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都有吃過阿蘭姊嗎?」
位於苗栗市南苗商圈,創立於民國 47 年的「阿蘭姊小吃店」,由最初只用扁擔挑著沿街叫賣,到落腳開店家,賣麵點、豬頭肉湯,以及包著油蔥酥和豬肉餡的水晶餃。
「拍團照的時候去吃了。」面前四個人齊聲回答。

粹垢源自於客語的可憐(衰過),主唱賴尚群和鼓手李牧同是苗栗人,國中時就相識的兩人,將如今觀光名氣正盛的阿蘭姊視為一間尋常麵店。他們細數起商圈附近還有好幾家:小木屋、第一佳、水上人家、翁記⋯⋯水晶餃、麵點,賣的東西差不多都長那樣,這些店家大多只營業到中午,原意是要賣給從事粗工的勞動者。阿蘭姊是其中一間,令他們特別想念的味道,只要回苗栗,即使前一晚喝再醉隔天都會去吃,重鹹重蒜,搭配韭菜醬油,賴尚群覺得有解酒奇效。
上述這些構成他們青春記憶的一部分,都被寫進專輯《純粹污垢》的開門第一首〈阿蘭姊〉。比起客家飲食,毋寧說是苗栗的飲食習慣,又或者是更貼近他們的日常,「就是想表達對他(阿蘭姊)的熱愛」。粹垢成團後,不免要找機會帶另外兩位團員一起體驗這份滋味。
鹹辣酸油的客家龐克
「客語、龐克」在這個任何元素抓兩把都有可能任意混合(比如賽馬跟美少女結合成為馬娘)、東浩紀口中後現代御宅「沒有敘事只有角色」的時代,竟然還真沒有人嘗試將這兩者放在一塊。粹垢成了實實在在的客語龐克先鋒,鹹辣酸油的龐克掀開,裡頭是客家青年的苦悶軟爛,還有一點社會關懷。
賴尚群回憶小時候,如果在家裡講華語,爸爸跟阿婆會故意回他「聽不懂喔」,逼著他講客語,國高中時期,也會用客語跟同學互動「但多半都是髒話」。在家和長輩用客語說正經話,在外用客語白爛粗鄙的部分同友人彼此問候。退伍後求職,他在人力銀行技能欄的客語選項上勾了「精通」,靠的就是長年口說和一點愚勇,沒想到竟會接到客家電台來電,開始電台音控師的工作。
透過電台工作,他比以往更深刻地認識了客語,也有機會接觸到黃子軒、黃宇寒、龔德及 Vuize王鍾惟等持續創作的客語歌手。發現客語音樂少了自己喜歡的重搖滾類型,玩團和客語這兩件事逐漸被融合放在一塊,再被前團員推了一把,客語龐克就此開路。
因為喜歡聽團、跑音樂祭,賴尚群和李牧在酒吧陸續認識了陳昱勳(吉他)跟張喆(貝斯),2021 年粹垢成軍,隔年初張喆入團。經過全球客語流行音樂大獎、新竹東風音樂祭等比賽,以及記錄暈船經驗的單曲〈濛沙煙的愛〉釋出後,粹垢於 2023 年 9 月開始規劃專輯。
基層工作、底層生活,粹垢的歌曲大量圍繞著酒精、吃食以及對所有事的不滿,代入當代苗栗客家青年的視角:食飽早餐上工、工作不順、面對生活種種困頓,吃熱炒想配酒把怨念吞下肚,店家卻沒有賣酒等等足以讓人崩潰的小事積累。專輯後半場景來到北上求學就業,出庄找自己,思鄉情懷跟魯蛇血性混成一片,最終往熱情的方向奔去。
卻把願景作怨景
《純粹污垢》歌詞誠實有趣,音樂簡單卻不含糊,〈阿蘭姊〉從頭到尾就只用兩個和弦,卻能從前奏就俐落地勾人想繼續聽下去。賴尚群的人聲與其說是演唱,實則更接近唸唱跟叫嚷,中間甚至直接加了一整段念白,告訴你他有多愛阿蘭姊。對於勞工階級受苦待感到不滿而寫成的〈钁頭拿等去尋頭家〉(鋤頭拿著去找老闆)頗有交工樂隊當年〈夜行巴士〉的怒意:
共下去尋頭家 請佢㘔巴掌嫲(一起去找老闆 請他吃巴掌)
討亻厓烏忒个肺 討亻厓爛忒个命(討我黑掉的肺 討我爛掉的命)
耕田耕毋出水 甘願去種大麻(耕田沒有收穫 寧願去種大麻)
種了漫山遍野 結果畀收轉去起大樓(種了滿山遍野 結果被收回去 蓋大樓)
在許多客家歌謠裡,多少都會聽見「耕田耕毋出水」這樣的苦嘆,然而在後頭接上一句「甘願去種大麻」變成現代青年獨有的迷因式反抗。賴尚群先寫好吉他 riff,發現旋律不好搭,遂改成半念半唱,搭配鼓跟貝斯的 lay back 節奏,成了演出現場的氣氛歌。
