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4・人物

【Taiwanese Waves】我們的母語:桑布伊、滅火器

自去年「紐約媽媽」Mia 嚴敏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臺灣的音樂總算首次在一年一度的紐約音樂盛事 SummerStage 舞台上響起。在紐約中央公園演出的「張懸」、「落日飛車」與「旺福」,帶著他們的音樂,讓大蘋果淺嚐了臺灣十年內的音樂縮影。

今年 7/29,屬於臺灣音樂的 Taiwanese Waves 再度浪襲紐約,第二屆將更多元呈現臺灣之夜這場演唱會的意義與概念,提綱挈領地遴選三組具有人文代表性,並彰顯語言差異的陣容。包括臺語組代表「滅火器」、部落語代表「桑布伊」,以及最具臺灣路人特質樣貌的「黃玠」和「黃小楨」肩負起華語代表一職,讓紐約客感受到更多自臺灣不同的聲音。

BLOW_專訪 滅火器和桑布伊 (1)

此番陣容公佈不久後,滅火器與桑布伊雙雙入圍第二十八屆金曲獎最佳臺語專輯和最佳原住民語專輯、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桑布伊更被提名多項技術、個人獎項,堪稱年度大黑馬,也顯現出 Taiwanese Waves 獨具慧眼。

金曲頒獎典禮在即,在他們前往紐約之前,不妨再次認識即將登上紐約中央公園 SummerStage 的臺灣音樂人,聽聽他們用母語唱歌,書寫下自己的故事。


 

桑布伊:我沒有加入過音樂圈,我的生活就是充斥著音樂。

早早就聽聞張懸轉述主辦人 Mia 辛苦籌措 Taiwanese Waves 的故事,難得的美國行,桑布伊準備將傳統樂器如口簧、臺灣獨特的雙管鼻笛帶過去,當然還有搖擺舞,將開闊的中央公園場地發揮至極,他笑說:「要做出西班牙人、荷蘭人看見臺灣的感覺,讓雲霧繚繞在山頂的畫面重現!」

來自知本的卡地布(Katratripulr)喀達德伴氏瑪法琉家族的桑布伊,回首自己初出走上創作之路,言語中充滿自信:「我高中時就有在做音樂創作,但不是傳統歌謠,是寫流行歌。到當兵退伍後才在部落開始做文化傳承,寫了大量歌曲,才人被發現我唱傳統歌曲很有味道。」

他退伍當了三年部落青年會副會長,再當三年會長,接觸傳統歌謠;若不算當兵,27 歲卸任會長後才第一次離開部落,到台北,做鐵工、粗工、打零工。在北部發展的族人與原住民朋友知道後,便開始邀他去表演場合同樂,像是「巴奈」、「胡德夫」常會在演出一半時叫桑布伊上台獻唱,後來就越來越多人想聽他唱歌。

桑布伊3
「之前在飛魚雲豹音樂工團,碰上九二一大地震,我們自己做了專輯在街頭賣,我就自己拿一把吉他跟音箱,擺張桌子放自己錄的傳統歌謠,在台北街頭賣、到處賣。新光三越、大葉高島屋、大安森林公園到處賣。合作告一段落後,飛魚雲豹的老師、長輩現在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雲力思、胡德夫,還有這張專輯的製作人陳主惠老師,都繼續為部落服務。」

不同於漢人,原住民並沒有文字,歷史通常經由口傳或刺繡、木雕、歌謠將事件記載;當今部落文化正以飛快的速度消逝,以母語傳唱生活的傳統便非常重要,即使只是辛勤勞動或日常瑣事。

受本屆金曲獎多項入圍肯定的全創作專輯《椏幹》,能量源自生活,桑布伊說,原住民不同於漢人以書寫方式紀錄,歌謠題材十分廣泛,代表著生活,深具生命力。他也沿用了老祖先紀錄歷史的方式,以自己的音樂專長去紀錄生活,音樂隨著生命而不停脈動。

「有人會問說,你做音樂會做多久?我也不敢說我在做音樂,因為用音樂紀錄事件會記錄多久?應該是一輩子吧!音樂、雕刻,或發展創作去紀錄事件,只會一直做下去。有人會說『我要退出音樂圈』,但對我來講沒有什麼音樂圈。我從沒有加入過音樂圈,我的生活就是充斥著音樂。

桑布伊:原住民的歌是活的。

部份原住民的歌曲以虛詞演唱,通常沒有沒有固定歌詞,桑布伊解釋,比較傳統的唱法是把整段的曲以虛詞唱完,第二段就會自己的歌詞,依照當下在哪裡聚會、聚會的目的去演唱。

「譬如說工作,插秧的時候跟夥伴非常辛苦,炎炎夏日,可能就會講到日子跟季節;或我們一群朋友去放牛,就會變成我們在這個陽光不太熱的下午,去海邊、河邊、田邊放牛,藉此就可以知道環境。這是平常唱的歌,若是祭典,有記錄性質,是絕對不能改的。它既定就是要這樣唱。

