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5・每月封面

【專訪】男孩不長大:鄭宇辰 ORio

在以 Empty ORio 之名發行個人專輯前,鄭宇辰(Orio)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滅火器的吉他手——他甚至不只是吉他手,從滅火器第一張專輯開始,就主掌所有歌的編曲,儼然樂團的音樂司令。

刻板印象中的龐克歌是三、四個和弦幹到底,用大調音階與速度感拼命。他編的龐克歌卻常在大調中藏小調,甚至調性外的音符,讓聽眾越聽越感傷,卻說不出為什麼。

活到三十四歲,鄭宇辰這一生曾無心留下的傷,化作三言兩語留在一本不容窺視的筆記本裡。新專輯《Empty Orio》企圖回望那些句子,反而像掀開了壓力鍋樣,心情越來越差。有人說藝術創作有自癒能力,他卻認為不一定:「我嚴格來說是沒有找到出口的。」

鄭宇辰說,過去的自己不喜歡拍照、照鏡子,因為那樣做會看見自己。可等到自己變得面容憔悴時,他倒看起鏡子了。火種們(滅火器的歌迷)喜歡聽他在現場的垃圾話與幽默感,但他自認不是一個開心的人;照鏡子時,也偏好對自己講喪氣話:「你看起來真的好慘唷。」

我眼前的男人看起來確實稱不上容光煥發,聽到金曲獎公布〈長途夜車〉入圍年度歌曲後也沒顯露太多興奮。當他說話,我也當自己是一面鏡子,隨著他的悲傷悲傷,等他笑時笑。偶然問起他的童年,他回答:「呵哈,我的童年其實蠻快樂的,我的生活其實一直都是很快樂的阿。」

呵哈聲中有無聲的苦。沒想到悲傷龐克的歌手,就連笑聲也是大調藏小調。

鄭宇辰 Empty ORio

一個人的崩壞

訪問約在下午,地點是中山堂附近的咖啡廳。鄭宇辰到了但沒進門,在門口抽菸。他看起來有些憔悴,身上是新製的 Empty ORio 周邊白衫,袖口即肘,顯得鬆垮,若非中間卡通骷髏的圖樣,我可能會當他是艾略特.史密斯(Elliot Smith)那樣悲傷的民謠歌手。

鄭宇辰抽完菸進門找座位,和火氣音樂的同事談事,好長一段時間,眼神不曾瞄向我這方。直到咖啡上桌,我邀他到角落的座位,一對一,眼神才不再閃躲。

面對不安的受訪者,閒聊是所有專訪最安全的開場。問鄭宇辰近期在忙些什麼,他說年底滅火器要出 EP,最近忙著重作編曲,因為大正發現歌定的 key 太高了,現在的版本不能用。

事實上鄭宇辰這一年來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2017 年底,滅火器忙完火球祭,結束世界進擊巡迴後,他得預備搬離住了三年的租處。送走室友、找新厝、花了兩天整理家當;11 月底才剛搬好家,又即刻投入《Empty ORio》專輯的製作中。寫歌、編曲、錄音,花了三個半月完成。這段過程最讓他疲憊的,是得和自己內心的黑暗較量。

「我覺得我不太喜歡別人了解我的內心世界。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其實蠻崩壞的。」鄭宇辰自認害怕面對人群,除非有酒精加持,否則自己連逛夜市都不舒服。他害怕被人拍、被人看,就連浮在鏡子裡,自己的眼睛都怕。有時隨滅火器團員接受採訪,也會因為狀況不佳,提早退場(採訪工作必得追問他的想法,我也只能打趣說:那我不看你了)。

在樂團裡,他習慣把自己真實的情緒藏在背景音樂中,如今以 Empty ORio 之名發片,不可避免地,得將自己的崩壞對外公開。

為了找尋寫歌的題材,鄭宇辰翻開自己的暗黑筆記本:「我有一個本子是,外面就寫『Do not open it.』。不管你是誰,都不準翻那個本子。」他說本子裡面可能有兩年前寫的三句話,卻是在回想五年前的事。跳躍的時間點,連成線,織成網,他掉進去,成為自己回憶的獵物。

