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 主唱黃宣總在錄音前兩天才把編曲交給樂手聽,採訪亦然,宣傳窗口當天兩小時前才跟我要訪綱。他相信,在有限的時間內吸收題目,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才能在現場迸發出奇的答案。
老實講,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讀訪綱,但在坐定錄音前,他似乎已經清楚我到底想問什麼。創作觀念的因果根源、躁動語言與誇張肢體⋯⋯他說「今天不聊音樂」,但我想關於他的一切都關於音樂。
黃宣是極限運動員,是台灣音樂場景裡的一條叢林巨蟒。愛的人很愛,怕的人很怕,你卻無法忽視他龐大的存在感。那存在感有時會吞噬身邊的人,比一頭象更難摸清,當你迷失在他囂張的皮相姿態時,往往已經被他的長篇大論捆縛、窒息。
跟他談「概念」,他絕對能「唬」到你一愣一愣。費里尼名言、作者已死、賽博放克(Cyberfunk)與《浮世擊》的平行宇宙⋯⋯或許他有句話說得最對,創作只能體驗而非理解。而連說話都在創作的人,又是最難理解的那型。但在這篇訪問裡,我卻企圖達成這項艱難的任務(揮汗)。
擁抱錯誤的浮世一擊
試圖尋找黃宣在創作上的關鍵時刻,絕對不能繞過 2014 年。
2014 年,音樂人李泰祥、高凌風於年初逝世,太陽花運動在街頭風起雲湧,台灣社會在方方面面皆處在世代變動的震盪裡。李宗盛越過人生下階段的〈山丘〉,張震嶽還原成「海雅谷慕」、蛋堡發表「內部整修」⋯⋯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在新時代的定位。
彼時 22 歲的黃宣剛退伍,也與前經紀公司解約滿一年;從小學音樂,國高中便接觸數位編曲的他,一方面覺得人生不能只有音樂,遂跑去東森購物台上班,另一方面又想精進樂理,透過姊姊認識了製作人余佳倫(阿涼)學爵士樂。
阿涼是黃宣姊姊在美國音樂學院的學弟,2013 年發行首張專輯《單聲涼品》後,持續往幕後走去。在教導黃宣的過程中,阿涼打通黃宣的任督二脈,鼓勵黃宣往創作路徑上走。黃宣說:「認識阿涼之後,他給我灌輸了一些很酷的觀念。譬如說,沒有一個音是錯的,端看你如何用下一個音詮釋上一個。然後你一定要擁抱錯誤,擁抱錯誤才能製造意外的美麗。」
這位長期失眠、求學時也因耳膜破裂引發「梅尼爾氏暈眩症」的少年,在阿涼的啟發與幫助下,於 2014 年一連作出〈羊皮先生〉、〈Meniere’s Buzzing〉與〈後現代獨白〉,並以「飛知和午次郎」之名悄悄發表(命名源於他對牛仔與武士的著迷)。
沒有事先設計、腦洞大開寫成的三首歌,歌曲世界觀卻有神秘連結,讓他像是發現小說裡的部分篇章般驚奇。而走在這條「擁抱錯誤」的創作觀上,六年後的集大成作即是 2020 年底發行的首張專輯《浮世擊》。
關於「出道」的疏離感
事實上,黃宣對於「出道」這件事往往感情疏離。一方面發表的作品都是多年前的創作,二方面線上音樂人該做寫歌、錄音、表演,他從小開始就一直在做了。
2018 年,首次發行 EP《都市病》時,他並不特別興奮:「因為《都市病》的歌,我 2014 年就已經完成,所以我對這些歌已經有點疏離了,雖然我很愛這些歌曲,但真的太久了。」這份麻木感也延續到《浮世擊》的發行:「我那時候為了體驗特別的感覺,實體一出還自己去誠品買了五張,但就是沒有(感覺)!就好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或做一件我已經做過的事情。」
儘管疏離,每回演出《浮世擊》曲目,他仍拼盡全力;事前再不耐,上台前也會拴緊發條:「我必須承認一件事情,每次在演出前我都覺得很懶,都會覺得要再一遍要再一遍。但上台前,我看到人越來越多就會想,有些人可能是第一次看我的表演,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來看我表演,想到這件事我就會用百分之兩百的力氣,去盡情展現我自己。」
為了暖身,他在後台總會想辦法保持興奮,到處找人鬧,讓自己和平常一樣 high,進入一種忘卻上台的心流裡。
頻繁演出〈不開燈俱樂部〉等作品兩年,最近他正重新思考 YELLOW 有限的歌曲,能如何做出不同變化。過去因為樂手的實力強,他們其實很少聚在一起練團,直到金音獎「亞洲音樂大賞/現場演出獎」上台後,才陸續端出不一樣的表演、加入新的編制,譬如簡單生活節演出找年輕的鼓手來玩。
許多人會問,YELLOW 到底是不是個樂團?
