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3・吹專訪

【吹專訪】語言搖晃,音樂不退讓——鄭宜農、Chunho談《圓缺》:「大家都比我還要期待,我可以做出一些不用去顧慮這些的事情。」

黑與白之間有一條曲折的分界,兩板塊看起來相合卻不貼合。深深望去,灰色的裂縫裡並不是虛空。有音樂填補,有歌聲訴說;呼吸的缺口風吹萬竅,那是鄭宜農的《圓缺》。

2025 年 5 月 1 日《圓缺》發行當天,鄭宜農在 Zepp New Taipei  舉辦專輯同名演唱會。

專輯新歌首演,全場屏氣凝神。電氣化的鋒利編曲與全台語歌單,搭配文本密度極高的視訊,一首又一首毫不間歇地撲向觀眾。

實景的「缺」是四散的 LED 螢幕、四散的歌詞字幕,抽象的「圓」則是她的樂團、她的歌聲。延續《水逆》時期的「溝通」母題,卻又添上傷痕暴力、生死探問等「大題目」,在月盈月缺的時間序裡,循環往復地出現。

演出後,我在個人臉書寫下心得:「返家溫習《圓缺》,私認定為 2025 年第一張台灣獨立樂圈的重量級作品。有聆聽門檻,也必然招引討論或一番混沌,但我還真喜歡裡頭那股不甘的烈勁。想起雷光夏有一首〈造字的人〉唱『音樂搖晃/語言正退讓』。若借此比喻鄭宜農,她在《圓缺》裡的造字當是『語言搖晃/音樂不退讓』了。」

2025 年 5 月底,《圓缺》專場近一個月後,我與鄭宜農、製作人 Chunho 相約台北專訪。事前她在訪綱上密密麻麻寫滿筆記,完整程度幾乎能直接出成一份 Q&A 訪稿了。

執拗的她說,發這張專輯的企圖心之一是在社群上不解釋任何一首歌;要講,也只留在訪問裡講:「我的用意是,如果我們真的完完全全用音樂去講話,它到底可以帶我們去哪裡?我很好奇這件事。」

這是鄭宜農這個老闆會做的選擇

2023 年,鄭宜農創立「邊走邊聽有限公司」當起了鄭老闆。演出、發片之外,還拍線上節目、寫會員刊物、演音樂劇,甚至簽藝人。創業後,她發覺自己創作、說話、表達方式全部都在改變;受訪聊開公司,往往從一個藝人變成看報表的商人開始講起。

「我昨天才在跟大家聊這件事,就是我們這個行業是一個常常要異化自己的行業,我們在旁邊看這個人可以怎麼賣。每一次出去穿著打扮、不同的符號要代表什麼意思。自己開公司後,這件事變得非常明確,而且每天都在做。」

創業有陣痛,自己兜售自己,初期決定未必都是舒適的,好比〈金黃色的〉的企宣策略。

當時的策略是什麼?「就是 MV 有滿滿的我啊!」脆弱的她、光明的她,邊走邊唱品牌剛起步,商品上得貼滿鄭宜農的臉,把自己更往前放。與之互補的第二部曲〈diminished〉,MV 便沒有她出現了。

「(當時)有 A&R 考量,我新的形象是什麼,所以有金色的眼淚這種很漂亮的東西,然後要在這個很漂亮的狀態底下去講傷痕⋯⋯」她記得 MV 拍到最後,眼淚卡在眼角,導演喊卡瞬間才掉下來,發現自己果然好強。

講起這段語速快,彷彿跟自己戰鬥的過程無須完整交代,她已經拍出〈真罕得想起來〉MV 給你看了。

「現在回頭看我會覺得,這不是我這個人會做的選擇。這是鄭宜農這個老闆會做的選擇。」回想「邊走邊聽」的每一步,鄭老闆坦言:「大家都會感覺這裡面有一些拿捏,多少跟產業走向有關,多少跟觀眾期待有關,剩下才是我們一直想要玩的故事。」

「這是我十五年以來每一個階段都在感受的事情,我是一個很不絕對的人,所以會想把這些外界的投射跟我內心的期待取得一個平衡,我不會負面看待這些事,所以我在這個過程之中,各種變形,各種找力的形狀的時候,你還是會看到拉扯的痕跡。」她說,宛若以藝人身分再作答辯。

