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6・音樂節|現場

文學入歌如何回應時代?一個世代的尋路——記生祥樂隊大地書房校園巡迴靜宜大學場

撰文/王麒愷(阿愷之聲Podcast台長)

「自由花蕊正萌芽,風要扶持日要遮。好共西方平等樹,放開廿紀大光華。」-賴和〈自由花〉

1919 年,賴和寫作了漢詩〈自由花〉,彼年他 26 歲,準備回家鄉彰化行醫,在大正民主的風潮下,伊寫下對新時代的寄望,然而,身處殖民地的命運,即將考驗這位年輕的知識份子,賴和終其一生以文學作為抵抗,實踐對自由價值的追求。一百多年過後,臺灣社會歷經解嚴、民主化,也迎來 21 世紀的網路時代,如今我們談及「自由」就像討論一件生活習以為常的事,當自由看似尋常,我們還記得如何追求自由嗎? 

身為當代的自媒體創作者,面對的是極度分眾、甚至小眾當道,若要讓產出的內容獲得討論,就得努力累積流量與關注。然而,現在的校園世代,大多在社群媒體的環境下成長,智慧型手機幾乎等同於一個人的全世界,大量迎面而來的資訊,無不受到流量統計而篩選、呈現,看似自由的背後,實則讓資通集團的演算法所整肅。

有趣的是,我們以為更透明、便捷的時代,實則離生活社群愈來愈疏遠,人們的經驗日益匱乏,演算法擅自歸類同溫層,但大部分的人從不覺得這是問題。於是我好奇,對於現在的學生來說,習慣生活在自我中心的網路社群之餘,理解或關心社會的「他者」有其必要嗎?更別說,根基於本土文化來創作的文學與音樂,這些文本的意義為何?因此生祥樂隊規劃在 2025 年底展開一系列的校園巡迴演唱,這引起我的觀察興趣,究竟現場會有什麼反應呢?

彼暗在靜宜大學的講唱會,由「鬥鬧熱走唱隊」開場演出,他們演唱 2005 年的專輯《河》與 2024 年的專輯《自由花》當中的創作歌曲,這兩張專輯皆受賴和文學的啟發,有趣的是,這個樂團的成員背景,幾乎是賴和一生關鍵字的縮影:彰化、醫生、文學創作、社會運動、甚至還有血緣關係上的外曾孫女。

第一首歌帶來〈相思〉,由主唱呂長運和芹菜(張潔晰)優美的對唱,讓現場開展出文學表現古典情感的內蘊。接著是改編自賴和作品的〈蝶仔花〉與〈蛇先生〉,在演唱悲嘆霧社事件的〈南國哀歌〉前,彈奏鍵盤的團長吳易叡提到,這回到靜宜大學演出,他們想獻給兩年前因為中捷工程事故離世的法律系林淑雅老師,林老師長年致力於原住民族的法制與權益,那一刻,文學作品與先人精神閃耀互映,空氣似乎也微微一震。

本次校園巡迴計畫,生祥樂隊與不同樂團串場彼此的歌曲,與鬥鬧熱走唱隊合作的曲目是講述二林蔗農事件的〈豐作〉。這是賴和為了回應資本家剝削彰化農民所寫的小說,而鬥鬧熱走唱隊則以明亮的大調為基礎譜曲,唱出對歷史的黑色幽默。這回生祥樂隊加入的樂手是嗩吶手黃博裕與貝斯手早川徹,根本豪華再升級,開頭由黃懷蒂的口風琴與嗩吶的精彩交織,讓人印象深刻。我很喜歡最後的收尾回到〈歸家〉,這首賴和描寫回鄉忐忑的心情,猶如赤子回望當初,似乎也提醒我們不該放棄與社會對話的契機。

從賴和到鍾理和,兩位不同世代的寫作者,分別在彰化與美濃寫下時代的故事。他們或許從未料到,自己的作品多年之後將由不同的音樂家接續傳唱。

林生祥在 2010 年完成專輯《大地書房》,這是一張集體創作之作,這張專輯當時由鍾理和文教基金會邀請鍾鐵民、鍾鐵鈞、曾貴海、鍾永豐等多位作家參與作詞,由林生祥譜曲,改編理和先生的〈貧賤夫妻〉、〈假黎婆〉、〈我的書齋〉與〈山火〉等多篇小說,以及著名長篇《笠山農場》,於是文學在音樂中重生,成為歌謠傳頌。然而,究竟久遠的文學作品如何觸動後生的創作者?這時,來到舞台中間的林生祥,刷著改造的六弦月琴,緩緩唱出開卷曲〈山歌一唱鍾理和〉。