在黃宣的想像裡,他與 YELLOW 的關係,好似美國放克大師 George Clinton 與他的大樂隊 Parliament/Funkadelic——樂團形式體現在現場演出,但他們的創作不會被樂團架構給框住。
近期他所著迷的日本音樂人常田大希(Tuneta Daiki)亦如此,他所參與主導的 millennium parade、King Gnu、Srv.Vinci 三組樂團、project 風格截然不同,本身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提琴演奏家。兼顧視覺品味與配樂功力,讓他相信常田大希會是這個世代的坂本龍一。而未來的 YELLOW,無論團員內部或對外呈現,這樣多邊的形象共識也將會越來越清楚。
重要的是「不斷累積創作的過程」
黃宣堅持,YELLOW 團隊除了樂手們,還得加上製作人阿涼,那是他獲得任何榮耀時,心裏最最感謝的人。不只因為他曾帶來的觀念,也包括製作實務上,阿涼總能將他的想法落實成聽眾耳邊的動聽之物。
提到阿涼帶給自己的種種,自稱「東南亞巨石強森」的光頭硬漢不禁感動。發行《浮世擊》可以說是他對阿涼的交代,是從 2014 年作出〈羊皮先生〉後與阿涼的六年承諾:「這件事情的爽度,大過於發專輯那些形式上的,大過於大家怎麼去看(這些歌)。」
回首這六年,黃宣與阿涼從師徒關係,變成長期創作、共同製作的音樂夥伴。另一位貴人「漢群哥」(『漢室音樂』製作人李漢群,曾為李心潔、林憶蓮的歌作曲)也一直在身邊。
同樣是 2014 年,從小認識的漢群哥找他幫忙寫歌給對岸的選秀歌手唱,藉機蹲點幕後、觀察產業生態。這段日子讓他發覺,產業變化不斷沒有勝利方程式,唯有一則真理要擺在心中:「真正專業的音樂人一定會在 deadline 交音樂,當然一定會拖還是怎樣,但你一定要給自己 deadline。如果你只是把音樂當業餘興趣,那十年、二十年再發專輯也沒人會管你,所以 deadline 是把事情做好的基本。」
黃宣的幕後成績,直到 2017 年寫〈關你屁事啊〉給彭佳慧和熊仔對唱,才陸續被華語音樂圈關注;同一年,貝斯手曹瑋也找來精銳樂手和他共組 YELLOW。隨著第 30 屆金曲獎「最佳單曲製作人」的殊榮,以及 YELLOW 的狂放曲風、橫空出世,這幾年包括問題總部、9m88、呂薔等音樂人,都邀請他來參與製作、編曲。
2020 年的震盪不比 2014 年少,資訊甚至加倍超載。流量商品搶快搶眼球之激烈,作為音樂人很難不焦慮。儘管如此,黃宣仍懂得在創作中自娛娛人,以持續創造來對抗不安定:「現在音樂門檻降低很多,我們的選擇也變很多,所以要做出很鮮明的東西會越來越難。我認為現在的創作人,要透過不斷創作去定義自己的聲音。現在人會太過度在意作品的好壞而不把作品完成,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你要不斷累積,把作品完成的這個過程。」
信仰痛苦,與懷疑共存
要不斷定義自己是很痛苦的,而黃宣信仰痛苦才會有對等的收穫:「我每次都還是覺得做音樂這件事情很痛苦,編曲這件事情很痛苦,就像很多導演覺得剪接很痛苦。對我來說,永遠都沒有覺得輕鬆的一次,就算是很簡單的製作案。但我也體會到,沒有相同程度的痛苦,就不會達到相同程度的快樂,就像擠毛巾,不用力是擠不出水來的。」
二十一世紀初,因為唱歌比賽拿冠軍,14 歲到 21 歲的黃宣曾與前經紀公司、唱片公司簽了三方約。當時的他單純以為能發片,沒想到一直被公司打槍說「作品太怪」、「不符合你的形」而被冷凍整整七年。當下他曾困惑,「我的形是怎樣?所以我外表看起來怎樣就要做類似的音樂嗎?」日後持續以各種化名在網路上發表音樂,便是他打破這類先入為主的第一擊。
最恨被定義與圈養,所以他選擇與懷疑共存,不斷轉身甚至自我矛盾:「大家都很喜歡講做自己⋯⋯做自己做自己,其實這句話我聽了很賭爛。做自己感覺你很像很了解自己,但是我不相信。我相信一個人在死之前,永遠都是別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因為 YELLOW 的兩張 EP,以及《浮世擊》的誇張風格,許多人對黃宣的印象似乎只有癲狂。然而他不只會這樣創作,個人單曲〈怪天氣〉或電視劇主題曲〈一天〉這樣的情歌,他也寫的流暢、唱的坦然。儘管外界覺得精神分裂,可回溯他的秉性執著又都說得通了。
科幻小說是絕佳的人性實驗場,而《浮世擊》便是少年黃宣探索自我極限的實驗體。跳出它的宇宙觀,我總感覺那是被壓抑多年的創作之心,一次噴湧的結果;歌者構築了堅實的擂台,向心靈的黑影不斷揮拳,以抵禦現實的冷酷——〈Meniere’s Buzzing〉以自己的暈眩症為題,描述無法適應社會的狀態;少見的類自傳作品〈.MERCY Rule〉則自我惕勵,要衝要勇敢。史詩般的收場曲〈飢餓時代〉,編曲曲折唱出末世荒原,令人膽寒囈語或者夢話,或許比現實的道理更貼近真相⋯⋯
《浮世擊》是少年黃宣在「擁抱錯誤」的法則下丟落的麵包屑,沿著走,你能見到他六年前的創作原鄉而非主角本人。在混沌的 2020 年代之初,他早已拔腿狂奔向遠方,在你以為跟不上時,又突然還以動人的抒情歌曲。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放寬視野體驗他帶來的聲音風景,我們都不必急著對他下定義。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