2013 年《桑布伊同名專輯- dalan》便是以卑南族古調組成,古老的歌曲對族人如同不能改變的祭典儀式,或不可任意劃分的傳統土地般重要。

桑布伊

「古調是不能把旋律修改,我們只能把用別的樂器做出來,被聽到有新的感覺。」這張以有限為無限的專輯囊括電子、搖滾、民謠、弦樂演奏等曲風,入圍當時最佳編曲人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等多項殊榮。

桑布伊說,古老的歌曲本身就很美,經歷百年、千年時間煉化,好多代人傳唱才到現在族人的耳朵。原住民深信古調的價值、意義和歷史脈絡,也無需改變唱法,而是用現代樂器、西洋樂器去襯托它獨特的美,讓他能一直唱下去,傳承給可能已經失語的部落族人,再也不覺得古老的吟唱一板一眼。

當除去旋律,族人唱的都是沒有改編過,千百年前祖先口中的古調。

桑布伊:我們傳唱母語,喚醒失語的族人。

政府過去的獨尊國語影響,到後來開始用補助金挽救,始終都趕不上講族語的長輩消逝的速度,而且主要的原因,來自家庭並沒有致力教育孩子講母語

小時候聽長輩講族語,但桑布伊直到高中之後才開始學,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對卑南族語產生特別興趣,現在也只是生活應用的聽、讀、寫還可以,但不精通,很難說出完整句構,寫歌詞時必須請教耆老,且要小心翼翼地表達,怕文法錯置,或思想傳達上與長輩出現落差導致措辭失當,他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邊創作邊學,邊分享邊吸收,邊保留邊記錄。

桑布伊1
「在我這個年齡以上十年、二十年以下,其實很少人會族語,通常會聽,但講跟說比較少。那時候六十幾、五十幾年次,很早就要離開部落去都市工作,阿公阿嬤雖會講日語和台語,但不會講國語;畢竟他們先碰到閩南人,之後才開始講中文。但老人家都習慣講閩南語,講族語的機會越來越少。」

大量使用族語把語言留給自己與晚輩,留給臺灣,而音樂隨時隨地播放,恣意流傳,不論身在何方都能聆聽屬於自己族群的歌,是一種安慰,專輯歌詞以中文字輔助,加上英文轉譯,學習自己的語言與古老的旋律。

多次參加世界音樂節,十幾年來看到表演者用自己的語言去歌唱讓他深受感動,即使不懂其他民族的語言,卻能從音樂中感受他們所表達的情緒,被感染。

「語言很重要,文化很重要,獨特的文化更是非常重要。」桑布伊說。

「雖然相隔騎摩托車十分鐘的距離,阿美族跟卑南族對生命的解釋、宇宙的解釋和信仰完全不同。這是很美麗的一件事,你想臺灣這一座島如果是一片布,它會有多少顏色?當一個族群代表一個圖騰,一種音樂代表一種顏色的時候,你看臺灣這塊土地多美麗。」

一句你能先練習跟桑布伊說的話

 Inavayan,卑南語「你好」。

桑布伊4


滅火器:臺語專輯入圍肯定意義重大!

金曲獎入圍公布當天,滅火器正在會議室開會,本來不想看,結果團員竟然用投影,搞到會都開不下去。當最佳樂團獎最後一個名額喊出了「董事長樂團」時,即使已經看淡獎項與標籤,但沒有被認同的感覺依舊讓看著樂團一路辛勤催生《REBORN》的楊大正心裡有些失落。

滅火器1

「這種東西一翻兩瞪眼,雖然是不能說完全不 care 獎項,但人都喜歡被肯定,沒有說多豁達,但平常心是真的。因為獎項很多是出自評審喜好,所以也不是一定。那天公布先公布樂團獎,我們沒有入圍,就想說今年沒有對到評審的胃口,本來已經是『以後再加油、還有機會』這樣,卻沒想到臺語專輯一公布就有我們,這個肯定的意義很大。」

大正:「我其實不會分最佳樂團的評分標準是什麼,還是他覺得我們不是一個很好的樂團,但做了一張很好的專輯(笑),這也是我的疑問啦!可能是我們太愛打棒球了。」
吳迪:「這是棒球隊做的臺語專輯!」
大正:「最佳搖滾棒球隊獎我們就應該有!」
皮皮:「那入圍的還是會有董事長(笑)!」

《REBORN》這張抱著背水一戰心情製作的專輯,由滅火器很重要的轉捩點中誕生,樂團當下其實處於一個低迷的狀態。楊大正說,大家已經把它當最後一張專輯在做、抱著就要解散的心情在做,刻骨銘心。繼沾時代的光,拿下年度最佳歌曲後,入圍最佳臺語專輯是肯定了樂團在音樂上的用心,其實多加一成喜悅,也很慶幸滅火器保持了它的本真。