鄭宇辰 Empty ORio

我寫不出快樂的歌

不可開的筆記也算是開了,密碼就藏在這張同名專輯《Empty ORio》中。鄭宇辰透露,若把中英文歌名相互對照,便能察覺到歌的弦外之音。譬如第五首歌〈想通了以後〉,中文歌名貌似正面,英文歌名卻註記「Hopelessness」(無望感),他在歌裡極盡絕望之能事,外人不知道,「那首歌其實根本沒有結局,我原本是把它定義為一個自殺歌。」

最先曝光的〈趴踢爽〉是專輯裡唯一一首開心的歌。他剛寫出來時就知道,這首曲子適合開場,然而歌詞卻遲遲無法落筆。「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鄭宇辰說,直到所有的歌都寫好了,〈趴踢爽〉仍是整片空白。為了完成它,他特別回到高雄找朋友出去玩,想感受派對的氣氛,最後不得不承認:「我根本寫不出任何一首快樂的歌。」

〈趴踢爽〉開頭沒幾句就唱到啤酒,那是他壓抑「無望感」、面對人群的方式。然而酒喝太多,另一個人格也會回頭找上他。鄭宇辰回憶,自己剛搬到台北時,曾坐在大樓前抽菸、喝酒,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一手啤酒灌下,醉後想到自己在台北沒有朋友竟無助地哭了。

那是《再會!青春》之前的事了,剛退伍的他被強制搬到台北,和大正、Orbis 一起住:「那個時候,大正還沒退伍,Orbis 沒有一天在家的,所以我在那邊住了兩個禮拜還是一個月,一個人都沒有看到。」房間沒有床,只有媽媽給的軟墊,以及一張在 IKEA 買的桌子。日常是吃附近的鳳城燒臘,一天一餐,吃完就回家就打《星海爭霸》、彈吉他。

Empty ORio 便是在這段日子裡誕生的名號:ORio 是鄭宇辰讀大學時,姊姊替他取的,結合了他的舊綽號「芋仔」以及英文名字 Oliver。而 Empty 則是他在那段台北的混沌日子裡,從電視節目上偶然聽見的形容詞,覺得很打動自己,就拿來用——

Empty ORio,空虛的 ORio,原來最早並不是團名,而是他登入電玩世界的遊戲帳號。

廢人朋友

遊戲帳號變成樂團名,鄭宇辰說自己到此回受訪為止,仍沒適應這個新身份。好像回到最初玩團時,許多事情要重頭來過。自己也不知道要把 Empty ORio 設定成一個新角色,還是當作真正(期待)的自己。

無論如何,他的確是能勝任主唱角色的。回望他第一次在滅火器裡當主音而非合聲,是負責〈我的廢人朋友〉的主歌。鄭宇辰會答應開口,是因為大正唱不出那樣廢廢慘慘的嗓音,歌詞又以他為範例:「但我並不是那樣子生活的,只是大家都誤會了。」

鄭宇辰回憶那些一起住的日子,大正喜歡出外找朋友社交,自己則習慣關在家裡。兩人有互補關係:「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很正面的時候,我就會很黑暗;而當他很黑暗的時候,我就會超正面的。」

事後我反問大正,兩人是否真有互補關係,大正回答:「有啦,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他用棒球比賽來描述他從鄭宇辰那邊感受到的鼓勵:

「其實蠻多時候的,特別是在我覺得好像差不多可以放棄認輸的時候,一些淡淡的鼓勵的話,往往會帶起一波反攻的攻勢。 我說的那種鼓勵不是九局下,兩出局,打出安打、振臂高呼那種,而是兩出局,兩好三壞還被丟觸身球(要保送丟壞球就好,丟人幹嘛?),邊幹譙邊走上壘,然後只是用眼神跟你說:『比賽還沒結束,我們都回本壘就贏了』 大概是這種感覺吧。因為他的鼓勵,現在延長賽大概打到第十八局了吧⋯⋯。」

相識近二十年的大正並沒缺席夥伴的發片,親自擔綱 Empty ORio 的企劃,專輯文案正是出自他手。儘管很熟悉鄭宇辰的吉他編曲,他仍相當驚訝整張專輯的詞曲咬合流暢度極高,既有任性的拼貼編曲,也有十分流行的旋律。

鄭宇辰說,大正現在的有孩子後變得比較陽光,可對現實面的考量也更多了。我趁機追問他看音樂圈的朋友們,陸續結婚生子有沒有被感染些什麼。他說會祝別人幸福,但對自己仍沒期待。

