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8・吹專訪

一朝開悟入獸道,華語金曲起毛邊:熊一蘋專訪COLD DEW

採訪、撰文:熊一蘋

約好要採訪的那天晚上,雷擎在肥頭音樂的沙發區練鼓,瑀晟想過去問能不能借個位子,被哲安一把抓回來。我們移動到另一端的角落,征峻和征鴻來來回回張羅椅子,COLD DEW 四人全數坐定,說不上特別俐落或拖沓,但每個人行動起來都沒在客氣。

成軍接近三年,上線的作品只有三首 demo 和一張 40 分鐘的現場錄音專輯,卻在疫情肆虐的 2020 年跑了 26 場演出,在現場累積大量好評;他們是 COLD DEW,串流和社群時代的隱藏角色,很多人記住了這個名字,卻很難完整表達他們聽到了什麼,只記得熟悉的華語金曲氣口,夾帶著逼人的噪音和強勁節奏,像一頭有著溫暖的鬆軟毛皮,卻不時向人張牙舞爪的野獸。

COLD DEW 成員(左起):吉他手征峻、貝斯手瑀晟、鼓手征鴻、主唱兼吉他手哲安

我就是不想跟認識的人一起玩團

「最早是我跟征峻認識,留了聯絡方式,後來見面是到 18 年⋯⋯欸你們先不要吵啦!」樂團的主腦,主唱兼吉他的哲安對一旁鼓譟的三人喊了一聲,繼續說起 COLD DEW 成團的經過。

2017 年的華山阿帕,哲安在那裡錄他的個人作品《TUMOR》,四首歌的卡帶以宅錄方式完成,哲安找來朋友幫忙彈貝斯、做 beat,兩個人直接在練團室裡錄音。COLD DEW 的吉他手征峻當時就坐在櫃檯值班,發現那間練團室流出來的聲音特別酷。

「我是第一天上班,聽了就覺得這個團很酷,結束後進去幫忙收東西,聊一下互相喜歡什麼、加一下聯絡方式。」

兩人再次見面是一年後,哲安做了一陣子宅錄,想組團玩精緻一點的東西,但就是不想找身邊的朋友。「我有時候會比較尖銳,找太親近的人怕吵起來不留餘地,想說找一個之前沒合作過、甚至不認識的樂手來一起試試看,那時候第一個就想到征峻。」

團內兩把吉他率先匯合,兩人第一次練團就 jam 了兩個小時。後來征峻說他弟弟征鴻鼓打得不錯,三人一起練團也合得來,哲安就要征鴻再找一個朋友來彈貝斯,總之自己不認識就好。

「然後他就密我。」貝斯手瑀晟說,「那時候我還在上班,在大便偷懶,下班才回說 OK。」瑀晟那時剛從大學休學不久,對人生目標有些迷茫,高中熱音社認識的征鴻在這時邀他加入 COLD DEW,多少讓他有些精神上的寄託。

一個來了再拉一個,COLD DEW 的團員在 2018 年中陸續到齊,年紀最大的哲安和最小的瑀晟、征鴻差了整整一輪。瑀晟開玩笑說,哲安聽的歌跟他爸差不多,哲安說實際上四個人喜歡的音樂都不太一樣,本土西洋流行獨立都有,瑀晟一開始甚至不聽獨立音樂,COLD DEW 的音樂因此混進了許多不同風格。

問到團名的由來,哲安說他總之就是不想用四個字的中文團名,最好是兩個簡單的音節,四個人翻英文字典亂找,最後選定二十四節氣「寒露」的英文 COLD DEW,不取意思,只是唸起來順口。但順口未必方便口耳相傳,樂團的討論度升高之後,各種中文綽號陸續出現。

「有人叫我們『冷露』,還有『冰滴』。」瑀晟說。

「前陣子還有叫『冷水』的。」征鴻補充。

「反正這團名就是一個意外。」哲安說,「我們給大家一個開放的想像空間。」

個人特色最大化,撞出來的東西就對了

COLD DEW 的創作模式同樣需要直覺和想像,通常由哲安先寫好詞曲、解釋他想要的編曲架構,接著就是說故事的時間。

「我會跟他們講一個畫面,比方說〈山地情歌〉吧,就是我半夜在爬山,過程中有聽到腳步聲、聽到蟲的聲音,像這樣大概說明我想要的氛圍,然後我們討論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呈現。」