「我們在挫折中,並沒有用煽情的方式做,我們算是達到一個極度誠實的標準:『那是我們想說的話』,很開心銷售上也達到很好的成績。得到評審老師專業的肯定我們非常高興,入圍一個很不容易的獎項。」

滅火器:臺語的美學上有著另一層次。

滅火器在臺語創作的歷程中受到來自四面八方各式臺語文化的影響,皮皮說從小時候跟著爸媽聽的江蕙,或電台放送文夏、李茂山的老臺語歌都成為養分,甚至豬哥亮的歌廳秀,以及恆春兮的特殊廣播秀。

楊大正:「我很喜歡頭過身就過!我還刺青在身上!」
皮皮:「依山山崩、依水水枯、依豬籠死豬母、依兄哥死兄嫂!
宇辰:「我們其實聽不少恆春兮,所以他台語諺語真的蠻多的,臨時要講還挑不出來啦!」

許多臺語歌與日本演歌淵源至深,有時候去日本一聽才發現原來這些老歌的真身,楊大正覺得這跟語言有點類似,臺語的發音跟日語的發音有一種相似度存在,而日文歌的旋律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當你去領會,那個養分是可以通用在臺語創作上的,有時這種雷同,也會純粹因為在當地生活而發芽,像是帶著一股沖繩味的〈石垣好朋友〉,瀰漫著在地氣場,樂團說當時並沒有特別研究沖繩音樂,反倒不經意把這股生活感錄進專輯裡。

此外,滅火器全員都不約而同提到「伍佰」對他們的深刻影響。

宇辰說,當時國中很多同學都在瘋狂聽《樹枝孤鳥》,幾乎是全班都在聽:「一個卡帶借來借去,第一次聽到這種真的嚇到。」

吳迪說,伍佰歌曲好聽之餘,在當時有著洋派的編曲,在華語流行歌中鶴立雞群,也因伍佰開始編曲和編鼓的啟蒙。

滅火器3

楊大正:「你有用立可白在書包上寫伍佰嗎?」 宇辰:「我有個同學在制服上寫吳俊霖,你看有多狂!他還是姓莊不是姓吳!」
楊大正:「你有用立可白在書包上寫伍佰嗎?」
宇辰:「我有個同學在制服上寫吳俊霖,你看有多狂!他還是姓莊不是姓吳!」

楊大正在後來 18、9 歲時接觸到「林強」,自此成為影響他最大的音樂人。一張《2001向前走十年精選》,撫慰了那個迷惘的少年,讓他著迷於那個時代,林強聽爛了就開始找新臺語運動的其他歌曲。

讓我發現臺語的美學上是著另一個層次,是國語傳達不到的。後來就開始練習怎麼用臺語創作,現在一方面成為習慣,二來總會有一個心願,就是我們也希望成為是讓大家注意臺語之美的推手,我們很珍惜這樣的價值。」

楊大正也提到,受教育過程因為是以國語的文法思考出發,所認識的詞彙較多,相對容易呈現;臺語聲韻有趣的課題便是「如何把生活化的口語變成歌詞」,也因此其實有寫下很多團員都沒聽過的歌,但都過不了自己這關就廢棄了。

滅火器:音樂好,語言只會加成不會隔閡。

「我 2008 年第一次到紐約,我堂姐在紐約唸書,帶我到中央公園,跟我說每年的七、八月,每個週末都會有演出,活動叫做 SummerStage,我那時就知道了。我姊還說是不是哪一年你們有機會站上這個舞台。我們當時覺得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想都沒有想過。直到今年 Mia 的安排與邀請,我才想起這件事,整個起雞皮疙瘩。我知道這個舞台有多厲害,沒想到今年就要站上去了!

楊大正說,自己對遊子的心情也有所了解,選擇離開,踏上在異鄉尋找實踐自己的道路一定有著某種原因,實踐自己往往不會那麼順利,有很多的阻礙與苦澀。要怎麼跨越迷惘,踏上回去自己初衷的那條路是很大的問題,他覺得最近推出的新歌〈長途夜車〉適合幫每個在海外打拼的朋友,打打氣,希望想家的臺灣人都來聽聽家鄉的聲音,也歡迎紐約的民眾與音樂人,一起來聽臺語搖滾創作,感受與西方的搖滾樂的差異。

樂團並不害怕語言可能造成隔閡,他們舉例在臺灣懂韓語的人並不多,但韓國音樂卻在臺灣享有廣大市場,撇除文化傾銷的強勢輸出,這也應證音樂感受管道不只語言。

滅火器4

楊大正說:「撇除語言雖然理解會有一點落差,可是我相信音樂是有足以讓大家接收到一點訊息的能力與能量。所以我不打算唱太多英文歌,還是會希望把我們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

滅火器預告,這次預計準備 8 至 10 首歌曲,歌單會特別設計,圍繞共同主題,表演保持本格派,絕不假摮(ké-gâu)。

你知道臺語的滅火器怎麼講嗎?

Siau-Hông-Kuàn,臺語「消防管(滅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