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5・吹專訪

我要講的是「群體」:鄭宜農導聆新作《給天王星》

「那是千千萬萬個我/那是千千萬萬個你」——〈千千萬萬〉

正式跨入而立之年,鄭宜農的第三張專輯《給天王星》依然行星為名,如同黑白的封面,更深更沉更穩,攤開對於自我的困惑,跟世界重新建立關係,創作的對象更為巨大。

雖然,她掛名專輯的製作人,後面的錄製班底與樂手,除了資深的陳建騏、王昱辰(老王)、盧律銘,其他像是何俊葦(南瓜妮歌迷俱樂部)、黃浩庭(落日飛車)、林泰羽(The Crane)及魯綱宇(JADE),他們為歌曲注入新生命,不論是當前或未來,需要認識的名字。

《給天王星》要靜下來仔細聆聽,不像很多流行曲得要用主歌/副歌來輪流「炸」。母帶後製交給原艾音樂的陳陸泰,他擁有古典的製作背景。「老王很意外地發現台灣有一間公司,sense 超級好,」鄭宜農說,他剛開始回傳的東西,壓縮都壓比較平、音壓比較高、vocal 很凸,標準的流行音樂的做法,「我們稍微講一下要的東西之後,他瞬間超快樂。他本身對於音樂性的追求很高,但還是有要符合市場的面相。」

「一堆製作人圍著我,大家在那邊說『確定妳要這樣喔?』」她接著說,專輯的整體音量相對於其它流行音樂有明顯的落差,這像是一種賭博的行為。「我需要有機感,稍微壓大一點就平了,呼吸感就消失。最後的選擇是犧牲音量。」

另一個突破是,收錄三首台語的創作,風格新穎,在在顯示對於母語創作的企圖心。除此之外,她還特別提到開場曲〈2017,你。〉裡出現的特別和聲,「九大行星如果一直轉,把轉一圈的聲音縮時,它就會變成一個旋律,那個旋律就是一個和弦,這其實是九大行星的和聲。」

問:〈2017,你。〉放在第一首的意義是什麼?是否有回顧的意味呢?

確實是整張專輯第一首完成的歌。我寫完《Pluto》之後,展開新的階段是從這首歌開始。它其實是在講人(一個小小的我)跟這個世界相遇了,那個無到有的過程,經歷了非常非常長遠的時間。對我而言,跟這個世界在建立關係的過程,也是這麼的長遠。

完成了這首歌之後,我知道《給天王星》要講的是——群體。我開始在想人這個東西本身,以及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帶給這個世界什麼?歌名本來就叫做「你」,因為「你」這個東西很大,畢竟對象就是這麼大。前面加上 2017 是對自己的紀念。

製作方面,這首歌是最「順」的一首。我原本編了一個版本,那個邏輯還太簡單了。他(何俊葦)拿回去編一編之後說:「我想要一軌是一個單音的進程。」所以裡面沒有任何一軌,錄的時候是按一個和弦的。我們東西丟給老王(王昱辰),他通常會大改特改。但是這首歌丟出去之後,從頭到尾只改了一個根音。

問:〈街仔路雨落袂停〉怎會想到要找陳嫺靜合作呢?

我第一首聽到〈問題先生〉。她唱歌有黏稠感,那個黏稠感,如果她會台語的話,我覺得這件事情會很成立。我見到她本人之後,嚇一跳,因為她好乖,聊天的過程發現共同之處。所以,這個合作變得很「順」,幾乎沒有花太多時間溝通。

這首歌,小青蛙(何俊葦)就被老王刁很慘(笑)。因為要找到最好的 groove 這件事情需要經驗。一開始是用電子鼓編比較「直」,後來找了 Cody(白克迪)來打,他其實聽超級多嘻哈,那個東西其實是在他身體裡面。一個小時錄完,我們所有人就想說,這首歌不一樣了。

問:〈591〉在風格上是不是想要做像 City pop?