哲安說,他有段時期喜歡把自己放在自然之中,感受環境裡萬物的能量,在自己體內催生出屬於個人的情境,他再用旋律詮釋出來。說法有些抽象,但 COLD DEW 的團員往往能很快跟上哲安的想法,這種直覺交流的能力,來自從小培養的音樂基礎。

COLD DEW 四人接觸音樂的時間都很早,哲安國小開始學聲樂和國樂,瑀晟在弦樂團彈 double bass,征峻、征鴻也因為父親的興趣從小接觸吉他和鼓。雖說要討論樂理也行,但四人的音樂交流都是先抄起樂器碰撞一下再說。

「我們最早的一首歌是〈海邊〉,那時想做一點 dream pop 和 shoegaze,但征鴻的鼓打得很猛,不適合做那樣的曲風,我就覺得可以玩很多不同形式的東西,有點且戰且走吧,看大家的風格元素是什麼,我再配合寫歌。」

征鴻的鼓和瑀晟的貝斯都相當強勁有力,這樣的節奏組加入之後,COLD DEW 在初期平緩迷濛的曲風之外,增加了更為尖銳、厚重的風格。哲安說,他從來不想玩特定類型的音樂,四個人喜歡的東西差異大,正好能有更多的空間和可能性。而讓 COLD DEW 在變化之餘依然有一致鮮明色彩的基調,是源自迷幻搖滾的大量即興演奏、哲安的 1970 年代華語金曲唱腔,和緩慢堆疊後爆炸的噪音吉他。

「我們團裡是我在做噪音啦,」征峻說,「可是我不記得這件事是什麼時候來的⋯⋯」

四人開始熱烈討論 COLD DEW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躁的,但每個人的印象都不太一樣,大致上是兩把吉他和強勁的節奏組互毆的結果。

「演第一場時我效果器都還沒很多,演到差不多第三場突然發現,好像差不多要大聲了,就越來越大聲,算是意外吧,」征峻說,「不然我其實滿重旋律的。」

「我們原本是想讓歌曲的段落更有層次感,有留白、有很大反差的編曲概念,才開始加入噪音,殊不知變成我們的一個標誌。」哲安說,他和征峻都很注重旋律,COLD DEW 歌曲中反覆出現的旋律,都是好幾次即興後聽錄音找出來的。

玩噪音的樂團經常搭配嘶吼等粗獷的唱法,哲安說自己的聲線偏細,要那樣唱也沒辦法,只能從自己的特色找到可以發揮的部份。2015 年左右,哲安大量聽 Angel Baby 的音樂,回想起小時候媽媽愛聽的華語老歌,開始把這些歌曲的元素加入自己的創作。

「像是余天早期唱的〈高山慕情〉,那時的華語歌喜歡用很多的滑音、鼻腔、轉調去詮釋,那時是日本演歌的唱法影響臺語歌,然後又影響到華語歌曲,我受那些東西影響很深。」

有了哲安定下的基調,其他人在編曲時也尋找相似的歌曲參考,瑀晟編〈六神無主〉的貝斯參考了康康的〈恁姊仔蹛市內〉,征峻本來就喜歡安童的〈七字仔調〉等歌仔調音樂,征鴻也從熱愛的伍佰找編鼓的靈感。雖然沒有特別想做出臺味,團員們為了彼此契合,編曲還是不時流露讓臺灣樂迷感到熟悉的元素。

哲安唱歌的氣口也讓不少樂迷產生疑惑:明明聽起來很臺,為什麼 COLD DEW 沒有臺語作品?

