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18 年開始,每年三月寫大港開唱的回顧已經是一門固定的功課了。然而參加完今年的大港卻覺得語塞,過載的資訊量與首日高溫曝曬後的疲憊,即使活動兩天過去仍未完全消化消退。或許或許,卡關的原因不只是十個舞台齊噴的演出,還包括該如何回應今年大港在網路上所面對到的各種意見,從文案用語、票務黃牛、聽團猴子,到 NFT 銷售、演出陣容精彩度、撞團時間表⋯⋯等等,上述每一題,都比公布的團序更自成一個元宇宙,發言者卻不見得同屬一族群,若再算入部分留言是湊熱鬧的反串,直叫人越判斷,心越亂。
就像傷心欲絕官靖剛在台通上釋義的聽團猴子現象,如今每個人在音樂節裡都有不同的需求與要求,主辦單位已難提供全面的服務去取悅所有人。當然,留言中有些質疑尚存討論空間,有些卻顯示出跑音樂祭的經驗值差距,比如參加過日本 Fuji Rock、西班牙 Primavera Sound 等海外大型音樂祭後就會知道,「撞團」是很普遍的狀況,就看你要計算換場腳程一網打盡,或者可割可棄地把一組團聽飽聽滿,從沒想過可以變成一個議題來怨懟主辦。
或許會有這種意見,源於這兩年「聽團仔」奮起的時代,台灣音樂祭普遍都是雙舞台吧?也或者有人只是純粹想找個理由見縫插針?一下子去你的大港,一下子去你的大港,如今唯一能夠肯定的只有,大港開唱作為台灣最受矚目的萬人音樂祭,其大眾裡的分眾樣貌已經破碎到,誰都無法完全掌握了。
2022 年大港現場維持了去年因應防疫容積而拓寬的舞台分佈,首日高溫炎熱加劇換台的困難度,拴緊發條從女神龍的「百合花」開始看起,待到張藝出場唱了兩首,仍不得不先換場找陰涼處稍作休息,才有力氣過橋南霸天聽「閃閃閃閃」。名曲〈一瞬之光〉前奏未響,腳步已啟程到出頭天聽「絕命青年」;兩位從香港來的獨立音樂人,talking 時自嘲這是他們在台灣成團後第一次演音樂祭,並語重心長地說香港現在沒有這種音樂祭了,台灣要珍惜。她們在歌與歌之間放起預錄的人聲音軌,一連幾句粵語聽不懂,老老少少語氣裡的思念卻清晰可辨,她們的演出讓我在短時間忘記了,頭上正頂著午後兩點的烈日。
今年我的大港看團計畫,除了已公布或隱藏版的合作演出外,也想看看幾組沒聽過現場的團。有人說今年 line up 推出後覺得失望,我倒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嘻哈、R&B 歌手參演不是今年才有的事情,值得一瞧的潛力新秀沒有少,例如:Mong Tong、LÜCY、烏流、MoonD‘shake、Blueburn、Everydaze、COLD DEW 等,曲風相當多元。而嘉賓 feat. 來 feat. 去也在日漸趨同的音樂祭名單裡,試圖創造獨一無二的時刻:大象體操與 9m88 首演新歌〈影子〉,毀容姐妹會高喊「醫美納健保」與蔡閨鬥嘴,各顯神通;血肉果汁機 feat. 炎亞綸、美秀集團 feat. 盧廣仲的壓軸精彩度也不遜於過往任何一屆,演出的複雜性與娛樂性,完全看得出來他們認真以赴的態度。
我想一般樂迷在今年的大港試圖挖掘音樂,是不會毫無所獲的;對於資深大港客來說,也能梳理出諸多趣味。幾組音樂人皆在 talking 時回顧自己參與大港的次數,好似這個音樂祭紀錄了他們的成長軌跡,有的如美秀的修齊在台上開玩笑回憶,當年他們才成團半年,就被當喜劇演員般邀到藍寶石舞台表演;有的如拍謝少年的薑薑在路邊和我閒聊,提起現在的親子區規劃越來越周延(『有熱水給家長泡奶粉!』)。稍晚看著拍謝少年表演〈出巡〉時,過往閃靈灑黃古紙的奇景再現,除了呼應歌詞意境也頗有世代交棒的意義吧?(另一印象深刻的相關畫面是,最後一晚散場時大港橋上有一群樂迷播起〈皇軍〉高歌,就算被笑唱歌猴也無所謂。)
要說今年大港開唱讓我最享受的演出,當屬盧律銘的電影配樂 live set 了。該怎麼形容呢?就是在一個躁動的音樂節場景裡,有一群人把自己完全奉獻給音樂。那四十分鐘裡,整個空間裡唯一的語言、唯一的明星只有音樂。幕前幕後的作曲家、樂手、音響設計、VJ、燈光設計與 feature 的歌手,紛紛以崇敬到近乎宗教的專注度,演奏、呈現每一個聲影細節。你甚至聽得到吉他手意外被收音的刷弦鏦鳴,Live Warehouse 的天花板被低頻震響。
演出前三天我去看了練團,大概都知道歌單跟 VJ 會放些什麼了,然而現場聽卻完全另一層次。就好比你看過奧運滑冰選手彩排無數遍,等到他真的上場時,仍被那每一吋肌肉跟眼神的入魔迷住。於是你懂了,運動漫畫裡的熱血與 Zone 都是認真的。過程中我想起了 Nine Inch Nails、Massive Attack,想起了曾經在 Primavera Sound 看過的 Jóhann Jóhannsson 配樂演出(當年他剛過世)。風華不絕代,這種時候就很希望我們的市場規模能夠養得起這樣的創作者。2022 年春天何其有幸,能見證這場表演的第一次,我得同樣虔誠地謝謝大港與盧律銘團隊的勇氣與實踐。
回顧復辦秒殺的這兩屆大港期間,疫情掃碼把我們訓練地井井有條,分區飲食、口罩戴好,人與人的日常界線較以往劃開一格,大型活動要整合跟評估的風險也就更繁瑣了。本應帶來日常解放的狂歡活動,被施以防疫規章的鎖,我們好像也不自覺地想先一步自律律人,猴來猴去,以顯模範。
這幾天,我常常想到日本樂團 King Gnu 前陣子巡迴演出時,資深樂迷批評其他樂迷在演唱會上開手機燈的行為是菜雞;網路討論紛紛擾擾,直到團員常田大希發文回應:「因為不是傳統的演奏會,所以不要太在意這些小地方,盡情的享受就可以了。如果要暗一點的話會跟大家說。大家平常在社會上必須活在別人的目光中就已經覺得很煩了,所以希望至少來到現場的大家可以自在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平常活在別人的目光中已經很煩了,至少到現場可以自在地表達想法吧?參與 King Gnu 的演唱會如是,參加大型音樂節如是。正面思考,或許各種猴的行為都只是一種試探自在邊界的表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