我有在聽 City pop,大家前陣子都在做。我也覺得蠻好奇的,自己做起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不太確定是不是 City pop,也不會覺得一定要變 City pop,過程中已經開始有新的東西產生。林泰羽有他特殊的聲音。譬如說,合成器是哇哇哇的聲音,他超喜歡用那個。我認爲這是一位編曲者,埋藏自己痕跡在歌裡的企圖,無論如何要保留。

比較有趣的是,這首歌的配唱也是建騏老師,他是快狠準型。你常在錄音室裡唱好幾遍,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他已經想好藍圖。他整理好檔案給我們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時候唱那麼甜。因為太甜了,我就擺在第三首,前面兩首還是想要大家認識聲音比較成熟的我,第三首的時候,再轉一個人格。

這首歌是我寫東西最寫實的一次吧?所有的符號、文字在講的事情都是最生活感,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進步,但是還沒到達最完美的狀態,還是有很多必須苦中作樂的時候,也是一種活著的感覺。

問:主打歌曲之一〈輕輕觸碰〉,找來盧律銘與弦樂團合作,結合了古典與電子音樂,可以聊一下這部分嗎?

我這首歌在講最擅長的主題——人跟人建立關係的過程,心跟心觸碰到彼此的瞬間,那個觸碰必須要很輕,因為我們會害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但是,我們還是必須要經過「輕輕觸碰」,才會知道結果是什麼。

我一開始是用木吉他寫,丟給盧律銘的版本就是木吉他的版本,但我彈得很少,我就覺得不管怎樣,沒有辦法彈多。他丟了個也是很少的東西回來,也不用跟他溝通什麼事情,他好像很自然就知道,好像這些音樂把這件事情給具象化了。

問:那,〈賊〉是否是在描寫也是抽象的時間呢?

對,我會說是命運,命運是一個賊。這個故事我比較常講,我有一天跟我爸媽吃飯,然後我爸不知道哪根經不對,問我說:「妳是獨生女,如果我跟妳媽失憶了,那妳怎麼辦?妳有想過嗎?」我就開始打哈哈:「不會啦!你那麼機車才不會失憶。」可是他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揪著我不放,很嚴肅一直看著我,跟我講說:「沒有,妳現在告訴我,妳有沒有想過要怎麼辦?」我後來就直接在他們面前爆哭,我很少這樣。隔天,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我那麼害怕?所以我決定把這個害怕寫出來。

我也是用木吉他寫的,寫完之後丟給林泰羽聽,他一直勸我,乾脆就用那個 demo,甚至認為我不該再進錄音室。最後,我還是覺得這張專輯,錄音必須要有該有的平衡。他就決定就不要編很複雜的東西。

問:另一首抒情曲〈深深地〉的弦律,我聯想到比較傳統的台語歌。

〈深深地〉是最崎嶇的,真的是刁了兩三個月才完成。黃浩庭本來想要走最純粹的鋼琴編曲,錄完之後好像很讚,可是多聽了兩三遍,又覺得它就只是這樣嗎?剛好在那個時間點,建騏老師的〈就算我放棄了世界〉丟來,一聽就想說〈深深地〉要改掉,因為這兩首都是鋼琴底,可是建騏老師的東西這麼完整。

很短的時間之內,大家重新拼湊,變成合成器底,各式各樣的聲響進來,但到老王那邊,他又覺得還是少一個東西,最後他就找了鳥人、小白,進去錄音室就一人一套鼓。雖然有點聽不出來,但是當下真的覺得非常神奇,因為鳥人打的是五拍,小白打的是八拍,湊在一起就變成很像海浪的東西。

我還彈了木吉他,木吉他的東西跟鼓的行雲流水、合成器,全都是不同拍子。我在唱歌的時候,簡直快瘋了,不知道要對哪一個,錄到最後我覺得自己不會唱歌,但最後的結果是好的。

問:〈去你的旅程〉的製作人是魯綱宇,可以介紹一下他嗎?