或許是因為客語四縣腔的六聲調,一如台語的八音,光是念出來就可以成立音韻,粹垢的歌曲由器樂橫暴撐起一片廣闊天地,而人聲在鼓、吉他貝斯撐起來的天地間,自在遊走。賴尚群自承,會用唸的也是想要偷吃步,因為唱的歌詞比較不好填,得要在意倒音之類的。
「所以你會在意倒音?」
「多少會,怕被罵嘛。」
沒有客語指導也沒有客語配唱,年輕人摸索屬於自己的、合理的現代客語,經紀人在客語電台工作,也協助擔任客語校正。電台有很多客語書以及檢定教材,賴尚群趁著工作之餘,就從裡面查找合適的韻腳以及俗諺,例如〈苗栗怨景〉開頭那句「肥田禾 瘦田穀」。
「肥田禾 瘦田穀」土壤肥沃,則禾苗茂盛;土地貧瘠,反而穀粒會更精實飽滿。比喻一個人的生活條件,不見得可以左右他的未來。〈苗栗怨景〉對著人稱苗栗國的家鄉,挟著怨懟怨歎,願景看成了怨景。短短兩分半間,歌曲三段快慢變化,如同著魔一般,念唱的時候既沉又恨,樂器齊奏則飆速破風,偶爾在演出時,粹垢會改唱華語版副歌:「苗栗 怨景/殺人 不要緊」,讓觀眾能夠跟著一起共鳴怒吼。
上工、酒鬼、出庄,俐落串接敘事
從 2023 年 9 月,到隔年大港開唱前一天專輯發行,幾位團員覺得最短的歌反而最困難,〈爛日仔〉本格龐克帶點金屬味,又快又要求精準,還得幫忙一起輸出疊人聲,弄到眾人崩潰,成為錄音時的最大挑戰。
粹垢在龐克基底之上,加上一點日搖和油漬搖滾,曲序在最初企畫專輯的階段就想好了,用俐落的油漬搖滾開場,幾首高速的硬蕊龐克曲被放到了中段,流行龐克則擺到專輯尾端。連章節過場也一併想好,三首間曲〈上工〉承先啟後,邀來電台前輩邱秀芬助陣:一個客家青年在種田,鋤頭敲擊聲此起彼落,天氣很熱,一旁的老人問到:這麼熱你怎麼不戴斗笠阿?小心中暑。年輕人回他:干你屁事。〈酒鬼〉是吃桌菜實錄,自己開罐、自己喝、自己打嗝;〈出庄〉則是搭乘白牌計程車,往苗栗高鐵站,搭配溫潤的吉他。上工、酒鬼、出庄,歌曲銳利,而間曲則將敘事潤飾更臻圓滿。
務實龐克勇闖金曲
決定用客語創作之前,賴尚群也有嘗試用華語詞寫歌,但後來發現「好像用客語(創作)比較沒有那麼羞恥」既能描述自己的經驗,又稍微抽離隔了一層。〈Hakka Sucker〉裡有一句「收好かばん 來轉去」,粹垢說家中長輩的包包也是講かばん(kaban)蘋果也是講りんご(ringo),意外發現客語台語在台灣許多不同的階段,受到相同的影響。
操著四縣腔(北四縣),賴尚群和李牧成長在純粹客語的山城裡,如今思考語言與新一代的關係,兩人也覺得,或許那樣的客語環境就到他們這一輩為止,苗栗再年輕的世代未必是這樣長大的。
近年參戰大港開唱、火球祭,也很有意識的參與大小比賽,希望能夠獲得繼續運轉的資金,三十歲上下的四個人,既非全職,也非科班,沒有人主導一切,所有事都四個人同意才做,務求投資報酬率不要太低,浪漫玩團也意外地實際,我戲稱他們是「務實龐克」,他們自在以對,笑說都自稱是「資本龐克」。
2025年初的時候因為大港開唱補助風雲,粹垢意外在社群獲得更多關注,成了脆上粹垢,團照還上了政論新聞。氣勢延燒,幾個月後金曲獎公布入圍名單,粹垢入圍最佳客語專輯和客語歌手,然而公佈當下四人都在上班,張喆甚至在午休「睡醒就發現自己入圍了」。
熱鬧的南苗商圈外頭,鄰近大馬路口上頭高掛大大的看板,寫著「苗栗市水上人家客家美食街」。如今有高鐵,一個半小時的鄉愁其實沒有那麼遙遠,但也不是隨手可得,莫可奈何的距離,讓粹垢的音樂裡頭混入了一些莫可奈何的怒意,把社會新鮮人時期的憤怒跟潰爛寫進歌裡,還可以聽到他們把喜歡的無妄合作社、Nirvana、WANIMA 轉譯之後的產出。
對粹垢四人來說,「沒有刻意想跟客家文化拉什麼連結,這就是我們日常的語言。」首張專輯呈現的他們有多自在,或許就能帶他們走多遠。
攝影/Ogawa Lyu @ogawal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