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獨立樂人的演出想像與規模日漸擴大,演唱會製作、導演的角色也越來越受重視,細數 2019 年頗受矚目的專場演出——完售 Legacy 的 9m88、ØZI、茄子蛋;不受制於 live house 場域的大象體操;進攻大場地的夜貓組、美秀集團、落日飛車——幕後製作的核心人物正是聞理與劉柏君。
作為近年獨立樂人合作頻繁的兩位演唱會導演,兩人的性格不盡相同,卻都具備專業自覺;與前者對話,你會感受到一種技術人的理性與銳利,而後者則展現企劃出身,重視人性整合的柔軟。
工作性格、視野的養成,與他們的成長歷程息息相關。回顧入行之初兩人皆從, StreetVoice 街聲起步,2009 年尚在元智大學三年級的劉柏君,先是報名參加 StreetVoice 所舉辦的營隊,以企劃組的學員身份和樂團組搭配合作,後申請實習進入 Legacy 工作:「原本實習只要暑假兩個月,我去那邊卻玩瘋了,太好玩,每天看表演,接觸前台、後台的事情,晚上去操場喝酒⋯⋯『污染』啦!開始壞掉!」
暑假的實習時間不斷延長至一年,劉柏君在畢業後轉為正職,於 2010 年進入 StreetVocie 擔任行銷企劃,一待就是六年。稍晚兩個月,退伍後帶著玩團之心從台中搬往台北發展的聞理,也面試進入 StreetVocie 擔任相同職務,總共待了四年。
StreetVoice 實戰體驗
他們清楚記得,到職後的第一場工作便是隔一週的 The Next Big Thing 見證大團,因為前一位同事離職匆促、交接不全,搞得大家手忙腳亂。
從實戰現場練兵是兩人的日常。2010 年,StreetVoice 嘗試發展各項新計劃,除大團外,劉柏君的專案工作還包括「StreetVoice 選集系列」。她回憶當時的自己是「蠻 old school 地接觸到類唱片公司的做事方式」——與同事合作聽大量的 demo、邀團錄音,從封面設計到實體鋪貨,自己一間一間咖啡廳、獨立書店打電話談合作與寄貨。
選集系列之後是前進校園的「搖滾巴士」及「大登陸」。前者為租借舞台車,帶著 StreetVoice 的推薦樂團進入校園座談,並與在校的兩組樂團共演;而後者則欲延續選集效應,透過楊乃文、熱狗、張震嶽等知名樂人的魅力,吸引青年學子注意共演的選集樂團。
兩人一路上跟著製作前輩巡迴,邊做邊學,尋找分工配合的方式。透過大登陸,聞理更知道自己想要做舞台上的事(舞監、硬體調度等);而主控行政事務,負責接洽校方與藝人、完成補助提案與結案的劉柏君,連同企劃冬季選集的經驗,練成了綜觀大局、處理細節的溝通能力。
事實上校園巡迴並不輕鬆,若學校在南部,早上四點便得集合開大巴出發,待早上九點彩排、演出,再原車返北。然而收穫也不少,他們不僅在短期內累積了大量的實戰經驗,也認識不少如今頗具代表性的台灣獨立音樂人,譬如:火燒島、大象體操、法蘭黛、黃玠瑋、先知瑪莉、隨性等等。聞理回憶:「那時候遇到了一些團,譬如成大有個團叫 Natural Outcome,就是現在的甜約翰。」
2014 年於花博舉辦的 Park Park Carnival 是兩人第一關重點試煉,他們分別擔任硬體統籌與活動統籌,首次一個音樂節的工作流程從頭走到尾。Park Park Carnival 兩天邀請一百個樂團,緊靠自行組隊設計的車子表演,野生且破格的形式深獲好評。儘管音場問題讓他們事後檢討很久,卻也對創造理想的音樂場景產生戀愛感。
緊接著上海簡單生活節第一屆、見證大團兩季的電視節目⋯⋯密集接觸與演出相關的工作,兩人從台北簡單生活節的小舞台一路做到主舞台,各自的實戰能力最終衍生出更大的理想。
獨立接案啟蒙
「我們 2013 年存到錢去 Fuji Rock。我去看了 Nine Inch Nails。我在第一排看完之後,內心就決定這輩子一定要做出這麼屌的 show。」深受震撼的聞理回台後,便積極邀請身邊的友團合作。2014 年,他的第一場製作案便是棋盤上的空格在 The Wall 的發片場,用上三層投影紗:「現在想起來,幹,那時候做得超爛,爛到爆(沒事先想好燈光設計)。但看照片會覺得蠻酷的啦,是一個巧思。」