做不用去顧慮這些的事情

人格分裂,為了闖關,她上迪拉 Podcast 受訪曾提到這件事。

幸好發散終有收斂時。她說開公司兩年來,顧慮外界投射的成分降低了,身邊夥伴想法愈趨一致,做《圓缺》已能放手交給夥伴去編文案、發想 MV、轉化成現場演出,甚至從中發現:「原來大家都比我還要期待,我可以做出不用去顧慮這些的事情。」

從玩團當 indie 仔時期就彼此認識,製作人 Chunho 心裡一直有個「原本的宜農」。《水逆》後從旁觀察「老闆鄭宜農」與「創作者鄭宜農」的三年爭鋒過程,他結論道:「到《圓缺》這張,還好『她』有回來了。」

兩人決定再做一張台語專輯的決定,始於 2023 年雙十連假期間,他們包車跨台南、高雄演出時。宜農說,《水逆》作完後她就開始寫歌,沒想企劃,沒想人設定位,可那寫好的 8 首華語歌也沒帶來結論,反倒在車上確定再出一張台語專輯。

「其實仔細想想,我隱隱約約一直都知道應該要怎麼做。」她低語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沒有去很認真的面對,我跟台語這個語言還有路沒有走完。〈人如何學會語言〉是實踐的開端,可實踐之後還是要繼續,讓大家知道這個角色要繼續往哪裡走。」

從《水逆》開啟製作人生的 Chunho,對此也有期待。三年來一邊鑽研新的技術美學、蓋個人工作室,一邊思考什麼樣的編曲才能輔助宜農的詞曲,讓這張專輯不只更吸引人,還具有突破感。

「其實我滿希望有突破感的事情發生.因為《水逆》我們就是希望有所突破,所以弄了一張滿『創』的東西。」Chunho 說。

「是創意的創,還是創傷的創?」

「是同一個字。」宜農忽爾笑答。

台製電氣民謠(Folktronica)

《水逆》在金曲獲獎後引起一陣台語文創作的爭辯與騷動,問 Chunho 那段時間後會擔心跟宜農提台語創作嗎?他說:「不會耶,其實我還滿堅持她必須要再弄一次。」討論歌曲主題時,他會特別明示這些在台語創作上也能成立,甚至提議繼續做電氣化的台語歌。

相較《水逆》,主題矛盾的《圓缺》反而在音樂上更具一體性,透過電子合成器與木質樂器的搭配,讓聽感上既扭曲又流暢,既瑣碎又完整,既冷酷又深情。

這點得「歸功」於泰勒絲,她與製作人 Jack Antonoff 將木吉他與電子元素融合出當代聲響,促動 Chunho 思考該怎麼套在宜農身上,並試著內化。「就像演唱會,我也跟她說 St. Vincent 的概念很不錯,類似這種,然後開始傳大量影片給她,說這個合成器很酷唷,想不想玩玩看?」

木質調樂器在演奏上的零星「失誤」可能會變成人性亮點,電子合成器轉轉 filter 或做點 drop 卻帶有另一種數學性的精準邏輯。為了恰當融合兩者,這張專輯的電子編曲全由他親手彈出來,用手指敲出鼓組編程,一反《水逆》的電腦取樣模式。

台製電氣民謠(Folktronica)風格從「金黃色三部曲」的〈咱〉開始摸索,接著他們便飛往韓國認識李瀧,回台完成〈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以及第一批歌如:〈又閣減一工〉〈未曾準備好〉〈講袂出嘴的彼个字〉

宜農說,和李瀧相遇彷彿遇到對手,會想挖自己可以回應她力量的創作是什麼。因為對方是一個很「具象」的人,寫歌控訴的事情很具象,對「潮流」音樂過敏的態度很具象——直率的李瀧對〈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的電子編曲有微詞,一度讓宜農心火中燒,邊想「她為什麼不願意聽聽看她不理解的事情」,也邊找「她在意的木吉他版本裡有什麼」。

Chunho 最後折衷處理,在李瀧演唱段落保留了 demo 的木吉他編曲。他形容,那是一種抽真空的手法,「在一個很 ambient 的氛圍下,突然換了一個場景,讓木質調樂器出現。」也呼應李瀧和宜農,兩個不同的人如何走到同一個世界,又各自離去。

「有一些聲響是我用我老婆的皮鞋錄的,我想要一個走路聲,有點是她們談完這件事情了,可以就這樣走了沒有關係。」他頓一下,補上冷冷一刀:「畢竟到了身邊之後又怎麼樣呢?」

