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音樂人透過台語歌,重新思考自己跟母語的關係,彌補過去被邊緣化的斷層。雖然他們不一定都背負復振的使命,但不同的生命經驗,確實寫出有別於傳統的台語流行歌。我們或許該思考的,不該什麼是正確的台語歌或台語歌手?而是能否允許在創作裡,保留一點自由的空間。
我前陣子看 2024 年代表愛爾蘭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嘻蓋骨男孩》(Kneecap),電影講述三位放蕩不羈的北愛爾蘭年輕人,組成愛爾蘭語嘻哈團體 KNEECAP,大受年輕族群歡迎,意外成為捍衛母語的民權運動象徵。
儘管愛爾蘭語名義上是北愛爾蘭官方語言之一,實際上當地仍以英語為主。KNEECAP 的出現,不僅招致警察與政客的打壓,就連同陣營的愛爾蘭使用者,也對這些「粗口成髒」的歌詞很感冒,畢竟復振母語都來不及了,小屁孩還來破壞形象。
這種內部矛盾,讓我聯想到當下用台語創作的年輕音樂人——常被放大檢視發音是否標準、真正以母語思考——他們面臨類似的課題。
母語復振的焦慮
鄭宜農在 2023 年以首張全台語專輯《水逆》獲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與「最佳台語專輯」,卻因得獎感言未用台語發表,引發正反兩極評論——有人認為她對語言使用的敏感度不足,也有人認為願意嘗試母語創作就應給予鼓勵。
近期討論度最高的李竺芯,新專輯《Suí 水》堪稱「台語曲風教科書」,融合了美國爵士樂、非洲 Afrobeat、日本演歌,特別是在 Reels 上爆紅的〈足芳足芳〉。她以〈足芳足芳〉的歌詞為延伸上起《足芳足芳台法課》,藉由發音上的相似性,詼諧地將台語的混入法式浪漫,快速地在 Instagram 漲粉。
這樣跨語言的操作,也出現不以為然的論調,認為只是將台語「異國情調」化,讓年輕人覺得台語聽起來很洋味、很不像台語才喜歡。批評的背後,透露出我們對台語的複雜心態:一方面急著復振,另一方面又嚴格守護純正性,造成語言使用的焦慮。
我們若重新審視李竺芯的音樂歷程,從她 10 歲向「台語經典金曲製造者」陳宏學習、高中創作迷因神曲〈誰偷走了我的橡皮擦〉到參加音樂比賽節目《音樂主理人》而漸露頭角,站上 520 總統就職典禮獻唱,這位「台灣查某囝」的才華無庸置疑。
但究竟該如何使用台語才是正確呢?實在難有一套標準,就像李竺芯〈水〉的歌詞:「啥物號做媠,誰講了有道理?」由於它有著被打壓的歷史,做出稍微出格的事,就免不了被放大檢驗。無論如何,這些事件引起更多人對於年輕台語音樂創作者的關注,拉進更廣泛的大眾視野。
台語流行歌年輕化
從林強、伍佰等人在戒嚴後掀起新台語歌運動,台語與外來的樂種迸出的各種火花,新一代創作人正在延續這樣的可能性。
回顧在 2010 年前後,可能華語說得比台語「輾轉」的獨立音樂人,漸漸有意識地創作母語歌,累積許多作品,甚至取得商業成功,接連叩關金曲獎,評審品味也有所轉變。
戰後的台語歌曲,大量受到日本演歌的影響,不時使用「轉音」與「顫音」技巧。例如多次入圍「最佳台語女歌手」的詹雅雯就以這樣的華麗唱法走紅,新專輯名稱就直接命名為《演一首歌》。