想想也不過是五、六年前的事,聞理表示,當時根本沒有人在演出製作上會優先想到獨立音樂,更何況是棋盤上的空格這樣偏鋒的電子風格。可正是自己很單純地和一群朋友們搶先實作,自己才會繼續待在這行。
2015 年,劉柏君隨聞理一同做了三場樂團演出,包括:血肉果汁機的建功蓋廟、隨性十週年、非人物種發片場。聞理做導演與製作,自己負責企劃宣傳,幸運地,三場演出皆是樂團們在當時票房最好的一次。整體的成就感讓她意識到,與平輩一起工作的熱血夥伴情,促使她有了獨立接案的信心。
相較聞理,劉柏君的角色轉換更複雜,觸及的不只是舞台與硬體,還有展演活動外的行政事務,譬如寄貨、結帳、算報表。可無論工作角色為何,對她來說要做的事情都很單純,就是讓喜歡的音樂人能被觀眾看到。
秉持這項信念,她往往也會思考一場活動如何在細節安排上,體貼地讓參與者們交出最好的狀態:「我會注意後台夠不夠舒服,後台舒服對藝人很重要,他上台前的狀態準備跟演出是有息息相關的。這其實也是我在做火球祭的概念,怎麼樣才能讓樂團被照顧地最好?包含他一到現場,我提前給他一個行前通知的動線圖,都會畫好你車要停哪裡、從哪裡走進來最近、有沒有人去幫你拿樂器。」
2017 年,她從 StreetVoice 離職後首次擔任演唱會導演,製作鄭宜農的發片專場,以及年底的冬眠映唱會。後者代入了 A&R 的思維,特別辦在西門町的 in89 豪華數位影城,不僅僅搭配〈冬眠〉MV 首映宣傳,也讓大家憶起鄭宜農歌手與演員兼備的身份;儘管和影廳協調過程很痛苦,解鎖電影院演出成就卻相當過癮。
帥,現場就是要帥!
「她(劉柏君)對於情感的掌握比我強太多,我最不擅長的部分就是這個。」工程作風強勢的聞理直言:「對我來說,我要做的演出比較重視聽覺跟視覺的享受——爽、刺激、大塊、秀感強烈,但這樣就會比較挑曲風、挑藝人。」
與音樂人合作,他習慣先問對方,「晚上睡覺前,你閉上眼睛想到自己在台上的畫面到底是什麼?你想要呈現給觀眾的到底是什麼?或是你有沒有什麼你非常喜歡的演出片段?」所謂的演唱會製作,正是把這些或抽象或具體的描繪整合成舞台現實,「我也遇過沒什麼想法的,畢竟我還是會把自己定位在比較輔助演出者的角色。如果沒有想法,那完全按照我設計的內容呈現出來的,真的會是對方喜歡的嗎?」
2019 年,他參與了 ØZI、茄子蛋、9m88 的專場,以及落日飛車的世界巡迴。以 ØZI 為例,因為他的廠牌夥伴、製作人米奇林與剃刀蔣,已經有很強大的畫面想像,對他來說就很容易工作,只需以執行導演身份做事:「帥,把他們做帥,把 ØZI 做到最帥。就是這個樣子。」
反倒是 9m88 較為特別,他坦承,認識對方很久,從 17、18 年的小巡迴開始合作,直到這趟《平庸之上》巡迴後才覺得自己真正了解和認識她:「做 88 最有趣的部分應該是⋯⋯所有東西我都要跟她討論,不是說她不放心我,而是她對於第一次的大型專場演出有非常多想法,以及想要呈現的內容,我必須在很有限的時間內,不斷跟她討論很多想法的優先順序,以及分析和模擬一些可能的效果讓她能夠理解。說真的,那場是我賭出來的,我是去賭那個效果到底好不好。就結果來說,我賭中了,那 88 也很開心。中間的那些過程相對地回想起來就變得很有趣。」
首張專輯發行,首次 Legacy 專場,9m88 的表現備受期待,也讓他備感壓力:「如果我沒把她第一場秀做好,那真的是毀了她耶,大家會都覺得 9m88 歌很好聽但演唱會不好看。不能這樣呀,對我來說,所以我那時候真的是沒在睡覺,要一直去寫筆記跟修改內容。」
事實上 9m88 的秀和他擅長做的風格是有些衝突的,得有主流明星的架式,也需要些感性成分,勢必要做出一些平常在 Legacy 看不到的設計——灑落七彩光暈的 LED bar、爵士心內話橋段用燈光的明暗對比表現⋯⋯劉柏君以觀眾身份分享,那次演唱會她最喜歡的段落是開場:「那是一個非常成功的開場,聰明的地方在於利用布幕,只打開一點,只露出她,背光站出來⋯⋯我們做演唱會都會覺得,開場 part 是最重要的,只要開場的 vibe 對了,觀眾就進來了,接下來就會順。」
演出是樂團生命的一部分