專注在自己的輪迴上

來到身邊,然後走了。Chunho 說,他在調整專輯的整體和弦與編曲音色時,都是帶著這種悲傷的心態在做的;即使看似表現出一絲溫暖,角度也都是悲觀的。

這款編曲哲學,幾乎套用在《圓缺》的每首歌身上——專輯前三首烏雲罩頂,讓創意與創傷同行:〈真罕得想起來〉觸及記憶傷痕,〈留佇咱的血內底〉直面歷史暴力;到了〈歹物仔〉更直接坐在「惡鬼」前,盯著私欲如氣球升天(一粒雞胿仔飛上天)。

宜農說,〈歹物仔〉想像的是一個年長男性滔滔不絕地講他自己的事,讓人心生抗拒。這首歌難唱不因主題,而是容易被編曲拉走:「那個鋼琴,是我堅持叫 Chunho 加回去的。他給了我分軌說要把鋼琴拿掉,但如果那首歌把鋼琴拿掉,它就是一個飄到不行的東西,然後拍子又超怪!」

透過奇怪的拍點創造出疏離、夢寐的氣氛,這種複節奏(polyrhythm)的編曲手法,從《水逆》的〈親愛的〉便可見端倪,再早更能追溯到 Radiohead 對 Chunho 的影響:「以前我在上學的時候,不管騎車或開車,就一定是 Radiohead。」

他解釋:「其實他們都是有一個系統在運作的,沒有乍聽之下那麼複雜,」鋼琴跟鼓的拍子乍聽之下沒有在一起,最終仍會回到同個起始點,只是當下行進的速度不一樣,「我想要讓每一個人長出去之後,最後還會再回來。每一個樂器都有規律性,所以你不能被別人影響,才能在最後合而為一。因此不論你是打鼓的,或是彈 keyboard 的,你都只能專注在自己的輪迴上。」

在《圓缺》裡,就連意念最單純的〈牽我〉也是複節奏;吉他爆難,鋼琴也悶頭做自己的事,偏偏大家都得如此抽離前行,才能共赴圓滿結局。

宜農說:「那時我就直接跟 Chunho 講,我們缺一個,你給我一個就好,一首比較親民的歌,然後我用最單純的方式講情感這件事。沒想到他給了我一個這麼怪的 beat!」

找到心底自由的聲音

若論《圓缺》刁鑽的編曲風格得以成形、入耳,她的詞曲、歌聲與故事意念才是最大關鍵。

〈牽我〉貼近早期的「民謠鄭宜農」,是她這張最親民的嘗試,不想論述與意義,直接唱出「人跟人最好的關係是當彼此的燈塔」。〈講袂出嘴的彼个字〉則取材自和家人的相處,她發覺我們很難用台語講「我愛你」,每每講出來總是彆扭。

「在我爸的家庭,大家都是講台語。大家感情非常好,但我也從來沒有聽過他們講我愛你。」宜農說:「所以我要挑戰在一首歌裡把它唱出來。」

《圓缺》歌曲敘事感重,剛開始編〈講袂出嘴的彼个字〉時,Chunho 不太確定這個「我愛你」要表達的對象是誰,因此請宜農先做一段編曲 demo,沒想到她交了一個超級完整的編曲來。

「我覺得這一張有意思點就在這裡,因為通常她 demo 會是錄 vocal、木吉他給我,任由我來把它變成捏造成一個樣子。但這一張因為有了一個樣子(完整的 demo 編曲),那我就會想要去超越它,或是更服務這個詞曲。」

兩人彷似對手,互相較勁也啟發。比如〈講袂出嘴的彼个字〉初版編曲被宜農打槍,因為他把 demo 裡很 M83 的鼓拿掉。「後來把她的鼓加進來,我自己也受到影響,為求完整性,保留了〈咱〉的鼓 tone 到《圓缺》裡,透過音色讓金黃色三部曲跟這張有故事關聯性。」

另首抒情曲〈一寡時間〉是常在她心底出現的句子。她總是忍不住想回應這個世界,因此忘了把時間留給自己。呼應那種歪歪斜斜的矛盾情感,Chunho 試圖用 Hydrasynth 合成器的 ribbon controller 揣摩,並把鋼琴 glitch 化,設定 atutomation 讓它發展出奇異的擊槌聲,甚至加入鸚鵡磨嘴的取樣。

「這首歌是這張專輯唯一有放 sample 的。Sample 來自於我去露營的鳥聲和環境聲、我朋友在聊天的聲音,還有我家一隻年幼的鸚鵡。」Chunho 說:「小鸚鵡感受到安全、滿足或放鬆的時候,牠會磨嘴,我就覺得這個聲音很酷、很溫暖,雖然這聲音本質上聽起來不溫暖。」