然而翻開本屆「最佳台語專輯獎」的入圍名單,已不見演歌式唱法為主的台語歌手,甚至一半是原先以演唱華語、英語為主的音樂人;除了經典民謠搖滾路線的楊肅浩、謝銘祐——新歌〈異鄉人〉、〈皇民戰士大軍伕〉承載厚重的台灣史,其它人皆為新式編曲風格與製作概念的台語歌曲。
沉寂了一段時間的獨立唱作人王彙筑,嘉義女中吉他社出身,早在 10 年前就入圍金曲獎「最佳新人」。歷經 7 年的細火慢燉,首張全台語專輯《滴滴答答》終於問世。
王彙筑透過歌曲紀錄自己「三十而立」的大人樣:〈為了不讓媽媽傷心〉描寫她把媽媽的名字刺在手臂上,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能只能一輩子穿長袖來掩蓋;〈Mom’s Tattoo〉則是有一天,保守的媽媽竟然提出:「不然我也來刺青。」前後呼應,堪為當代版本的〈媽媽請你也保重〉,依然是在台灣的故事,只是她用清新可愛的 Indie Pop 掩藏北上打拼的悲情。
不像過往的台語歌曲那樣多愁善感,新一代創作者吸收來自歐美流行音樂的養分,再拓展台歌的曲風系譜。受到母語的招喚,原本搞電子音樂的 FunkyMo,三十多歲時化身成為新台語歌手。新歌〈門〉是具有日本經典搖滾樂團 Happy End 那種充滿 mellow 味的 Folk Rock,提供新的想像。
前後 5 年多的幕後累積,FunkyMo 的新專輯《物件,所在》邀李權哲擔任共同製作人。另一首入圍讓他入圍「最佳作曲人獎」的新歌〈修理車〉,靈感來自一台車齡 20 年的老 BMW,幽默又深情的副歌「修理車/修理妳/修理玻璃」,直譯 Coldplay〈Fix You〉的歌名,可讓人聯想起前輩鄭進一、施文彬的歪歌,不論製作物還是概念,比亂搭流行風潮的台語歌耐聽很多。
相較於上述兩位入圍者,陳以恆更早就確立了台語歌手的身份,首張 EP《但係我袂驚惶》就入圍「最佳台語男歌手」。從 D’Angelo 聽到 Marvin Gaye,他承襲的也不是傳統台語歌的脈絡,而是結合擅長的 Neo Soul 或是 R&B 等風格,首張專輯 《罐頭塔》融入台灣喪葬文化,將再度挑戰金曲獎。
陳以恆為了跟家人溝通,高中開始訓練自己說台語。但由於個人特色強烈,偶爾旋律不會那麼貼合平仄,產生所謂「倒音」的狀況,可能會給人以為他不懂、不尊重母語,其實不然。只是他還在摸索那條界線,或更像一種文字遊戲,例如〈七逃蜜〉的歌詞裡,玩「翁」(ang)與「尪仔」(ang-á)的雙關語,體現出他對於台語的掌握。
讓音樂自由
新一代音樂人透過台語歌,重新思考自己跟母語的關係,彌補過去被邊緣化的斷層。雖然他們不一定都背負復振的使命,但不同的生命經驗,確實寫出有別於傳統的台語流行歌。我們或許該思考的,不該什麼是正確的台語歌或台語歌手?而是能否允許在創作裡,保留一點自由的空間。
回想《嘻蓋骨男孩》有一段對話,KNEECAP 成員說:「愛爾蘭語就像最後一隻渡渡鳥,被困在博物館玻璃罩中——我想打碎玻璃,把渡渡鳥放出來!」面臨傳承危機的台語,除了被保存外,同樣仰賴新血的投入,讓它保持與時俱進,才能讓母語真正地飛翔。
不只是這些入圍本屆金曲獎的台語專輯,或是百合花、阿跨面、拍謝少年等遺珠,2025 年依舊是台語流行歌的大年。光是上半年就能看到鄭宜農、周自從、余佩真、烏流、Tickle Tickle 癢癢、忒修斯等人推出新作,藉由母語說自己的故事。
相信未來對台語歌的討論依舊,但它的樣貌絕對不會像過去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