「山歌一唱鍾理和,行遠看低寫因果。釉秀字句串人性,筆劃時代問公道。」-鍾永豐〈山歌一唱鍾理和〉

林生祥接受阿愷之聲 Podcast 訪問時回憶,伊第一次到美濃美都戲院看的電影就是《原鄉人》,當時有位入鏡的鄉親特地邀親朋好友來看,當畫面出現時,彼人大喊:「那就是我!」。那些迴盪在戲院裡的歡呼聲,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如果說那是一個靈光即將消逝的年代,1980 年李行導演用電影鏡頭拍下的美濃鄉土與勞動者,或許是最接近鍾理和筆下的風景。然而一轉眼,現代性已經烏雲密佈,誠如鍾永豐在《菊花如何夜行軍》中寫道,紅毛泥竟氾濫於田埂與溪岸,農村重劃如手術刀般剖開百年來開庄的聚落肌理,產業變遷與傳統社會崩解,縣道 184 成了青年離鄉的輸血管,農村逐漸失色、落寞。

這些故事後來進入世紀末「交工樂隊」的專輯創作中,野生的音樂更讓農村逐漸恢復血色,反水庫運動凝聚了不同世代知識份子。生祥說,彼時伊有許多機會與鍾鐵民先生深度共事,他們彼此居住的庄頭鄰近,過去都是鍾理和筆下的小說場景,因為社會運動重新緊繫起地方社群與行動,也埋下了後續《大地書房》專輯的合作伏筆。這些故事我聽到好入迷,原來傳統社群有可能因為行動而重構,觸發創作,這讓人心生嚮往。

我聽到交工樂隊的歌,時逢 318 學運後北上就讀研究所之際,當時坊間公民力量集結,議題百花齊放,對於行動有著鬆動社會結構的樂觀,而生祥的歌成了我行走街頭的進行曲。這股社會風潮也推著進步派政黨在 2016 年成為執政黨,並在國會過半下取得完全執政,然而矛盾因此發生,昔日的社運戰友有些進入體制,有些留在外頭,雙方求好心切之餘,竟開始撕咬彼此,一時喧鬧不已。

彼時的我,正積極參與都市反迫遷及家鄉彰化的文資保存運動,面對路線分歧與親密關係的拉扯,身心俱疲。我決定逃到一處沒人認識的所在躲著,因緣際會來到美濃鍾理和紀念館。當時,由山林書寫者劉崇鳳帶領的淺山體驗,我們走進熱帶樹木園、行經黃蝶翠谷來到丘頂,伊要我們打開五感,在夜晚篝火與滿天星斗中,我讓美濃的寂靜包圍,竟逐漸釋懷。

離去時,我在紀念館買了鍾理和的《笠山農場》,這是我第一本讀完的臺灣文學作品,而小說場景就是我剛走經的地方,當中的故事是美濃也是彰化,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文學離我那麼近。

往後幾年,我透過碩士論文探尋地方與世界間的關係,也曾到公部門試驗實務與現實的平衡。2021 年搭上疫情的自媒體浪潮,我製播起以母語鹿港腔台語講述萬事萬物的阿愷之聲 Podcast,在節目中聊起台灣文學,並從文學關照地方,思考觀看地方的可能與行動,這多少受早期交工樂隊路線啟發。只不過這趟路走得彎彎曲曲,在探詢自身與世界的連結之間,我深覺這不是一趟舒適的旅程,但也因為試圖認識自己與身處的土地,我得以開展出不受演算法青睞的故事軸線,使用相對小眾的語言,慢慢與世界締結出真誠交心的同溫層。

當年我帶著美濃的啟發回到彰化經營自媒體頻道,做了幾年台語訪談節目後,一轉眼,沒想到麥克風另一端坐著的,竟是音樂曾經啟發我的林生祥,彼時,我激動到只想和伊說聲謝謝。

回到彼暗的靜宜大學,生祥樂隊正在舞台上演唱,我觀察身旁的學生有些跟著音樂晃動、有些滑著手機、有些依在旁人肩上、有些沉默。無論如何,至少在那兩小時的演出內,我們共同歷經了不讓現行演算法相中的音樂與文學,在這個流量時代中,能夠一同在現場感受音樂,共享情緒與記憶,這是件多難得的事,且或許,有些芽苗正在某處恬靜種落,誰也沒料到。

儘管現代性如烏雲密佈,時代的消逝與變遷讓人感傷,更早之前在彰化城內,面對殖民政府實行市區改正,拆除彰化城門,或許彼時彰化下了一場雷陣雨,賴和仍寫著詩,伊從沒放棄文學。又或許,在鍾理和那個沒有社群媒體的時代,創作是一件無比寂寞的事,但作家仍想說點什麼,於是動筆,透過書信聯繫文友,交流作品。理和先生或許沒料到,在一百一十歲冥誕之際,伊的作品經生祥樂隊重新改編後,在校園中傳唱,原來,文學從未停歇。

「山鳥不管人間事,猶向農場深處啼。」-鍾理和《笠山農場》

【大地書房音樂會——靜宜大學】

時間|2025年12月2日
地點|伯鐸小劇場
特別來賓|鬥鬧熱走唱隊

作者|王麒愷
彰化鹿港人,畢業於臺大城鄉所,業餘經營的阿愷之聲Podcast曾入圍第60屆廣播金鐘獎Podcast類藝術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