它是一個諧音哽,承襲上一張的〈那些酒精成癮的日子〉。

這首的創作速度比起〈深深地〉,簡直是太快了,大概半個小時完成詞曲。有一天,我跟謝盈萱在咖啡廳聊天,聊女演員這件事,所以裡面有一句「去演你愛看的電視劇」。當然這個諷刺也沒那麼合時宜,現在電視劇的 quality 都非常高。我們討論女演員遇到的荒謬事情,開了各種玩笑。回去之後,我就想著那些玩笑,我就覺得這其實也是人生隱喻。

寫完之後,一直不太確定編曲要找誰,可是很清楚知道要長什麼樣子。後來就聽到艾怡良的〈萊特兄弟有罪〉,知道魯綱宇。我跟他說,我想公路電影感,但不是那麼平淡的,想要有點刺激。他丟回來,我就覺得完全不需要改。

問:再來〈玉仔的心〉是首很成功新式台語歌曲,當初嘗試台語創作是否有帶點文化傳承的使命感?

它的創作狀態很特別,最早是《奇蹟的女兒》這部片要這首歌,我思考女性角色在台灣這塊土地的狀態,它是在講六七零年代的女工故事,她們面對的處境確實是非常險峻。我知道故事以後,我就想著由温貞菱飾演的女主角雨鵑,最後堅持著自己的身影,應該要找一個物件來代表她。我跟當時的經紀人聊天,兩人就覺得玉蠻代表女性,其實每位年長的台灣女性都會有藏玉的習慣,可是玉不是最珍貴的東西,相對樸質,越磨越亮。我就把玉比喻成一顆心。

原本是很清新的版本,因為《奇蹟的女兒》做了四種版本,選擇最後一個版本出成單曲。我一直覺得這首歌有一點點憤怒的成分,最喜歡現在的這個版本。

編曲上,還是有一些六七零年代氛圍,合成器的音色是選擇仿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整個拼起來之後,確是很潮的東西(笑)。

問:〈就算我放棄了世界〉好像有種厭世後的重新審思感?

我寫這首歌的時候就是「厭世風」最盛行的時期,每人口口聲聲都在講厭世,專欄都在講厭世有什麼不可以。但我隱隱約約好像覺得哪裡不對,大家會把這件事情講出來,表示根本就沒有想要放棄。我就寫了這首歌,完完全全是仿造厭世人們的心境,他們想要被理解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當然還是有自己的狀態。因為我私底下就是很孩子氣的人,這個精神完全擺進歌詞。

那時候丟給建騏老師聽,他應該也知道我就是要他的風格。他丟回來只跟我講一句話,他說:「不放棄自己也是一種。」當所有歌都這麼華麗的時候,一首那麼純淨的歌是很珍貴的事情。

問:〈千千萬萬〉很有「太空」的感覺,口白的部分找來很多人來獻聲,這部分很有趣。

這是整張專輯最後一首完成的歌。我寫完之後就知道專輯完成了,確實是我想到專輯概念後做的總結。那個總結是,我們每個人都這麼渺小脆弱,可能只對身邊的人有些影響。我有朋友跟我講一段話,他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人,那麼在乎自己的才華。才華之後被人聽見獲得的影響,證明了你們是什麼樣子的人。但當你們年老躺在病床,護士進來幫忙換尿布,他會在意你是誰嗎?他唯一在意的是,你怎麼對待他。」我就在那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也不會因此停止去努力,因為我對這個世界有冀盼。我就想著這件事情寫出這首歌。

我們進到錄音室之後,中間有一段間奏,老王說:「妳寫一些東西,我們來念。」我就用最簡單的詞彙把對這世界的感覺講出來,請大家去唸一遍,再把這些東西拼起來之後。我覺得這個是,我想像「群體」的聲音。老王說最後一段我自己念。最後拼成一首歌曲的瞬間,我跟老王還有小青蛙,三個人在錄音室裡開心的跳舞,有點感動到含淚的狀態。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