「其實就是不想跟大家一樣而已啦。我用這樣的旋律寫歌,可是偏偏要唱華語,我的骨子裡就是這樣。」哲安先是瀟灑地一語帶過,才開始認真解釋。

我家從小就是講臺語,我在臺語家庭長大,所以我華語會有個特殊的腔調。在我大學的時候,同學會調侃這件事,他們沒有惡意,但我當下是覺得、好像有點丟臉吧。後來我開始創作,覺得這個腔是我講話的特色,就很直覺的想把這個特色用在我的創作裡面,用那種不是字正腔圓的華語唱歌。

哲安不想被貼上背負太多想像的「臺語樂團」標籤,而如今樂團的臺灣味也不再限於使用什麼語言;COLD DEW 全體對這個趨勢沒什麼感覺,只是想把當下進行的歌曲做好。

「我們只是把每個人的特點最大化,擺出來看會發生什麼事情而已,沒有特別考慮其他事,我們團的風格就是這樣。」哲安簡短地做了總結。

搞不好我們下一張就不迷幻了

2019 年初,COLD DEW 在 PIPE 做了第一場演出,台下親友聽了沒什麼反應,倒是共演的樂團非常激動,抓著他們說表演很棒。2019 年是 COLD DEW 快速進化的一年,不擅長 talking 的他們得到官靖剛建議,開始在歌曲中間編寫串場的段落。

「一開始覺得編串場很難,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跟觀眾講什麼,與其尷尬的講話,不如就讓自己看起來酷一點。」哲安說。

「讓觀眾的耳朵尷尬。」征峻補充。

聊到最有印象的一場演出,征峻說是 19 年的海或瘋市集,其他三個人立刻激動附和。

「那一場真的很慘,下大雨,沒有雨備。」哲安說。

「我打到一半摔下台。」征鴻說。

「觀眾跳舞跳一跳,還把我效果器踢掉。」瑀晟說。

「我是效果器壞掉,進水。」征峻說,「當時心裡想:幹就這麼慘了,也沒辦法更慘;結果那一場讓整個團打通任督二脈。」

COLD DEW 於 2020 貴人散步音樂節演出

當時 COLD DEW 剛開始試著把歌曲串起來,彼此的配合需要高度的專注和直覺,這次雨中的背水一戰讓他們意外進入新的領域,所有人都在演出中開悟,理解了這個團的音樂應該是什麼樣子。COLD DEW 的現場似乎總有神靈降駕,每個人的肢體動作都隨著音樂大起大落,鼓手征鴻的爆走尤其誇張,不只打砸凶狠,每次演出結束,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征鴻你剛剛那個速度是⋯⋯?」

「他真的是臺灣獨立音樂少數打鼓打成這麼⋯⋯」哲安試著揣摩用詞。

「奔放。」瑀晟說。

「暴力。」親哥哥征峻毫不留情。

「我也不知道可以這樣打。」征鴻講得有點靦腆,「我大概從 19 年底開始這樣打,哲安也說這樣很好。以視覺效果來說,我們的表演真的滿好看的,每次都不太一樣。」

「就是要這樣才對啊!」哲安大讚,貫徹個人特點最大化的原則,鼓夠力就不怕他快,其他人也說跟上就好,瑀晟甚至會在自主練習時把速度調快,預習演出時的爆走狀況。

2020 是 COLD DEW 備受矚目的一年,年初還想著疫情之下演出可能變少,沒想到不只沒被影響,還跑表演跑到心態疲勞。

「我們原本的計畫只有四場表演,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演了這麼多場。」自認玩的風格不主流,也不怎麼經營社群,但 COLD DEW 去年表演的場次爆增,台下的觀眾也多了三倍,特地來看他們的觀眾也變多了,年底站上貴人散步的大舞台,結束後久久不停的掌聲特別難忘。對於去年一年的聲勢成長,COLD DEW 四人一直搞不懂整件事怎麼發生的,也沒打算真的搞懂原因來限制自己。

「我們就是做自己想做的音樂,像是緩慢的呼吸,不要一開始就讓情緒達到高潮,是先經過鋪陳再爆發,對我來說是比較舒服的狀態。」哲安說,「但我們什麼東西都想要試,會一直玩出新的東西,搞不好下一張就不迷幻了。」

COLD DEW 接下來要開始他們的新 EP 做準備,哲安說這張 EP 的概念是欲望與幻滅,講一個趕路的人偷閒泡了溫泉,在裡頭尋找溫柔鄉,在幻想破滅後陷入糾葛。結束了這一年多的奔波後,COLD DEW 預計先休息兩三個月,之後再進行一次曲風的大幅改變,往更為黑暗、電氣的聲音的方向嘗試。留下一枚爪印後,COLD DEW 的下一步又將大幅躍向未知的領域。

圖片提供:COLD D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