和聞理類似,劉柏君與音樂人合作,也會先問對方聊想傳達什麼事情,只不過,「那想要傳達的事情,不只是你在舞台上看起來要怎麼樣。我會問的是,你們現階段這個樂團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你們想要呈現給觀眾的感覺是怎樣的一個樂團?」
辦這場演出,是寧可賠一點錢做火力展示?還是想要節省預算,以賺錢為目標?先釐清目的、達成共識,才知道怎麼執行這場演出。她認為,演出是樂團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一天發生的事情,全局思考才能讓演出效果發揮到最大:「我覺得我的強項是在怎麼去整合 A&R 跟企劃面向在演出的概念裡面,更好的狀態是在演出前期的企劃,包含海報一出來的感覺跟現場有沒有 match,也是我會在意的事,而不是網路上歸網路上。」
她以大象體操在 2019 年的專輯《水底》台灣巡迴為例。前期溝通時,大象體操就告訴她,他們一直以來都想做非常態的演出,比起樂團,對自己的定位想像更接近跨界的演奏者、表演藝術單位。此外樂團也清楚表明,500 位觀眾是當下他們的演出能量,最能扎實傳達到的人數:「這個也是我痛苦的地方,他們票房實力在台北可以賣到 1,000,但因為一場不能超過 500 人,你就要拆成兩場。可是拆場就是兩天的場租、兩天的硬體、人事。」
他們最終決定租下非 live house 的空場地,讓她首次有機會自由發想舞台。最初提案是搭配直立的鏡子與地面 LED,企圖反射出「水底」的意象,考量預算結構後,最終改以燈光效果取代昂貴的 LED 視訊。
彼時恰有機緣,林宥嘉演唱會的燈光師小伍主動表示對大象體操的演出有興趣。儘管團員曾憚慮是否需要多花錢請到小巨蛋等級的燈光師,她仍不惜自砍收入也要說服樂團把握機會和專業合作:「做這個決定主要考量是資源及預算的分配思考,如果視覺組(燈光、視訊)預算有限,在有跟小伍合作的前提下,我會選擇資源都給燈光跟舞台裝置,而不是硬要有 LED 爭取亮點,但素材卻只能播 MV,沒錢請 VJ 做動畫,變成視訊跟燈光都只能做到 50 分,這對燈光師及 VJ 的專業也是種浪費。」
相信彼此的專業,共享合作成果,《水底》台灣巡迴的燈光設計果真深獲讚譽。
Pre-production 的重要性
在這個藝人自己 A&R 自己、經營自媒體的時代,兩人皆認為「藝人知道自己要什麼」非常重要。劉柏君說,作為演唱會製作,當然可以幫你想出很多又酷又炫的現場花招,然而,「你沒有去想過這個演出在你整個樂團生命的角色是什麼的話,其實就會變成一個斷掉的鏈。」
她認為理想狀態是,獨立樂人發片從收歌、企劃階段就找演出製作團隊加入討論,讓創作的核心概念可以從錄音到現場一貫表現出來:「你有一個這樣的製作核心,才能對應到你每一件做的事是否合理。」
聞理附議:「就因為是獨立樂團,所以會更好 make sense 這件事情,因為彈性比較大,沒有那麼多包袱跟大公司的枷鎖,比較願意相信我們。這就是 pre-production。我以技術面來說,如果 pre-production 我們都可以進去的時候,我們等於是多了更長的前置期。最現實的是,pre-production 如果我們的 team 進去的話,至少在聲音的部分就能夠提早跟演出者溝通,自然就能呈現得更完整更貼近演出者想要的方向,更不用說需要花很多時間設計的燈光和視訊。」
這幾年越來越多現場的音控師,往往和演出藝人合作多年,甚至是在前期錄音就參與製作,他舉例:李志的音控師姜北生正是他的專輯混音師,在混音階段就可以預想現場能怎麼做。落日飛車的音控師凱元也是跟他們一起跑了好幾年,而 9m88 的音控師 Kane 也是早早就在團隊裡工作,參與每一首歌的練團過程。
然而,比起 pre-production 的問題,獨立樂人的演唱會製作在台灣,更大的困難是市場規模的限制。一場耗費大量精力完成的秀,往往演完北、中、南三場就沒了。相較之下,歐美中階的獨立樂團發一張專輯,在本地市場好歹也能跑上一年的巡迴。
