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6・吹專訪

【專訪】許含光:講屁話是我,認真對待文字也是我

下午四點,許含光說他還沒醒。

十二點起床太早,他暖機的時間又拉地更長了。若不是今天有通告,他的晨間儀式可能能更悠哉些:「大便很重要。也不一定是大便,但我花蠻多時間在廁所裡,就,很安全吶,一個『me time』的感覺,坐在裡面喝咖啡,抽抽菸。告訴自己,哦我醒來了,好一天要開始了。」

說實在,我不太確定你接下會讀到怎樣的許含光。除了還沒醒的許含光說自己還不夠鏘(ㄎ一ㄤ)會害羞之外,前陣子他受邀參與臺南文學季講座,對談人陳繁齊翻閱了他之前的訪談做功課,得到的結論是:相同的問題,他的回答卻有出入。

「我就說對欸,因為我都亂講!也不是真的亂講啦,因為當下感覺就是不一樣。可能每一個訪問、每一個東西都有不一樣的我,每個講的故事也都不一樣。」這麼千變萬化?

「就是蠻珍惜當下,每個時刻自己都不大一樣。」

輪迴與幻覺

有時認真,有時屁話滿天飛,外人看許含光變化多端,而許含光看記憶亦然:「一件事在你的記憶裡會不一樣,有些越想越美麗,有些東西會越長越醜、會越來越枯萎,我寫的大部分是這樣的東西,比較少當下直接的情感紀錄。」

記憶不僅不可靠,還像個過動兒般肆意扭動,當它們失去精力,許含光就把他們抓進歌裡養。那天的他很喜歡用「勾(ㄍㄡˊ)」這個字,生命的各別事件有著獨特的顏色或氣味,可用他的說法,當這些全部勾(ㄍㄡˊ)在一起,《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反而變成黑色。

這個字或許最貼近他創作專輯時的狀態。那陣子,他過著近乎日夜顛倒的生活,或著說夜晚的他總太清醒,彷彿白天睜開眼看見的都是幻覺:「我每天花很多時間發呆,有時就是看著,你不是主動去回想那些事,可是那些東西會自己跑出來,你就每天這樣看、每天這樣看⋯⋯它好像就長得不一樣,一直在轉變的過程,又是開始又是結束的感覺。」

27 歲不大不小, 卻也足夠認識「淡忘」二字,不論是緣份或曾經的糾結,事情一開始轉動便注定終結。他健忘,可偏偏惜情,回憶化作隱形的繩子綁得他動彈不得,就好像〈滿室喧嘩〉唱: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展開 從折疊之中展開
滿室喧嘩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折疊 展開之後折疊
滿室哀傷

「有點像回憶突然把你整個人弄得一團亂,可最後是你自己要把它整理好。你收東西的時候不是都用折的嗎?我就覺得畢竟是很珍惜的東西,折疊這個詞的重量對我來講剛剛好。」

開場曲〈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揉入這些日子的情緒,雖不是第一首完成的歌,可吉他的 riff 早在專輯製作前就抽芽。潛意識總驅使人做出不明究理的事,那時他一拿起吉他,手指總會自動彈出這段旋律。不停重播的樂句、不停回放的記憶,日日夜夜重複著這樣的循環,許含光把英文歌名取作〈Karma & Illusion〉,他説,絞盡腦汁想出的這兩個詞雖然看起來蠻中二,卻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

被調大聲的「幹」

有著詩人身份,許含光揀字總精挑細琢,過往他的歌速多為中板偏慢,有足夠的空間讓文字舒展。這次釋出主打歌〈安森 Girl〉後,很多人驚訝他直白的轉向,但他自認沒變,私底下説話本就十之八九是幹話。〈安森 Girl〉大唱被夜晚追逐的心境,節奏本身快,寫詞當然也得因歌制宜:「可以說裡面的文字是簡單,但是意象是不簡單的,只是我用比較口語的方式去唱,像你不可能用 rap 的方式去唸個什麼長恨歌、出師表嘛,這樣很怪啊!」

「是不是覺得麻煩別人處理屍體不好意思人生亂七八糟還是吞顆藥把自己灌醉吧幹」堪稱歌曲文眼,這串碎碎念是和朋友聊天內容的濃縮,公司好多音樂還為此辦了歌唱挑戰賽。只是那個幹字,他原先在錄音室唱得其實是「乾(氣音)」,沒想到成品出來變成頗有兄弟味的「幹」。

「是混音師自己把它調很大⋯⋯他跟我說:『欸 Lumi 我覺得那個太小聲了,不要擔心~我幫你加很大聲喔~』我就想說我沒有要這樣!但後來想說算了,因為那可能是他聽到這首歌的直覺,有時候大家對一首歌的直覺,尤其在不同創作人耳裡,可能會比自己的判斷更能幫一首歌找到適合的東西。」

