓法變成點綴,多個層次的堆疊襯出厚度。同樣是大殿,力求從東方皇帝變成《沙丘》的宇宙帝王,把鏡頭拉更遠一點。

從低海拔到高海拔,專輯的收尾〈真面目 III〉是下山歸途後的凝望,盧律銘心中的畫面是《犬山記》,旁人問班乃迪克・康柏拜區飾演的菲爾究竟看到了什麼?他遠眺山頭,回道:看不到就表示沒有。

最後,送去刻母帶的前一刻,盧律銘靈光一閃,為了補強〈燃燒的字〉腳踏鈸(hi-hat)空拍的段落不足處,把打鐵的取樣疊上去,彷彿最後的一錘定音,事就這樣成了。

聲子蟲貝斯手Q

異色的叫聲,這回他們玩真的

從去年大港到專輯錄製,燃燒的字又多了尾奏,為了錄專輯,聲子蟲開始化被動為主動,細究編曲。平時疏於聯絡,彼此的關係平淡卻穩定。近年大宗的樂團演出是比較 chill 的,眾人無意對抗或說教,只是受自己喜歡的音樂影響,在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共識很明確:想把「異色」持續發揮出來。

不願做正氣王道的星矢,偏好一輝,喜歡的樂團一字排開:天空爆炸、envy、MONO、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後搖大補帖自是必然,團隊的共同想像裡,還有北美超大聲暗黑傳奇 Swans,以及對柯明、盧律銘和聞理來說,個人層面上意義非凡的工業哥吉拉 Nine Inch Nails——〈Copy of A〉、Ghosts 系列、《The Downward Spiral》 作為第一個用合成器完成整張配樂的先鋒,Trent Reznor 以苦痛為血肉,將自身的誠實鑄成樂音,從個人經歷再到現場的聲光呈現,都讓他們更欽佩這位不斷進化的黑暗騎士。

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 2015 年的《Allelujah! Don’t Bend! Ascend!》也是他們的心頭好,這些團的共同特質,都是在巨大緊繃的音場裡,得見神性。

嚮往這些異色樂團,聲子蟲也將自身沒入黑闇,現場演出時不打面光,只讓團員的輪廓出來,沒有 talking,全部用音樂說話。開場前跟 My Bloody Valentine 和 Swans 一樣,會放上音量警語,提醒身體不適者戴耳塞,站後面一點。至於想見上帝的求道者,儘管趨前來吧。

台灣的音樂接受度逐年變高許多。聲子蟲雖然並非全職以此維生,但相反的,珍惜每次演出,不會降低品質,也對自己的紀律比以往還嚴苛。在編曲的時候,也會思考現場要怎麼安排如何呈現,以往錄音室會錄到三四把吉他的經驗,大幅減少,讓真面目的現場與錄音如出一轍。

最後我問,怎麼決定何時站著何時坐著演出?他們拋出很中年地誠實回答「可以的話,其實想要一直坐著」,但坐著更多是踩效果器的技術層面考量,為了演出視覺與美學,能站就會站著。畢竟轉瞬間,聲子蟲成為台灣長壽後搖團裡,少數推出新作品的代表。網上對《真面目》的變化議論紛紛,他們樂於面對,相信隨著時間,這張有著眾多歐美英日養份,卻又獨一無二,充滿自身特質的作品,有機會變成經典。

真面目如果以日文來說,還有著まじめ認真之意,邁過了漫長的午夜,這回他們的確是玩真的。

採訪者後記:幾年前《HINOTER 映樂誌》倒數幾期,馬欣寫 The xx,標題《這場雪,將會下得很暴力》極美,我一直記著。寫聲子蟲的時候,把雪換成雨或火山灰,畫面就浮現了。特此註記,不敢掠美。

採訪、撰稿/因奉
責任編輯/阿哼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