鸚鵡磨嘴在最後化成鳥鳴,宜農正面解讀:「那是找到自己的時間之後,心裡自由的聲音。」

還可以記得你的名字

專輯最後完成的〈圓缺〉融合 vocoder 人聲、蘇軾的〈水調歌頭〉,還有異樣的管弦樂尾奏。創作起源於某天,她看到網路上有人用台語朗誦〈水調歌頭〉,聽著了魔。

從這段詞牌開始,她請 Chunho 給她一個 beat。「拿到時我想說,哇,這就是你心中的〈水調歌頭〉嗎?」她說,生命再大,人能想到的畫面仍是小的,人生終究是建立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歌詞傾瀉:「我們吃一頓飯,這邊有一個碗,那邊有一個碗。但這些東西有一天會消失,我們都在一邊享受著的時候,一邊在面對這些事情會消失。」

人間聚合離散,缺憾定是永恆。應對方法不過是互道平凡的祝福:「我希望我到老的時候,還可以記得你的名字。」

交給 Chunho 編曲,〈圓缺〉從節拍器的 click 聲開場,象徵音樂的起點;爾後機械人聲漸入如招魂,再來呢,就是一片混沌了。「中間就是混亂,就是人生,就是這張專輯。我們就是經歷過這些過程。我不可能用一個很優美的鋼琴去訴說這件事,因為人生沒有這麼美。」

結尾轉入管弦樂代表現實,把電子音樂都蒸乾,然而長笛、短笛、三把提琴情緒都是疏離的。他不要樂手老師輔佐音樂,他要他們脫離音樂。「我在錄音時,短笛老師還跟我說:『你確定嗎?你確定要這樣子吹嗎?』我說你吹就對了,這很好、很棒!」

Chunho 認為,專輯主人翁的結局已經停在〈講袂出嘴的彼个字〉。〈圓缺〉不過是演職員表升起後一段漫長的黑白回顧,「很像你已經死了三十年,回過頭來看這一整件事的論述。」——可按下重播鍵,在音樂裡,它仍有機會折返到記憶的〈真罕得想起來〉。

賺到的每一天

鄭宜農想著這些大題目,趕著做這麼多事,義無反顧創作,因為也 38 歲了。

她說在這個已經不小的年紀,看著爸媽聽力下降、走路的速度變慢,生理痕跡殘忍變換:「我都會一直想到,我爸媽在我這個年紀時的樣子。我現在正在體驗他們曾經體驗過的,那個很勇猛的階段這樣。可是有一天我也會變那樣,而且很快,其實很快就到了⋯⋯」

死亡很近。向死而生。她以前沒在意過的,畢竟從來不養生。

不養生是因為她不知道怎麼養,常常一整天鎖在腦袋裡忘記顧及生理需求,不舒服或冷的時候也不太會跟旁人說。然而,「這麼不珍惜生命、不擅長照顧身體的我,卻可以好好活到今天,那每一天對我來講都是賺到一天。」

「所以賺到的一天我要拿來幹嘛?我就要做很多事,讓這一天更有賺到的感覺,所以才一直在做事情。」她講,我想,想到〈又閣減一工〉的歌詞:「驚惶/因為這世人/又閣減一工」,想到演出這首歌的視訊致敬瑪莉娜的《時間中的關係》,藝術家結髮成時針分針,在束縛裡體驗流逝⋯⋯

把握時間,所以得做最重要的事。問她那 8 首華語歌會翻出來發嗎?她不說死,只談語種選擇影響創作太多:「我不是倡議的人,我是創作者。現在對我來講,下一張如果要再寫台語,我可以很快講出一個新的論述。人跟語言的關係可以一直延伸下去,走去各式各樣的地方。那反過來說,如果我要回頭寫華語專輯,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寫?跟市場的關係是什麼?我要在意嗎?」

社會期待她仍有感知,卻不再盲目回應。「賺到的一天」也許能用來寫十首《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OST,但「這有什麼意思呢」。挑戰自己、質問自己,無止盡的拉扯眼看她又要分裂新的人格,Chunho 也只是在旁冷冷說,看戲看八年了,自知製作是需要被邀請的:「想必她下一張有可能會繼續找我,那我就再觀察她一下好了。」

攝影師/劉璧慈@liupitz_eyes