鄭宇辰 Empty ORio

男孩不長大

活到三十四歲,鄭宇辰自認還是個男孩:「我覺得我並沒有真的長大,或我覺得人不一定真的要長大,」人生各個階段要完成什麼,他從沒有要規劃的打算:「我一直覺得,人的『稚氣』要一直在,你這樣才會對於很多事情有新鮮感,活著才不會無聊。」

專輯裡恰有一首歌叫〈等待男孩〉,僅用一把木吉他編曲,表達思念。詞曲一氣呵成,聽得出他不只能寫龐克搖滾,情歌的火侯也拿捏到位。

〈等待男孩〉唱到「房間的昏暗光線 聲音是無聊的吉他」並不假,這首歌正是他和石垣島的朋友視訊、喝酒、聊天四小時後所寫的。當晚他開了房間裡最暗的小燈寫歌,隨手拿起木吉他彈,想起小時候,把自己越寫越卑微⋯⋯。

鄭宇辰童年時,家外有一間鐵皮屋,父親在裡頭安裝了吊床。每當下雨的時候,他喜歡坐在吊床上聽雨滴在鐵皮上的聲音:「被風吹,被雨淋到,我就會覺得我活得好舒服,一切都好舒服。」雨天像是一枚印章,刻著少年鄭宇辰對於舒服的記憶;然而隨著年歲漸長,刻痕裡也藏了 18 歲時交往的女友說過的話、前輩曾給予的建議、曾經破壞過的人事物。

或許〈雨〉的主題並不是雨,而是時間,所以他才會唱:「原來過去講過的話 猶原閌佇心肝底/時間過去 我才全部體會啊」

滴落在鐵皮上的噠噠聲不曾變過,曾經聽不懂的話倒是漸漸聽懂了。日子無情推地著他成長,不想長大的男孩寫了一首〈時間〉回報之。

〈時間〉的畫面源頭,是四年前一張在旗津防波堤拍的照片。雲若捲浪,海天一色沒有區別,簡直是風景明信片。在那防波堤上他並非孤單一人,可世界再怎麼美好,仍舊是得拋棄的過去式。他指著照片說:「海浪把這裡給淹沒了,這裡可能是我跟他那時候的回憶,但是我又很害怕你被海浪吞掉,我不希望你會因為這樣而受傷,我就請你答應我離開吧。」

當人稱從「他」變成「你」,身為聽者的我似乎不再是訪問者,而是鄭宇辰記憶裡想對話的人。

那張在旗津防波提拍的照片
鄭宇辰手機裡那張在旗津防波堤拍的照片

為了拍攝封面照,我們與鄭宇辰走進西門町的萬年大樓,搭乘手扶梯到販售電玩、模型的樓層取景。手執氣球遊走,他的氣質仍像個翹課少年。

我想起他專輯裡的〈廢話〉,編曲把龐克火力與 ska 段落拼接在一起,還故意唱地無賴,目的是為了諷刺歌詞中的人生大道理——什麼「憂煩袂當解決問題」、「甘蔗無雙頭甜」⋯⋯對他來都是已知的廢話。

抵抗成長,或許是不想當個只會講幹話的大人吧?訪問進入尾聲,ORio 說,他聽到為〈空虛的愛〉拍攝 MV 的李彥勳導演,在開車時聽到〈看無路〉時哭了出來,還蠻開心的。當然,他不是樂於看人傷心,而是知道自己想表達的情緒,真的有人產生共鳴了。

大正如此形容《Empty ORio》:「這就是一張很直白又扎實的作品,套句周杰倫的話:『不愛就拉倒』 。但你如果愛的話,你會發現這張專輯是多麽掏心掏肺又全心全意的呀!」

現在,他不只在歌裡掏心掏肺,也向我親口坦白數首歌的故事,卸下防備。面對信任的重擔,我擔心他仍想保留什麼,只好問他,這些歌的故事、你的心情會因為我寫出來而被更多人知道,你真的準備好了嗎?他點點頭回我:「其實這樣聊一聊我自己也開心蠻多的,釋懷比較多,覺得比較沒有必要去隱瞞了吧。」

鄭宇辰 Empty ORio.jpg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