唯一的解決辦法似乎是往海外市場做突破,而如今少數能達到目標的唯有落日飛車與大象體操。劉柏君說:「他們(大象體操)就意識到,他們在台灣再怎麼樣,都無法開到 TICC 或小巨蛋,所以就往國外跑。他們的音樂沒有語言限制,真的做了很正確的決定,去國外一直跑一直跑,累積國外樂迷的同時又可以讓國內的樂迷知道,他們是這個方向的團。」
要達成這件事情,除了創作本身的質地,更需要嚴謹的技術養成。參與落日飛車世界巡迴的聞理觀察到:「我做這行將近十年,我必須說,以樂團來講,飛車是我看過全台灣最精實、最扎實,我覺得技術也是最好的樂團。只要他們要準備一個新的巡迴、新的內容,我們在出去以前他們是會練團練一百個小時的,練完之後再出發。一百個小時,十天,一天十小時。」
採訪當天,落日飛車與顏社廠牌正在合作「蓬萊仙車」系列演出,連同共演的 Leo 王與李英宏也不例外要做足這樣的準備,毫不馬虎。
經營樂團的職業心態
去年開始隨落日飛車跑美國巡迴,聞理也接觸了不少美國的獨立音樂人,切身認識到世界級的競爭門檻。以近年頗受矚目的加州唱作人 Cuco 為例,「他是個 21 歲的宅宅,他說他小時候也有聽飛車,邊聊手機邊放他的 demo,那個 demo 大概 100 首,都他自己弄,完整性還很高。」
這樣的音樂人在美國到處都是,讓他不禁想反省台灣樂團的專業意識之不足:「這次專訪我最想講的問題就是職業心態。這兩三年大家才漸漸意識到,玩團可以賺錢,可以是一個工作,可是在我的觀察中,有很多人完全沒有做到心態上要把這件事情當職業⋯⋯很多團都在這個階段卡住。」
玩樂團起步並不難,初衷或許只是想耍帥,但當你想以此為業,開始賺到錢、要賺錢時,恐怕會自己發現要負的責任比一般上班族多太多。回頭談談演唱會製作本業的心態與功課,聞理也引以為鑒,把每一場演出都當最後一場做,不許有任何閃失與遺憾;就算前一晚喝掛,隔天演出還是要準時進場彩排。
平時訂閱線上雜誌《Live Design》,研究燈圖、舞台圖,記錄有什麼新設備與技術。對自己的標準要求十分苛刻,是為了往世界走:「我一直在看表演、聽音樂,身為這一行的從業人員,我覺得多聽多看是個很好的基礎美學教育,就算看到很爛的現場也可以引以為戒。」
劉柏君補充,多聽多看,走進現場或 YouTube 瀏覽,累積參考範例絕對是基本功:「我自己認為,做演出製作是幫樂團,用演唱會在跟觀眾溝通。如果你沒有去了解現在樂迷的想法,音樂取向的動態,那你怎麼去抓到觀眾要什麼?」
除了演出製作面,她也會研究藝人本身,盡可能跟對方聊天、聊生活,理解對方的特質、喜好,放大發展成搶眼的演出素材:「做美秀的時候,我事後去看 IG 的評論全都是 1999 年出生的樂迷,超級年輕。而夜貓組的觀眾也是超年輕,但當嘉賓翁立友出現時尖叫聲不比 9m88 或顏社 family 哥哥們出來時小,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點。」
走野生的路,憑藉自我摸索成為演唱會導演,這些年有越來越多獨立音樂人選擇找他們合作。劉柏君認為,台灣其實有非常多比他們厲害的演唱會導演,但獨立樂人仍會選擇他們是因為,他們就是在這個圈子裡成長的。
彼此有相同的文化認同與聆聽品味,甚至私下就很熟悉對方的生活狀態、人生起落,厚實了信任感。聞理表示:「我有一位音響前輩交代給我的概念是,我們要把事情做好放在最優先,接下來才是賺錢。」此般行事原則,也吸引有所共鳴的的音樂人。
「其實導演也不是多了不起的角色,這我也必須要在訪問強調。」訪問尾聲,劉柏君期望能補充這題作結論:「因為我覺得我們不會比燈光師懂燈光,也不會比音控懂音響,更不會比 VJ 懂動畫製作。可是我們做的事情是整合,整合的重要性在於說,怎麼讓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發揮到他最擅長的事情。」
不只是藝人想要什麼,幕後各環節的專業人才期望的創意,協調燈光、視訊之間誰要讓誰的問題;保持團隊熱情,並整合上述幫藝人加分,這才算是一位稱職的演唱會導演:「當每個人都被放到對的位置,做他最擅長的東西時,所有事情就會加加加加加(自動加分)。」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