創作習慣依循直覺,但偏偏自己粗心又懶散,做 demo 光找一個音色就能耗掉兩小時,再花兩小時彈上一句,那些蹦出來的靈感都消失了。也因此,當他回顧自編自彈的《曖曖》總覺得不夠細膩。

製作《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時,許含光多了更多盟友幫他用探照燈照出沈入底部的靈魂,比方說〈LCL〉找來黃少雍,他把原先較輕的鼓和貝斯加重,讓歌更冷冽鋒銳;作為專輯巡迴樂隊班底,Little Shy on Allen Street 的劉哲麟這次也參與多首歌的編曲;而陳建騏在他眼裡則是位擅於藏拙,放大歌手優點的製作人。

許含光親暱稱他「騏」,相識多年的兩人對音樂的美感判斷也挺接近。〈一個適合看海的日子〉源自他的詩作,裡頭有句:「她開車來接我/電台播著曾經流行的音樂」,加上部分和弦使用有 City Pop 的氛圍,在製作時,他們不約而同想起 The Fur.,並請到吉他手吳中凌加入編曲。

倒過來的真心

《曖曖》寫了〈藍色房間〉、〈Midori〉(即日文的綠色),《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則唱〈銀色的歌〉、〈金色的夢〉,色彩是許含光記憶的方式,當他觀看事物,第一個蹦出的感受都是顏色。

如果不看歌詞,光聽〈金色的夢〉你可能會覺得是首快樂的歌,或聯想到他愛喝的威士忌,復古合成器配上滑弦吉他,他輕柔地問:

Da di da di da di da di
可不可以把我唱成歌
Da di da di da di da di
不痛不癢的
Da di da di da di da di
可不可以把我唱成歌
Da di da di da di da di
膚淺不曲折

事實上,這首歌在寫一段飲酒過量的日子。當你喝地醉茫茫,夜晚東倒西歪失去細節,路燈將一切染色,那畫面看起來就是一片金色。一場惡夢情緒再濃烈,他下手都是輕輕地,如同高中時從村上春樹小說裡學會的,空蕩蕩地疏離反而能塞進更多寂寞。

「我可能心裡會很傷心啊,或者是今天很不開心,可是我看到人都還是笑笑的,然後講屁話這樣子。」許含光的歌很少小調和弦,他說這和他的待人處事有關,珍惜每個與人相處的時刻,若把話說地太認真就不好玩了;碰見生人他不擅長社交,在工作上卻能侃侃而談、露出融化人的笑容,好像總是要把他反過來,才能真正看見他。

他有時會覺得自己髒髒的。某晚在外頭遊蕩,他突然覺得如果將身上的灰塵撢去,好像還是能看見包覆在裡頭比較乾淨的本質,他直覺那應該是銀色的。〈銀色的歌〉將心境寄託在童話《夜鶯與玫瑰》,許含光把自己看成那隻夜鶯,願意為了守護純粹的信念而犧牲:「我就覺得,還蠻像我自己看很多事情。我超級不顧慮後果,有時後可能是浪漫過了頭,當我覺得有件事情該是怎樣時,我就會很執著。」

不能說是什麼了不起的煩惱

記性差的他邊分享,邊指著專輯上的歌名幫助回憶,那根食指輕微顫抖。從小到大每當他用淺湯勺舀湯,送到嘴邊通常灑地什麼都不剩。

醫生說手抖是焦慮,而他想,活著本就焦慮。

確切來說,創作《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那段日子的煩惱是什麼呢?他先是支支吾吾,又笑問今天有說好是深度訪談嗎,想了想道:「我覺得人只要碰到人就一定會給對方傷害,不管是有意無意,通常都是無意的傷害,然後我又很會記仇(笑)。我其實就是還蠻念舊的一個人,一直以來,很多事情就算它(消失)是好的,但只要現在不在我的生命中,回想起來我就會很傷心。自己會擔心很多事情,或者是工作上對自己的一些質疑⋯⋯」

他突然大聲反問:「但大家的煩惱不是差不多嗎?錢啊、生活,人能煩惱的事情不都是那些,只是不能說是什麼了不起的煩惱。」

生命是上上下下的坡,今年春天,那般低潮沒留下任何音訊,就逕自離開了。寫下那首〈她遛狗經過的每個下午〉,似在為上個階段做總結:

她遛狗停下的一個不平凡的下午
我抬頭發現風突然停了
她的眼睛像鈴鐺叮噹響
等待晚風欲蓋彌彰

遛狗的女孩每天經過,低頭的他從未發現,直到某天抬頭才意識到心裡已經準備好裝下新的風景。他說可能要再過一段時間,才知道為什麼狀態突然變好,就如他過去那樣不急著詮釋,放任回憶流浪。至少他現在比較開心了。

採訪告一段落,許含光揮揮衣袖前往下個通告,地點是酒吧(多明確的選擇),而夜晚正要開始——我想他正在清醒的路上。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